狗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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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膚女人特有的像紫紅葡萄一樣的豐滿嘴使二戀兒魅力無窮。她的出身、來歷已被歲月的沙塵深深掩埋。黃的濕沙土埋住了她的彈豐富的年輕體,埋住了她的豆莢一樣飽滿的臉龐和死不瞑目的瓦藍的眼睛,遮斷了她憤怒的、癲狂的、無法無天的、向骯髒的世界挑戰的、也眷戀美好世界的、洋溢着強烈意識的目光。二其實是被埋葬在故鄉的黑土地裏的。盛殮她的散發着血腥味屍體的是一具淺薄的柳木板棺材,棺材上塗着深一片淺一片的醬紅顏,顏也遮沒不了天牛幼蟲在柳木板上鑽出的眼。但二烏黑髮亮的體被金黃沙土掩沒住的景象,卻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大腦的屏幕上,永遠也不漶散地成象在我的意識的眼裏。我看到好象在温暖的紅陽光照耀着的厚重而沉痛的沙灘上,隆起了一道人形的丘陵。二的曲線暢;二的雙高聳;二的崎嶇不平的額頭上動着細小的沙;二的雙從金沙中凸出來,好象在召喚着一種被華麗的衣裳遮住了的奔放的實事求是神…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象,我知道二是被故鄉的黑土掩埋的,在她的墳墓周圍只有壁立的紅高粱,站在她的墳墓前——如果不是萬木肅殺的冬天或薰風解愠的陽——你連地平線也看不到,高密東北鄉夢魘般的高粱遮擋着你,使你鼠目寸光。那麼,你仰起你的葵花般的青黃臉盤,從高粱的縫隙裏,去窺視藍得令人心驚的天國光輝吧!你在墨水河永不歡樂的嗚咽聲中,去聆聽天國傳來的警悟執靈魂的音樂吧!
那天早晨,天空是澄徹美麗的蔚藍,太陽尚未出頭,初冬的混沌地平線被一線耀眼的深紅鑲着邊。老耿向一匹尾巴像火炬般的紅狐狸開了一土槍。老耿是鹹水口子村獨一無二的玩槍的人,他打雁、打野兔、打野鴨子、打黃鼠狼、打狐狸,萬般無奈也打麻雀。初冬深秋,高密東北鄉的麻雀都結成龐大的密集團體,成千只麻雀彙集成一團褐的破雲,貼着蒼莽的大地疾速地翻滾。傍晚,它們飛回村,落在掛着孤單枯葉的柳樹上,柳條青黃、赤下垂或上指,枝條上結滿麻雀。一抹夕陽燒紅了天邊雲霞,樹上塗滿亮,麻雀漆黑的眼睛像金的火星一樣滿樹閃爍。它們不停地跳動着,樹冠上翅羽翻卷。老耿端起槍,眯縫起一隻三角眼,一摟扳機響了槍,冰雹般的金麻雀劈哩啪啦往下落,鐵砂子在柳枝間飛迸着,嚓嚓有聲。沒受傷的麻雀思索片刻,看着自己的同伴們垂直落地後,才振翅逃竄——像彈片一樣,到暮氣深沈的高天裏去。父親幼年時吃過老耿的麻雀。麻雀味鮮美,營養豐富。三十多年後,我跟着哥哥在雜種高粱試驗田裏,與狡猾的麻雀展開過烈堅韌的鬥爭。老耿那時已七十多歲,孤身一人,享受“五保”待遇,是村裏德高望重的人物,每逢訴苦大會,都要他上台訴苦。每次訴苦,他都要剝掉上衣,出一片疤痕。他總是説:“本鬼子捅了我十八刀、我全身泡在血裏,沒有死,為什麼沒有死呢?全仗着狐仙搭救。我躺了不知道多久,一睜眼,滿眼紅光,那個大恩大德的狐仙,正伸着舌頭,呱唧呱唧地着我的刀傷…”老耿頭——耿十八刀家裏供着一個狐仙牌位“文化大革命”初起,紅衞兵去他家砸牌位,他握着一把切菜刀蹲在牌位前,紅衞兵灰溜溜地退了。
老耿早就偵察好了那條紅老狐的行動路線,但一直沒捨得打它。他看着它長起了一身好皮,又厚又絨,非常漂亮,肯定能賣好價錢。他知道打它的時候倒了,它在生的世界上已經享受夠了。它每天夜裏都要偷一隻雞吃。村裏人無論把雞窩得多牢,它都能搗古開;無論設置多少陷阱圈套,它都能避開。村裏人的雞窩在那一年裏,彷彿成了這隻狐狸的食品儲藏庫。老耿在雞叫三遍時出了村,埋伏在村前窪地邊沿一道低矮的土堰後,等待着它偷雞歸來。窪地裏叢生着半人高的枯瘦蘆葦,秋天瀦留的死水結成一層勉可行人的白薄冰,黃褐的小蘆葦纓子在凌晨時分寒冽的空氣中顫慄着,遙遠的東方天際上漸漸強烈的光明投在冰上,泛起鯉魚鱗片般的潤澤光彩。後來東天邊輝煌起來,冰上、蘆葦上都染上了寒冷的死血光輝。老耿聞到了它的氣味,看到密集的蘆葦棵子像舒緩的波一樣慢慢漾動着,很快又合攏。他把凍僵了的右手食指放到嘴邊哈哈,按到沾滿白霜花的扳機上。它從蘆葦叢中跳出來,站在白的冰上。冰上通紅一片,像着了火一樣。它的瘦削的嘴巴上凍結着深紅的雞血,一片麻的雞羽沾在它嘴邊的鬍鬚上。它雍容大度地在冰上走。老耿喝了一聲,它立正站住,眯着眼睛看着土壤。老耿渾身打起顫來,狐狸眼裏那種隱隱約約的憤怒神情使他心裏發虛。它大搖大擺地往冰那邊的蘆葦叢中走,它的巢就在那片蘆葦裏。老耿閉着眼開了槍。槍托子猛力後座,震得他半個肩膀麻酥酥的。狐狸像一團火,滾進了蘆葦叢。他站起來,提着槍,看着深綠的硝煙在清清的空氣中擴散着。他知道它正在蘆葦叢裏仇恨地盯着自己。他的身體立在銀子般的天光下,顯得又長又大。一種類似愧疚的心情在他心裏漾起,他後悔了。他想到一年來狐狸對他表示的信任,狐狸明知道他就伏在土堰後,卻依舊緩慢地在冰上走,就好象對他的良心進行考驗一樣。他開了槍,無疑是對這異類朋友的背叛。他對着狐狸消遁的蘆葦叢垂下了頭,連身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他都沒有回頭。
後來,有一線扎人的寒冷從他的帶上方刺進來,他身體往前一躥,迴轉了身,土槍掉在冰上。一股熱在棉褲間動着。着他的面,過來十幾個身穿土黃服裝的人。他們手裏託着大槍,槍刺明亮。他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本!”十幾個本士兵走上前去,在他的膛上、肚腹上,每人刺了一刀。他發出一聲狐狸求偶般的悽慘叫聲,一頭栽倒在冰上。額頭撞得白冰開裂。他身上出的血把身下的冰燙得坑坑窪窪。在昏中,他到上半身像被火苗子燎烤着一樣灼熱,雙手用力撕扯着破爛的棉衣。
他在恍惚中,看到那隻紅狐狸從蘆葦裏走出來,圍着他的身體轉了一圈,然後蹲在他的身前,同情地看着他。狐狸的皮燦爛極了,狐狸的略微有點斜視的眼睛像兩顆綠的寶石。後來他到了狐狸的温暖的皮湊近了自己的身體,他等待着它的尖利牙齒的撕咬。他知道人一旦背叛信義連畜牲也不如,即使被它咬死他也死而無怨。狐狸伸出涼森森的舌頭着他的傷口。
老耿堅定地認為,是這條以德報怨的狐狸救了他的命,世界上恐怕難以找出第二個捱了十八刺刀還能活下來的人了。狐狸的舌頭上一定有靈丹妙藥,凡是它到的地方,立即像塗了薄荷油一樣舒服,老耿説。
村裏有人進縣城賣草鞋,回來説:本人佔了高密城,城頭上着太陽旗。聽到這消息,全村人幾乎都坐卧不寧,等待着大禍降臨。在眾人惴惴不安、心驚跳的時候,卻有兩個人無憂無慮。照舊幹自己的營生,這兩個人,一個是前面提到的自由獵手老耿;另一個是當過吹鼓手、喜歡唱京戲的成麻子。
成麻子逢人便説:“你們怕什麼?愁什麼?誰當官咱也是為民。咱一不抗皇糧,二不抗國税,讓躺着就躺着,讓跪着就跪着,誰好意思治咱的罪?你説,誰好意思治咱的罪?”成麻子的勸導使不少人鎮靜下來,大家又開始睡覺、吃飯、幹活。不久,本人的暴行陰風般傳來:殺人修炮樓,扒人心喂狼狗,姦六十歲的老太太,縣城裏的電線杆上掛着成串的人頭。雖有成麻子和老耿做着無憂無慮的表率、人們也想仿效他們,但教的曲兒唱不得,人們即使在睡夢中,也難以忘掉言中描繪出的殘酷畫面。
成麻子一直很高興,本人即將前來洗劫的消息使村裏村外的狗屎大增,往常早起搶撿狗屎的莊稼漢彷彿都懶惰了,遍地的狗屎沒人撿,好象單為成麻子準備的。他也是雞叫三遍時出的村,在村前碰到了揹着土槍的老耿,打了個招呼,就各走各的道。東邊一抹紅時,成麻子的狗屎筐子起了尖。他把糞筐放下,提着鐵鏟,站在村南土圍子上,呼着又甜又涼的空氣,嗓子眼裏癢癢的。他清清嗓子,頓喉高唱,對着天邊的紅霞:“我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了哪甘霖——”一聲槍響。
成麻子頭上的破氈帽不翼而飛,他脖子一縮,子彈般迅速地扎到圍子溝裏。腦袋撞得堅硬的凍土砰砰響他不痛也不癢。後來,他看到自己的嘴邊是一堆煤灰渣子,一條磨禿了的苕帚疙瘩旁邊躺着一隻渾身煤灰的死耗子。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能動彈,但似乎都不靈便。褲襠裏粘糊糊的。一陣恐怖湧上心頭,毀了,掛彩了,他想。他試探着坐起來,把手伸進褲襠間一摸。他心驚膽戰地等待着摸出一手紅來,舉到眼前一看,卻是滿手焦黃。他的鼻子裏充滿了爛禾苗的味道。他把手掌放到溝底上蹭着,蹭不掉,又拿起那個破苕帚疙瘩來擦,正擦得起勁,就聽到溝外一聲吼:“站起來!”他抬頭看到,吼叫的人三十歲出頭,面孔像刀削的一樣,皮膚焦黃,下巴漫長,頭戴一頂香呢禮帽,手裏持着一隻烏黑的短槍。在他的身後,是幾十條劈開站着的土黃的腿,腿肚子上綁紮着十字盤花的寬布條子,沿着腿往上看,是奓出來的和幾十張異國情調的臉,那些臉上都帶着蹲坑大便般的幸福表情。一面方方正正的太陽旗在通紅的朝霞下耷拉着,一柄柄刺刀上汪着葱綠的光彩。成麻子肚腹裏一陣騷動,戰戰兢兢的排愉悦在他的腔腸裏呼嚕嚕滾動。
“上來!”香禮帽怒氣衝衝地喊。
成麻子紮好布帶,哈着爬上溝堐,四肢拘謹得沒處安放,大眼珠子灰白,不知説什麼好,就直着勁點頭哈。
香呢禮帽搐動着鼻子問:“村子裏有國民黨的隊伍嗎?”成麻子愣愣怔怔地望着他。
一個本兵端着滴血的刺刀,對着他的膛和他的臉晃動,刀尖上的寒氣刺着他的眼睛和肚腹,他聽到自己的肚子裏呼嚕嚕響着,腸子頻頻動,更加強烈的排快使他手舞足蹈起來。本兵叫了一聲,把刺刀往下一擺,他的棉衣譁然一聲裂開,破爛棉絮綻出,沿着棉衣的破縫,他的肋間爆發了一陣肌破裂的痛苦。他把身體緊縮成一團,眼淚、鼻涕、大便、小便幾乎是一齊冒出來。
本兵又嗚嚕了一句話,很長,吐嚕吐嚕的,像葡萄一樣。他痛苦地祈望着本人怒衝衝的臉,大聲哭起來。
香呢禮帽用手槍筒子戳了一下他的額頭,説:“別哭!太君問你話呢!這是什麼村?是鹹水口子嗎?”他強忍住泣,點了點頭。
“這村裏有編草鞋的嗎?”香呢禮帽用稍微和善一點的口氣問。
他顧不上傷痛,急忙地、討好似的回答:“有,有,有。”
“昨天高密大集,有去趕集賣草鞋的沒有?”香呢禮帽又問。
“有有有”他説。脯上出的血已經熱乎乎地淌到肚子上。
“有個叫鹹菜疙瘩的嗎?”
“不知道…沒有…”香呢禮帽練地搧了他一個耳光,叫道:“説!有沒有鹹菜疙瘩!”
“有有有,長官。”他又委屈地嗚咽起來“長官,家家都有鹹菜疙瘩,家家户户的鹹菜甕裏都有鹹菜疙瘩。”
“他孃的,你裝什麼憨,問你有沒有叫鹹菜疙瘩的人!”呢禮帽劈劈啪啪地打着他的臉,罵着“刁民,問你有沒有叫鹹菜疙瘩的人。”
“有…沒有…有…沒有…長官…別打我…別打我,長官…”他被大耳刮子搧昏了,顛三倒四地説。
本人説了一句什麼,呢禮帽摘下禮帽,對鬼子鞠了一躬,轉過身,他臉上的笑容急邃消失,搡了成麻子一把,橫眉立目地説:“帶路,進村,把編草鞋的都給我找出來。”他記掛着扔在圍子上的糞筐和糞鏟,不由自主地往後歪頭,一柄雪亮的刺刀從他的腮幫子旁邊欻啦順過來。他想明白了,命比糞筐和糞鏟值錢多了,便再也不回頭,羅圈着腿往村裏走。幾十個鬼子在他身後走着,大皮靴踩得沾霜枯草咯崩咯崩響。幾隻灰溜溜的狗躺在牆犄角里小心翼翼地叫着。天空愈加晴朗,大半個太陽壓着灰褐的土地。村裏的嬰孩哭聲襯出一個潛藏着巨大恐怖的寧靜村莊。本士兵整齊的踏步聲像節奏分明的鼓聲,震盪着他的耳膜,撞擊着他的膛。他到膛上的傷口像着火一樣燙,褲子裏的糞便又粘又冷。他想到自己倒黴透了,別人都不揀狗屎了,他偏要揀狗屎,於是撞上了狗屎運氣。他為本人不理解他的順民態度到委屈。趕快把他們帶到那幾個草鞋窨子裏去,誰是鹹菜疙瘩誰倒黴。遠遠地望見家門口了,被夏季的暴雨打得坑坑窪窪的房頂上生着幾蓬白的草,孤零零的煙筒裏冒着青藍的炊煙,他從來沒有到對家有如此強烈的眷戀,他想完了事快回家,換條幹淨褲子,讓老婆往膛的刀口上灑點石灰,血大概快光了,眼前迸發着一簇簇的綠星星,腿雙已經發軟,一陣陣的噁心從肚裏往喉嚨裏爬。他從來沒這樣狼狽過,高密東北鄉吹嗩吶的好手從來沒這樣狼狽過。他腳踩浮雲,兩汪冰冷的淚水盈滿了眼泡。他思念着漂亮的、因為自己滿臉麻子而抱屈、但也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子。
凌晨時村外一聲槍響,把正在夢中與我廝打的二驚醒了。她坐起來,心窩裏噗噗通通亂跳一陣,想了好久,也沒清楚是村外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呢,還是夢中的幻覺。窗户上已佈滿淡薄的晨曦,那塊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結着奇形怪狀的霜花。二到雙肩冰涼,她斜了一下臉,看到躺在身側的她的女兒、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五歲女孩甜均勻的呼聲把二心中的恐懼平息了。二想,也許是老耿又在打什麼山貓野獸吧,她不知道這個推測十分正確,更不知道當她又痴坐片刻,拉開被子重新鑽進被窩時,本人鋒利的刺刀正在穿着老耿堅韌的體。小姑姑一翻身,滾進了二的懷裏,二抱着她,覺到女孩温暖的呼一縷縷地吹到自己的膛上。二被趕出家門已有八年,這期間爺爺曾被騙到濟南府,險些送了命。後來爺爺死裏逃生,跑回家鄉,那時帶着父親與鐵板會頭子黑眼住在一處。爺爺與黑眼在鹽水河邊決鬥,雖然被打翻在地,但卻喚起了心中難以泯滅的深情。追上爺爺,重返家鄉,振興燒酒買賣。爺爺洗手槍,不幹土匪生涯,當了幾年富貴農民。在這幾年裏,使爺爺長久煩惱的,是與二的爭風吃醋。爭風吃醋的結果,是訂了“三家條約”:爺爺在家住十天,就轉移到二家住十天,不得逾約。爺爺向來是嚴守法則,因為這兩個女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二摟抱着小姑姑,心裏氾濫着甜憂愁。她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懷孕後的女人一般都變得善良温和,但也軟弱,需要照顧和保護。二也不例外,她掐着指頭數算子,她盼望着爺爺,爺爺明天到來…村外又是一聲尖鋭的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