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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綦家的瓦房連片,佔了半條街。爺爺他們跟隨綦家下人穿過三道門,在一個小院落裏停下來。院裏擺滿雪樹銀花,紙錢遍地,香煙繚繞,闊綽的氣派絕非尋常人家可比。
管事人領來綦家當家人,與曹二老爺引見了。綦家當家人五十左右年紀,面孔瘦削,一個小小的鷹勾鼻子離着闊大的嘴巴非常遙遠。他用眼睛掃瞄曹二老爺帶來的槓子夫時,爺爺看到他三角形的眼睛裏光芒四,灼灼人。
他衝着曹二老爺點點頭,説:“一千塊有一千塊的規矩。”曹二老爺也點點頭,隨着當家人進了最後一道門。
曹二老爺從屋裏走出來時,平時保養得油光閃閃的面孔變得紙灰般灰暗,留着長指甲的手指直勁兒哆嗦,他把槓子夫召集在牆角,咬牙切齒地説:“夥計們,毀了!”爺爺問:“二老爺,怎麼啦?”二老爺説:“諸位兄弟,那棺材與門口差不多同寬,材蓋子上還放了盈尖的一碗酒,綦家當家的説,灑出一滴酒,倒罰咱一百大洋!”眾人都惶惶不能言。靈堂裏的哭靈聲像唱歌一樣悠揚。
“佔鰲,你説咋辦?”曹二老爺問。
爺爺説:“事到臨頭,草雞也不行,就是塊生鐵蛋子也要抬出來!”曹二老爺低聲説:“夥計們,闖吧,闖過來是家子人家!這一千塊大洋,曹某一塊也不要,都是你們的!”爺爺掃他一眼,説:“你就少囉嗦吧!”曹二老爺説;“那就收拾起來,佔鰲、四奎,你們倆一前一後,把住海底繩,其餘兄弟,二十個進屋,棺一離地,一齊往下鑽,用脊樑把棺頂住,剩下的人,在門外照應着,聽我的鑼聲挪步,眾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謝了!”平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爺一躬到地,直抬頭時,眼睛裏淚光點點。
綦家當家人帶着幾個下人上來,冷笑着説:“慢着,搜身!”曹二老爺怒衝衝地説:“這是什麼規矩?”
“一千塊大洋的規矩!”綦家當家人冷冷地説。
綦家的下人把爺爺他們暗藏的鐵抓鈎搜出來,扔在地上,鐵抓鈎碰撞時叮叮噹噹的聲響,在槓子夫們臉上塗了一層層灰的油彩。
綦家當家人盯着那些鐵抓鈎冷笑。
爺爺想,也好!依靠鐵抓鈎把住材底不是好漢,一種如赴刑場般的悲壯情在他的心頭升起。他緊緊綁腿帶子,又屏住氣,把扎的搭布殺進了肚腹間。
槓子夫們一進靈堂,綦家圍繞着棺材哭靈的大男小女,齊停了歌喉,一雙雙眼睛睜得溜圓,盯住槓子夫們和棺材頂上放着的那碗滿得伸舌頭的酒。靈堂裏煙霧嗆喉,濁氣人,活人的臉都如猙獰的面具,漂浮在半空中盤旋。
綦老翰林的黑大棺材像一艘大船停泊在四條矮凳上,槓子夫們心裏咚咚地敲鑼打鼓。
爺爺從背上卸下一把細的、用麻紡成的海底繩,從棺材底下穿過去,海底繩兩頭是兩個白布編成的襻帶。槓子夫們把幾十一把細的濕白布拴在海底繩上,分列在棺材兩邊,都齊齊地用手攥住了。
曹二老爺提起號鑼,當,敲出一聲破裂的響。爺爺蹲在棺材前頭,爺爺蹲在最艱險、最重要、最偉大的位置上。棺材像船首般傾斜的前頭得他無法直蹲,硬的棉布帶子勒住他的脖頸和雙肩,還未起立,他就覺到棺材的重量。
曹二老爺又敲了三聲鑼,然後聲嘶力竭地喊一聲:“起!”爺爺聽到三聲鑼響後就屏住了呼,全身的氣息和力量都運到雙膝上,他是在朦朧中聽到曹二老爺的號令的,他也是在昏昏沉沉中把壓縮在雙膝上的力量迸發出來的。爺爺幻想着包容着綦老翰林屍體的棺材已經飄然離地,像輪船一樣在繚繞的香煙裏滑行,但猛烈地蹲在方磚地上的股和劇痛了一下的脊椎把他的幻想粉碎了。
曹二老爺幾乎沒暈倒在地上,他看到那巨大的棺材像生的大樹一樣紋絲沒動,而他的槓子夫們卻像猛力衝撞到玻璃上的麻雀一樣,亂紛紛倒在地上,他們的臉由淡紅到青紫,又像盡了顏的豬泡一樣,變成枯萎的灰白。他知道毀了!這一台戲砸了!他看到血氣方剛的餘佔鰲也像個死了孩子的老孃們一樣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他更知道這場戲就要完全徹底地砸了。
爺爺彷彿聽到了浸泡在活潑善動的水銀體裏的綦老翰林正對着他冷笑,綦家死去的和活着的人都只會冷笑而不會別的人類笑容和笑聲,一種飽受侮辱的覺、還有一種對龐然大物的憤怒、還有一種因脊椎痛楚而誘發的對死亡的恐懼,織成一股污濁的水、猛烈衝擊着他的心頭。
“兄弟們…”曹二老爺説“兄弟們…不是為了我…為了高密東北鄉…也要把它抬出去…”曹二老爺一口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肚子,黑的血咕嘟咕嘟湧,他尖利地叫着:“兄弟們,為了高密東北鄉!”號鑼又噹噹地響起來,爺爺到他的心像裂開般疼痛,那鑼槌子不是打在凸起的鑼肚子上,而是打在他的心上,打在所有的槓子夫們的心上。
這一次,爺爺閉着眼睛、瘋狂地、撞頭自殺般地往上躥起(在混亂的起棺過程中,曹二老爺看到那個綽號『小公雞』的槓子夫以非常迅速的動作把嘴到碗裏了一大口酒)。棺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板凳,滿屋死靜,槓子夫們的骨節像爆竹一樣響着。
爺爺不知道在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他只到布背襻勒緊了他的咽喉,勒斷了他的肩頸,他的脊椎上的“山楂葫蘆”緊緊擠壓在一起變成了一摞山楂餅。他的直不起來了,一種絕望的情緒只用半秒鐘就瓦解了他的意志,腿彎子像燒的鐵一樣慢慢彎曲了。
爺爺的軟弱使棺材裏水銀快速向前動,棺材的巨大頭顱低垂下來,拱到爺爺彎曲的背上。棺材蓋子上的酒碗也傾斜起來,透明的酒漿不地戲着碗沿,綦家的人們都眼巴巴地盯着酒碗。
曹二老爺對準爺爺的臉狠了一巴掌。
爺爺記得自己的腦袋在挨巴掌後轟鳴了一聲,、腿、肩、頸,全被排擠到覺之外,不知道屬於何方神鬼。他的眼前垂掛着一層烏黑的紗幕,一束束金的火花濺到紗幕上,索索落落響。
爺爺直起了,棺材懸離地面三尺有餘,六個槓子夫鑽進棺底,四爪扒地,用脊背頂起棺材。爺爺這時才呼出一口粘滯的氣體,隨着出嘴的氣體,他到有一股温暖的熱沿着喉嚨和氣管,慢慢地爬上來…
棺材出了七道重門,移進了藍汪汪的大罩。
白布背襻從身上剛卸下來,爺爺努力張開嘴巴,猩紅的血從嘴裏、鼻孔裏箭桿般出來…
幹過絕活兒的爺爺,對圍着的棺材束手無策的鐵板會會員們從心裏瞧不起,但他不願意再説什麼,等到那個鐵板會員抱着一捆用灣水浸濕的白布飛跑過來時,爺爺走上去,親自動手,捆綁住棺材,又選了十六個會員,安排停當,喊一聲起,棺材就離了地…的棺材抬進了三十二槓大罩,爺爺又想起當年的情景…綦家大殯像白的巨龍,從膠縣城的青石板道上爬過,路旁行人顧不上去看那些高蹺、獅子、火大人,都神悽然地看着六十四個槓子夫死灰般的面孔,看着七八個槓子夫們鼻孔裏淅淅瀝瀝滴答着血,那時候,爺爺被調換到棺材後頭,抬着一負荷最輕的槓子,滿腹灼熱,滿嘴腥甜,堅硬的青石路面,像脂油般四處飛濺…
父親手執長槍,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蠟木槍桿子搗着地,高聲喊叫:“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溜溜的駿馬——足足的盤纏——娘——娘——你甜處安身,苦處花錢——”司師爺叮囑父親,要把這指路歌兒連喊三遍,在親人的深情眷眷的喊叫裏,歡送着靈魂向西南方向的極樂世界進發。但父親只喊了一遍,就被痠麻的淚水堵了咽喉,他拄着長槍,再也不搗動,又一聲長“娘”出嘴,便一發不可收拾,顫抖的、悠長的“娘”像一隻團扇般大的深紅蝴蝶——蝴蝶雙翅上生滿極端對稱的金黃斑點——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方飛去。那裏是開曠的原野和繚繞的氣,四月初八焦慮不安的太陽曬得墨水河道上騰起一道白的屏障。
“娘”無法飛越這虛假的屏障,徘徊一陣、掉頭向東去,儘管我父親歡送她往西南去尋找極樂,但不願意,沿着她為爺爺的隊伍運送拤餅的蜿蜒河堤,走走停停,不時回頭注目,用她黃金一樣的眼睛,召喚着她的兒子、我的父親。父親如果不是手拄長槍,早就頭重腳輕栽倒到地上。莫名其妙的黑眼走上來,把我父親從板凳上抱下來。吹鼓手們吹出的美麗樂聲,人堆裏發出的沖天臭氣,殯葬儀仗的燦爛光彩,三合一成高級塑料薄膜一樣的妖霧魔瘴,包裹住了父親的體和靈魂。
二十天前,爺爺帶着父親去開掘的墳墓。那天可不是燕子們的好子,低矮的天空下懸掛着十二塊破絮般的爛雲,雲裏灑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墨水河道里陰風習習,鬼氣橫生,頭年冬天在人狗大戰中被花瓣手榴彈炸死的狗屍在焦黃的水草屍體中融化得殘缺不全,剛從海南島遷徙來的燕子們畏畏懼懼地在河道上飛翔,那時候青蛙們就開始戀愛了,在漫長的冬眠裏消耗得又黑又瘦的它們被愛的烈火燃燒得上躥下跳。
父親看着燕子和青蛙,看着殘留着三九年痛苦烙印子的墨水河大橋,心裏湧起類似孤獨與荒莽的情緒。蟄伏一冬的黑百姓在黑土上播種高粱、石耬蛋子敲擊耬倉的響聲節奏分明,傳得很遠很遠。父親跟着爺爺和十幾個持鍬提鎬的鐵板會會員站在的墳墓前。的墳墓與爺爺的隊員們的墳墓排成一條長蛇,墳墓上褪的黑土中零亂地開放着第一批金黃的苦菜花。
沉默三分鐘。
“豆官,不會記錯吧,是這個墳?”爺爺問。
父親説:“是這個,我忘不了。”爺爺説:“就是這個,挖吧!”鐵板會員們握着工具,遲遲疑疑不敢動手。爺爺接過一柄十字鎬,瞄準房般豐滿的墳頭,用力一劈,沉重尖鋭的鎬頭噗哧一聲鑽進土裏,然後用力一掘,一大塊黑土被掀起來,一滾滾到平地上。尖尖的墳頭頹平了。
爺爺把鎬頭劈進墳頭時,父親的心臟緊縮成一團,在那時候他心裏對殘酷的爺爺充滿了畏懼和仇視。
爺爺把鎬頭扔到一邊,有氣無力地説:“刨吧,刨吧…”鐵板會員們圍住的墳頭,杴鏟鎬劈,一會兒工夫就把墳頭剷平,黑土翻到四邊,長方形的墓輪廓隱約可見,黑土非常鬆軟,墓像一個巨大的陷阱。鐵板會員們小心翼翼地用鐵杴一層層地剝土。爺爺説:“大膽掘吧,還早着呢。”父親想起三九年八月初九夜晚埋葬的情景,橋面上熊熊的火焰和圍繞着墓的十幾火把把的死臉輝映得栩栩如生,後來這印象被黑土遮沒了,現在鐵器又在發掘這印象,土層越薄,父親越緊張,他彷彿隔着土層就看到了的親吻死亡的微笑…
黑眼把我父親抱到蔭涼處,用巴掌輕輕地拍着我父親的腮幫子,叫着:“豆官!醒醒!”父親醒了,但不想睜眼,身上熱汗如注心裏卻一片清涼,好象從墓裏溢發出的涼氣深入持久地冰鎮着他的心…墓已經清晰地現出來了,鐵鍬刃兒碰着高粱秸稈發出滋兒滋兒的聲響,會員們的手哆嗦起來。清理完覆蓋着高粱秸稈的最後一鍬土,他們齊齊地停住手,祈求寬恕般地望着爺爺和父親。父親看到他們都哭喪着臉,搐着鼻子。一股腐敗的氣息強烈地撲出來。父親貪婪地嗅着那味道,好象嗅着哺他時脯上散出的腥味。
“扒呀!扒!”爺爺毫無憐惜之意,黑着眼對那七八個愁眉苦臉的男人怒吼。
他們只好彎下去,把高粱秸稈一出來,扔到墓外,爛光了葉子的高粱秸上汪着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秸稈被漚得顏鮮紅,表面光滑,好象潤滋的玉。
漸漸下去,上躥的味道更加強烈,鐵板會員們抬起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眼睛都像抹了蒜泥一樣,眨巴眨巴地淚。那股味道在父親鼻子裏化做高粱酒的濃郁芳醇,令他昏昏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稈上汪着的水愈多,顏愈鮮紅。父親想也許是身穿的紅上衣染紅了高粱,他知道盡了最後一滴血,臨死前的體像成的蠶體一樣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紅褂子的顏染紅了翠綠的高粱秸稈。只剩下最後一層高粱稈子了,父親想盡快見到的面容又怕見到的面容。高粱秸稈愈薄,好象離父親愈遠,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間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無形的隔膜卻在加厚。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裏,突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巨響,鐵板會員們有的驚叫有的驚得不會叫,彷彿有一股從墓深底突上來的巨大,把他們掀出墓。良久,他們的臉俱有菜,在爺爺的催促下,才戰戰兢兢地往墓裏探頭。父親看到有四隻黃褐的田鼠哧溜哧溜沿着壁上爬,有一隻純白的田鼠蹲在墓正中一漂亮無比的高粱秸稈上掐着爪子算卦。大家眼睜睜地看着那幾只黃老鼠爬上墓逃跑了,那隻白老鼠傲岸不動,蹲着,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親抓起一塊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縱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沿,只好跌下去,沿着邊瘋跑。鐵板會員們把滿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點般砸下去,終於把耗子砸死在墓裏。土坷垃打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上的噗噗聲響使父親萬分後悔,由於他開了頭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鐵板會員們往下扔坷垃,這些土坷垃多半沒打着耗子,卻打在了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