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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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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兒提來一瓶酒,切了一碟鹹雞蛋。

窗外雨聲雷動,黑騾子像一塊黑石頭一樣透出一片涼氣,漫進窗户,包圍着爺爺赤的身體,他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你冷嗎?”戀兒輕蔑地問。

“我熱!”爺爺憤怒地回答。

戀兒倒了兩碗酒,遞給爺爺一碗,自己端起一碗。兩隻碗沿碰了一下。

空酒碗在炕上扔着。兩個人直着眼睛看。

爺爺看到屋子裏到處燃燒着黃金一樣的火苗,在遍屋黃金火裏,有兩朵藍的小火苗跳躍着。黃金火燒着爺爺的身體,藍火苗燒着爺爺的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爺爺把槍拍進槍套,冷冷地説。

站在河堤上的黑眼仰着身子走到的墳墓邊,圍着墳轉一圈,踢踢墳上的土,嘆一聲,説:“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老餘,鐵板會也要抗啦,你入會吧!”

“入你那裝神鬼的會?”爺爺撇着嘴説。

“你別他孃的充大,鐵板會有神靈相助,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收留你是抬舉你!”黑眼在墳頭上踹了一腳,説“黑爺是看着她的情分來拉你一把。”

“我不要你他孃的來發慈悲,什麼時候老子要跟你分出個公母來,你別以為事完了!”爺爺説。

“你以為老子怵你,”黑眼拍着掛在間的匣槍説“老子也學會了使槍!”大堤上又下來一個眉清目秀的鐵板會員,他拉了一下爺爺的手,謙謙有君子風,風風地説:“餘司令,鐵板會的弟兄們都仰望您的英名,盼着您能入會,山河破碎,匹夫有責麼!為了打本,大家都要捐棄前嫌。個人恩怨,打完了本再説。”爺爺頗興趣地看着這年輕人,他想起了自己的副官、因擦搶走火不幸死亡的青年英雄任副官,便嘲地問;“你是共產黨?”年輕人説:“我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我既恨共產黨,也恨國民黨。”爺爺説:“好樣的!”年輕人説:“我叫五亂子。”爺爺拍了一下他的手,説:“認識啦。”父親站在爺爺身旁,好久沒有動。他十分好奇地看着鐵板會會員們的腦袋。腦門上剃了一片頭髮,是鐵板會會員的標識,父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幹。

戀兒與我爺爺瘋狂地愛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腫脹起來,一絲一絲細血從上滲出來,進嘴裏和牙縫裏。後來爺爺親她時,總聞到她嘴裏有一股令人發瘋的血腥味。三天三夜雨腳如麻,房子裏的金黃和天藍渙散時,爺爺就聽到原野裏傳來灰綠高粱刷刷啦啦的響聲,小蛤蟆水音飽滿的叫聲和野兔子吱吱的叫聲。腥冷的空氣裏夾着成千上萬種味道,最突出最強烈的是那頭黑騾子的味道。它一直站在那裏,身體下陷了足有半尺。爺爺能聞到騾子味道時,總到它是個巨大的威脅,爺爺想總有那麼個機會到來,那時就用匣槍打碎它呆板的腦門。有好幾次爺爺把槍都舉起來了,但當他一舉起槍時,金黃的火焰便在房子裏熊熊燃燒起來。

第四天早晨,爺爺睜開了眼,發現了躺在他身邊的戀兒形消骨瘦,閉着的雙眼周圍有兩圈青紫的顏,厚嘴上,裂着一片片乾燥的白皮。這時候他聽到了村子裏房屋倒塌的巨響。慌忙穿好衣服,搖搖晃晃下了地,一下炕,他就莫名其妙地栽了一跤。趴在地上,他到飢腸轆轆,用力撐着爬起來,有力無氣地呼喚大老劉婆子,無人答應。他撞開素戀兒和大老劉婆子住的房間的門,舉目一看,炕蓆上卧着一隻翠綠的青蛙,大老劉婆子蹤影也無。爺爺回到窗外有黑騾的房子,把幾塊壓扁了的鹹雞蛋撿起來,連皮吃了。鹹雞蛋勾出了更強烈的飢餓,他撲到灶間,翻櫥倒櫃,一口氣吃下去四個生滿綠的餑餑,九個鹹雞蛋,兩塊臭豆腐,三棵枯萎的大葱,最後喝了一勺子花生油。

陽光像血一樣地從高粱地裏冒出來,戀兒還在酣睡,爺爺看着她像黑騾皮一樣光滑的身體,眼前又嗶嗶剝剝地迸出金的火星。窗户上的太陽紅光把那些金的火星沒了。爺爺用匣槍捅捅戀兒的肚子,戀兒睜眼一笑,眼裏又跳出藍火苗。爺爺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裏,見久未面的太陽又大又圓,濕漉漉的像帶血的嬰兒,遍地汪汪的雨水通紅,街上的水嘩嘩響着往田野裏。田野裏的高粱半截泡在水裏,像湖裏蘆葦。

院子裏的水漸漸淺了,終於出了鬆軟的地面。東院與西院之間的隔牆也倒了,羅漢大爺、大老劉婆子、燒酒鍋上的夥計們一齊跑出來看太陽。爺爺看到他們的手上、臉上都沾着一層綠的銅鏽。

“你們賭了三天三夜?”爺爺問。

“是賭了三天三夜”羅漢大爺説。

“騾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裏,找繩子槓子把他抬出來吧。”爺爺説。

夥計們用繩子在騾子肚皮上捆了兩道,在背上挽了兩個結,伸進去兩槓子,十幾個人一齊發喊用力,把騾子的四條腿像胡蘿蔔一樣拔出來。

雨過天晴,雨水很快滲下,地皮上汪着一層脂油般光滑的亮泥。騎着騾子抱着我父親,從泥濘不堪的田野裏走回來。騾子的腿上、肚皮上濺滿稀泥。兩匹分別數的黑騾子一聞到彼此的氣味就頓蹄揚頸,喑啞地嘶叫,拴到槽頭上,又親熱地互相啃癢。

爺爺訕訕地,把父親接過來抱。眼皮紅腫,身上有一股黴臭味。爺爺問:“料理完了?”説:“今上午剛埋了,要是再下兩天雨,非招蛆不行。”

“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爺爺抱着我父親説“豆官,叫乾爹!”

“還是『乾爹呀』『濕爹呀』!”説“你抱着他,我去換換衣裳。”爺爺抱着父親在院子裏轉,指着騾腿陷進的四個深坑,他説:“豆官,小豆官,你看這裏,大黑騾子陷進去了,在這裏它站了三天三夜。”戀兒端着銅盆出來打水,她對着爺爺咬咬嘴,撇了撇嘴,爺爺會意地一笑,她卻當着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爺爺悄聲問:“怎麼啦?”戀兒恨恨地説:“都怨這該死的雨!”戀兒端水進屋,爺爺聽到問戀兒:“你跟他説什麼啦?”戀兒説:“沒説什麼。”

“你怨該死的雨?”

“沒有沒有,這該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戀兒説。

噢了一聲,爺爺聽到銅盆裏的水譁響着。

戀兒出來倒水時,爺爺見她臉發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後,説要去給曾外祖母燒紙錢。她抱父親騎上黑騾子時,對戀兒説:“我今天不回來了。”當天夜裏,大老劉婆子又去東院裏跟夥計們賭錢了,房子裏,又燃起了金黃的火苗。

騎着騾子星夜趕回來。她站在窗外聽了一會,便破口大罵起來。

把戀兒飽滿的臉抓出了十幾道血口子,又對準爺爺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爺爺笑了一聲。又把巴掌舉起來,但扇到爺爺的腮幫子附近時,那隻手像死了一樣,無力地擦着爺爺的肩頭滑下去。爺爺一巴掌把打翻在地。

放聲大哭。

爺爺帶着戀兒走了。

鐵板會會員騰出一匹馬,讓爺爺和父親騎上。黑眼在最前邊打馬飛跑,口齒清楚的、既恨共產黨又恨國民黨的五亂子與爺爺並馬緩行。五亂子下那匹小花馬十分年輕,它看着跑到前頭去了的五匹馬,焦急地晃動着頭,它想去追趕馬羣,主人卻一再拉緊進它嘴裏的鐵嚼子,他把飛跑的慾念剋制住。小花馬滿腹怨氣,就用嘴咬爺爺下的黑馬的把戲來發對主人的不滿。黑馬尥起蹄反抗花馬的挑釁。爺爺把馬一頓,把花馬讓到前頭去,拉開幾米距離,尾隨在五亂子後邊。温暖的灰藍的墨水河輕快地歡唱着,河水中散發出來濕的氣體往河堤外的田野上游動。因為戰亂沒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現出紛亂、頹喪的黃褐,去年的高粱秸稈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農人站在土地上發呆,也有聰明的農民在自家的田裏放起了野火,乾透的高粱秸子啪啪燃燒着,化成了灰燼,迴歸了生它出來的黑土地。

農民焚燒高粱秸稈的火焰在墨水河兩岸寬廣的田野裏像暗紅的破布一樣抖動着,一團團青的煙霧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繚繞。焦香的燃燒高粱的味道嗆人爺爺鼻腔和咽喉。一直高談闊論着的五亂子從花馬上掉過頭來,問爺爺:“餘司令,小弟説了半天了,還沒聽到你的議論呢。”爺爺苦笑一聲,説:“餘某識不了二百個大字,要説殺人放火,我是行家裏手;説起什麼國家、什麼黨派,還不如宰了我痛快!”

“那你説打走本後,中國的天下給誰?”

“這與我沒幹系,反正誰也不敢把我的p咬去!”

“讓共產黨得天下,你覺得怎麼樣?”爺爺輕蔑地提了一下鼻粱,從一側鼻孔裏噴出一股氣。

“還讓國民黨統治?”

“這羣雜種!”

“就是就是,國民黨滑,共產黨刁鑽,中國還是要有皇帝!我從小就看『三國』『水滸』揣摸出一個道理,折騰來折騰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歸總還要落在一個皇帝手裏,國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國,這樣才能盡心治理,而一個黨管一個國,七嘴八舌,公公嫌涼,婆婆嫌熱,到頭來成了七零八落。”五亂子停住花馬,待爺爺的黑馬上來,他把身體側向爺爺一邊,詭秘地説:“餘司令,我自幼讀『三國』『水滸』,深諳謀略,膽大如雞卵,苦無明主報效。原以為黑眼是條英雄好漢,便拋家棄捨,投奔他門下,原乘長風破萬里,建功立業,封廕子,誰知這黑眼蠢如豬,笨如牛,無勇無謀,一心一意想只保全他在鹽水口子那一畝三分地。古人云:禽擇佳木而棲,良馬見伯樂而鳴。我想來想去,偌大個高密東北鄉,只有餘司令您是個大英雄。因此我串通了數十個弟兄,一齊發難,要黑眼請您入會,這叫做引虎入室之計,你在會里效越王勾踐,卧薪嚐膽,爭取同情和聲望,爾後小弟伺機除掉黑眼,然後扶您為主,改換門庭,嚴飭綱紀,擴大隊伍,先佔住高密東北鄉,爾後向北發展,佔領平度東南鄉,再佔膠縣北鄉,三片聯成一氣,這時,就可以在鹽水口子設都,亮出鐵板國旗號,您就是鐵板王,再以後,就派三路兵馬,一路攻膠縣,一路攻高密,一路攻平度,共產黨、國民黨、本鬼子,統統翦滅,力拔三城之後,天下就算定了!”爺爺幾乎從馬上掉下來,他驚訝地看着這個年輕貌美、滿腹經綸的小夥子,一陣強烈的興奮壓迫得他心肺劇痛。爺爺勒住馬,待眼前眩目的黑光線消失之後,狼狽不堪地滾下鞍來,想跪拜,又覺不妥,便伸手抓住五亂子汗津津的手,牙巴骨哆嗦着説:“先生!小王八蛋,怎麼早不讓我碰到你,相見恨晚。”

“主公不要瞎客氣,讓我們同心同德,共謀大業!”五亂子眼淚花花地説。

黑眼在一里開外勒馬高叫;“哎——還走不走啦?”五亂子把巴掌攏到嘴上喊:“就走——老餘的馬肚帶斷了,正在修吶!”他們聽到黑眼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又見他在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馬一躥一躥的,像匹大家兔子一樣向前跑去。

五亂子看看端坐在馬背上雙眼晶亮的我父親,説:“餘公子,今天我與令尊的話,事關重大,萬勿!”父親用力點了點頭。

五亂子鬆開了勒緊馬口的嚼鐵,小花馬像抖手腕子一樣把前蹄甩甩,尾巴子一撅,便飛跑起來,蹄鐵颳起的黑土,像彈片一樣到河裏。

爺爺到從來沒有過的充實和明白。五亂子一番話像抹布一樣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鏡,一種終於認清了奮鬥的目標、預見到遠大前程的幸福接一在心頭奔湧,爺爺翕動着嘴,説出了一句連坐在他懷裏的父親都沒聽清楚的話,爺爺説:“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