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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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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情願地把手伸到黑眼會長的貼身隨從福來面前,説:“你要什麼顏的?”福來説:“我要紅的。”父親説:“不行!給你綠的!”福來説:“我要紅的!”

“給你綠的!”父親固執地説。

“綠的就綠的。”福來無可奈何地把綠玻璃球抓到手裏。

郎中的脖子慢慢立起來、兩眼兇光不減,叢生着血糊糊短髭鬚的下巴倔強地翹着。

“説,是不是本人的細!”爺爺問道。

郎中像執拗的孩子一樣重複着:“我的騾子!我的騾子!不把我的騾子牽來我什麼也不説!”爺爺淘氣般地笑了,然後寬容大度地説:“牽進來,看看他要賣什麼藥。”那匹老瘦騾被拉進蓆棚。耀眼的燭光、輝煌的棺材、陰森森的紙草,造成一種地獄般的氣象,嚇得騾子在蓆棚口畏縮不前。郎中上去,捂着他的眼睛,才把它牽進來。它站在爺爺他們面前,四條幹柴子一樣的瘦腿瑟瑟打抖,一串串的響對着的靈柩連放不止。

郎中抱着騾子的脖子,拍着它的木板般的額頭,親密地絮叨着:“夥計,你怕嘍?別怕,我告訴你別怕,砍掉腦袋碗大個疤瘌,別怕!”黑眼説:“好大的碗!”郎中説:“盆大的疤,也別怕,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説吧!誰派你來的,來幹什麼?”爺爺問。

“俺爹的魂派我來的,派我來賣藥。”郎中説着,從騾背上搭着的褡褳裏,掏出一包藥,嘴裏郎聲讀出歌謠“一巴豆,二牛黃,三是斑螫四麝香,七葱白七個棗,七粒胡椒七片姜。”大家都愣了神,怔怔地看着郎中的臉和郎中的嘴,郎中的神情和氣,郎中的手和手裏託着的藥包。那匹老騾子漸漸適應了環境,四腿不抖了,安閒地捯動着破裂的、蒼白的蹄子。

“什麼藥?”黑眼問。

“速效打胎藥,”郎中狡猾地笑着,説“那怕你銅幫鐵底鋼柵欄,那怕你銅頭鐵臂鋼羅漢,一副藥喝三遍,孩子不下來找我要錢!”

“他媽的,你這個缺德的雜種!”黑眼罵道。

“還有還有!”郎中又從褡褳裏掏出一包藥,舉起來,唱道“狗鞭為君羊鞭為臣,佐以黃酒太子參,杜仲狗脊腽肭獸,三月筍尖為藥引。”

“治什麼?”黑眼問。

“治男人陽萎不舉,那怕你蔫如絲的蠶,那怕你軟如彈過的棉,一副藥喝三遍,鋼槍不倒夜夜苟歡,幹不成好事找我要錢!”黑眼用手搔搔那塊光頭皮,地笑起來。

“孃的,你是個人種事不幹一點的野先生!”黑眼暱罵着,要郎中拿藥來看。

郎中從騾背上扯下褡褳,提着,走近爺爺和黑眼。他從褡褳裏往外掏着藥,邊掏邊報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藥名。黑眼解開一包藥,拿出一枯樹枝樣的東西,放到嘴邊嗅着,嗅一陣,説:“什麼他媽的狗鞭!”

“是貨真價實的黑狗鞭!”郎中説。

“老餘,你認認,這明明是截枯樹!”黑眼把那物遞給爺爺。爺爺只好接住,舉得離火燭近些,眯縫着眼睛看。

騎騾郎中的身體突然篩糠般地顫慄起來,翹起的下巴得得地上跳着,沒被鼻血濡染的地方出了爛銀般的光澤。父親停止了玩耍玻璃綵球的遊戲,心裏別別地跳着,看着郎中逐漸收縮的身體。老黑騾子耷拉着頭,紅燭光照着它的呆板的臉,像籠罩着一個羞澀不安地坐在嫁牀上的半老婆子,它的鼻孔裏着葱綠的鼻涕,父親想它一定得了老馬伕講過的那種鼻疽病。

郎中在亂顫中把左手探進褡褳,右手猛一揚,那包託在他手掌心的中藥開花般地打在爺爺臉上。郎中手裏一道寒光閃過,父親看到燭光照耀着一柄綠的短劍。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安靜地看着像黑貓一樣捷的郎中把那道寒冷的綠光對準爺爺的喉嚨掃過去。爺爺在遭到藥包打擊後一秒鐘,本能地跳起來,並掄起了胳膊擋住了面。郎中衣袖扇起的涼風撲面而來。爺爺的胳膊格開了短劍,但劍刃已經在他的大臂上豁開了一條長長的傷口。爺爺踢翻了桌子,並練地掏出了匣槍,隨手打了三槍。辛辣的中藥末子刺得他睜眼困難,那些硬梆梆的狗鞭羊鞭打酸了他的鼻樑。爺爺一槍打中蓆棚;一槍打中棺材,塗了幾十層青油的棺材比鐵石還要堅硬,子彈頭迸到一邊,破成三五片,鑽到蓆棚外去了;還有一顆子彈打斷了瘦騾子的右前腿。它往前一撲,方大的頭顱觸到地上,但它立即又跳起來,哀傷地嘶鳴着,破碎的膝蓋上着白的和紅的體。它跳着圓圈向那些雪松雪柳中衝去,紙草嘩啦啦響着,歪的歪,倒的倒,棺材蓋子上的蠟燭被碰翻在地,蠟油和火燭立刻引燃了那些紙草,的靈位在片刻黯淡之後立刻變得格外輝煌起來,乾燥的蓆棚捲曲着向火舌近。鐵板會員們猛醒過來,飛快地跑向窩棚口。火光中,皮膚像古老的青銅一樣閃爍光彩的郎中又對着爺爺撲上去。父親看到郎中手裏的小劍像小蛇一樣扭曲着近爺爺的喉頭。黑眼手攥着匣槍,卻並不開火,臉上似乎掛着幾絲幸災樂禍的笑容。父親掏出了自己的馬牌櫓子槍,勾了一下機,一顆圓頭子彈呼嘯着出打在郎中高聳着的肩胛骨上。郎中高舉着的胳膊猛然耷拉下去,小劍掉在桌子上。他的前身也傾在桌子上。父親又勾了槍機,子彈卡殼。爺爺的眼睛血紅,在火裏燃燒着,他説:“別開槍!”黑眼的匣槍啪啪啪一陣響,郎中的腦袋像煮過了頭的雞蛋一樣炸裂了。

爺爺仇恨地盯了他一眼。

一羣鐵板會員湧進蓆棚。蓆棚裏煙火升騰,蓆棚驚恐不安地爆響着,五面壓迫下來。那匹被燒着的騾子遍地打滾,火被它的身軀壓滅,但當它的身軀滾過去後,又立刻燃燒起來。燒焦騾皮的香味嗆人喉嚨。

棚裏的人一窩蜂擁出。

黑眼大叫着:“救火!救火!快救火!搶出棺材來賞騎虎票子五千萬!”那時候雨剛過,村頭灣子裏水光瀲灩,鐵板會員們、看殯百姓們一齊動手,把燃燒得紅雲般爛漫的蓆棚推倒澆滅。

的棺材被綠的火焰包圍,幾十桶水潑過後,火滅了,棺材上冒着綠幽幽的青煙。在幽暗的燈光下,它依然顯得那麼龐大堅固。黑騾子蜷曲的身體躺在棺材旁,焦臭味飛散開來,人人用衣袖遮鼻,耳朵裏聽得到棺材上冷卻後的青油在啪啪爆響着破裂。

雖然夜裏突遭變故,但為出大殯的期決不更改。夜裏鐵板會里那個懂點醫道的老馬伕給爺爺包紮胳膊上的傷口時,黑眼訕訕地站在一邊,建議殯期往後拖延。爺爺沒看他,斜眼盯着在蠟燭台上的紅蠟下的一串灰白的粘稠淚珠,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黑眼的意見。

爺爺一夜未眠,坐在一條方凳上,半睜半閉着血紅的眼睛,冰涼的手按着盒子槍滯澀的膠木把子,一動不動,好象焊上了一樣。

父親躺在席鋪上,瞄着爺爺,昏昏沉沉入了睡。黎明前他醒過來一次,偷眼看看在搖動的燭光中顯得頑固不化的爺爺,看着爺爺臂上從白布中滲出來的黑血跡,什麼話也不敢説就閉上了眼睛。下午已趕來聽差的五棚吹鼓手,因為同行嫉妒意見不和,互相用大喇叭騷擾着對方的睡眠,憤怒的喇叭聲傳到父親睡的窩棚時,竟像古稀老人蒼涼的嘆息。父親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水順着眼角進了他的耳朵。一轉眼間,父親想,我已經十六歲了。這動亂不安的子,不知道何時才到頭。父親從朦朧中睨着他父親漬血的肩頭和蠟黃的面孔,一種不應該屬於他的年齡的淒涼心情爬上了他瘢痂累累的心頭,村裏孑遺的公雞嘹亮地打鳴報曉了,黎明前的微風帶着四月田野裏的苦澀氣息吹進窩棚,搖曳着冉冉滅的醜陋蠟燭頭。村莊里人語窈窈竊竊,戰馬在柳樹下彈蹄噴鼻,寧靜的晨風送來的寒意使父親甜地蜷縮起身體來。這時候他想到我未來的母親倩兒,和理應算做我的三的高大健壯的劉氏,她們在三個月前突然失蹤,那時候父親和爺爺隨着鐵板會轉移到鐵路南邊一個僻靜的小屯裏去練兵,回來時發現人去棚空,三九年冬天搭起的土窩棚裏掛滿了一面面纖細的蛛網…。

太陽剛一冒紅,村子裏就沸騰起來,賣吃食的小商販們拖腔拿調地喊着,包子爐上、餛飩鍋裏、燒餅鍋裏都冒着蒸氣和香氣。一個賣包子的小販與一個買包子的麻臉農民爭執起來,小販拒收麻臉農民的八路發行的北海票子,麻臉農民又拿不出鐵板會發行的騎虎票子。二十個包子已經進了麻臉農民的肚子,他説:“你要呢就是這,你不要呢就算把這二十個包子打發了花子吧。”圍觀的人勸那小販收下北海票子,等到八路打回來,北海票子又值錢了。話説到這份上,圍觀的人立刻就散了,小販收下北海票子,嘟嘟噥噥説了一句什麼,就揚起浩亮的嗓門喊:“包子!包子!剛出爐的大包子!”吃過飯的百姓們圍繞着大棚滿懷希望地等待着,但憚於荷槍實彈、腦門上着一塊青頭皮的鐵板會員們的威風,無人敢近前。大棚在夜裏的火焰中燒得殘缺不全,郎中和他的老瘦騾子燒成焦炭顏,已被拖到離蓆棚五十步遠的灣子邊,那些吃慣了腐屍的烏鴉們又嗅臭而來,先是盤旋,後是破磚爛瓦般齊齊落下,騾屍和人屍上覆蓋着一大片鋼藍的、活潑地奓動着的羽。眾百姓們想起昨天傍晚還是生龍活虎的騎騾郎中,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烏鴉們的美餐,心裏都是千頭萬緒,嘴裏訥訥無聲。

的棺材周圍聚集着的蓆棚殘骸,正被幾個持帚鍬的鐵板會會員清除着,幾個完整的酒盅子從灰燼中滾出來,被一個鐵板會員用鐵鍬背拍得粉碎。的棺材在清晨明朗的光線下,顯得猙獰可怖。原先覆蓋着它的那層莊嚴神秘的紫紅已被火焰剝蝕,三指厚的細紗布青油被燒爆,裂開一條條縱橫叉的紋路。現在的壽器是烏黑展亮的,像塗了一層凹凸不平的臭油。的棺材罕見的巨大,十六歲的父親站在翹起的棺材大頭前,雖然棺材只齊着喉結,但父親覺得它高大無比,壓迫得他呼不暢。父親想起去搶奪這棺材的情景…那個差不多有一百歲的、腦後梳着一條花白小辮子的老頭子手把着材頭放聲大哭。這是我的屋…誰也不能佔…我是大清朝的秀才,連縣太爺見了我都稱年兄…你們先把我打死吧…你們這些強盜…老頭子哭夠了就罵。那天爺爺沒有出面,是爺爺最親信的馬隊隊長帶人去抬材,父親跟着去的。父親聽説,這口棺材是用四塊柏木板打成,板厚四市吋半。這棺材民國元年就打好了,每年纏一層細紗布塗一層清油,已經連塗了三十年…老頭兒躺在棺材前像驢一樣打滾兒,哭笑難分,明明是瘋了。馬隊隊長把四四方方一包袱鐵板會印刷的騎虎票子扔在老頭子懷裏。馬隊隊長豎着細長的眉説,老混蛋,我們給你錢買你的。老頭子用雙手撕扯着包袱,用幾顆孤獨的長牙齧咬着騎虎票子,罵着,土匪啊活土匪,連皇帝爺也不搶人壽器,你們這些強盜…馬隊隊長説,老混蛋!你聽着,抗救國,人人有責,你這副老驢胎子,找幾捆高粱秸串成箔子,卷巴卷巴埋了就不錯了,你哪裏配用這樣的棺材!這棺材要給抗英雄!老頭兒問,誰是抗英雄?馬隊隊長説,是當年的餘司令現在的餘會長的原配夫人,啊呀呀,天地不容天地不容!讓一個女人睡我的屋…我不活了…老頭兒弓着往棺材上撞去。他的腦袋筆直地撞在棺材頭上,發出空的巨響。父親看到老頭兒細長的脖子縮進了腔子裏,那顆撞扁了的腦袋夾在兩座尖削地聳起的肩胛骨裏…父親想起老頭兒圓大的鼻孔裏那兩撮花白的鼻和那副生着稀疏花白鬍須的元寶一樣翹起的下巴,心裏突然有一道耀眼閃電照亮了一個黑暗的疑團…父親非常想把這一瞬間的覺悟跟爺爺訴説,但一看到爺爺陰雲密佈的面孔,就把這念頭壓進了心底。

爺爺用一黑布帶子把受傷的右臂吊起來掛在脖頸上,瘦削的臉上堆滿疲憊不堪的皺紋。眉細長的馬隊隊長從馬羣那兒走過來,問了爺爺一句話。父親站在夜裏歇宿的小窩棚門口,聽到爺爺説:“五亂子,不用我多説了,你去吧!”父親看到爺爺對着馬隊隊長五亂子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五亂子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轉身向馬羣走去。

從另一個小窩棚裏走出了黑眼,他叉開腿站在五亂子面前,擋住他的去路,忿忿地説:“幹什麼去?”五亂子冷冷地説:“騎馬踩道放哨。”黑眼説:“我沒讓你去!”

“你是沒讓我去!”五亂子説。

爺爺走上前來,苦笑一聲,説:“老黑,你成心要跟我過不去?”黑眼説:“我不管,只不過隨便問問。”爺爺用那隻好手拍了一下黑眼寬大厚實的肩膀,説:“出她的殯,也不是與你全沒幹系,咱老哥倆的帳,等出完殯再算怎麼樣?”黑眼沒吱聲,只把被爺爺拍過的那隻肩膀斜扛着,對着遠遠地圍成密集的圈子、努力往這裏張望的眾百姓們破口大罵:“站得遠一點!你們的親孃的!要搶孝帽子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