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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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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高粱下挖起一塊黑土,用手細,撒在黃表紙上。爺爺把三種物質拌勻,連同那張黃表紙,拍在傷口上。父親幫着爺爺把那骯髒不堪的繃帶紮好。

父親問:“爹,疼得輕點了嗎?”爺爺活動了幾下胳膊,説:“好多了,豆官,這樣的靈丹妙藥,什麼樣的重傷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會兒要是也敷上這種藥就不會死了吧?”父親問。

“是,是不會死…”爺爺面陰沉地説。

“爹,你早把這個藥方告訴我就好啦,俺娘傷口裏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會兒,血又衝出來。要是那會兒加上高粱白粉和槍子藥就好啦…”爺爺在父親的細言碎語中,用那隻傷手往手槍裏壓子彈;本人的迫擊炮彈,在村子的圍上炸起了一團團焦黃的煙霧。

父親的郎寧手槍壓在本洋馬肚子下邊了。在下午最後的搏鬥中,父親拖着一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本馬槍,爺爺還用着那支德國造“自來得”手槍。連續不斷地擊,使本來就過了青年華的這支“自來得”迅速奔向廢鐵堆。父親覺得爺爺的手槍筒子都彎彎曲曲地抻長了一節。儘管村子裏火光沖天,但高粱地裏,還是呈現出一派安恬的寧靜夜。更加悽清的皎皎月光灑在魅力漸漸衰退的高粱萎縮的頭顱上。父親拖着槍,跟着爺爺,繞着屠殺場走着,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膠泥一樣,陷沒了他們的腳面。人的屍體與高粱的殘軀混雜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閃爍着。模糊的猙獰嘴臉縱橫捭闔,掃蕩着父親最後的少年歲月。高粱棵子裏似乎有痛苦的呻聲,屍體堆中好象有活物的動,父親想喚住爺爺,去看看這些尚未死利索的鄉親。他仰起臉來,看到我爺爺那副綠鏽斑斑、喪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銅面孔,把話兒壓進了喉嚨。

在特別關鍵的時刻,父親總是比爺爺要清醒一些,他的思想可能總是浮在現象的表面,深入不夠,所以便於遊擊吧!爺爺的思想當時麻木地凝滯在一個點上,這一點或許是一張扭歪的臉,或許是一管斷裂的槍、一顆飛躦着的尖頭子彈。其它的景物他視而不見,其它的聲音他聽而不聞。爺爺這種病或特點,在十幾年後,發展得更加嚴重。他從本北海道的荒山僻嶺中歸國之後,雙目深不可測,盯住什麼就像要把什麼燒焦似的。父親卻永遠沒達到這種哲學的思維深度。一九五七年,他歷盡千難萬苦,從母親挖的地裏跑出來時,雙眼還像他少年時期一樣,活潑、惘、瞬息萬變,他一輩子都沒清人與政治、人與社會、人與戰爭的關係,雖然他在戰爭的巨輪上飛速旋轉着,雖然他的人的光芒總是力圖衝破冰冷的鐵甲放出來,但事實上,他的人即使能在某一瞬間放出璀璨的光芒,這光芒也是寒冷的、彎曲的,羼雜着某種深刻的獸因素。

後來,爺爺和父親繞着屠殺場轉了十幾個圈子的時候,父親悲泣着説:“爹…我走不動啦…”爺爺從機械運動中醒過來,他牽着父親後退幾十步,坐在沒浸過人血的比較堅硬幹燥的黑土上。村子裏的火聲加劇了高粱地裏的寂寞清冷;金黃的微弱火光在銀白的月光中顫抖。爺爺坐了片刻,像半堵牆壁樣往後倒去。父親把頭伏在爺爺的肚子上,朦朧入睡。他覺到爺爺那隻滾燙的大手在輕輕撫摸着自己的頭,父親想起十幾年前在懷中吃的情景。

那時候他四歲,對到他嘴裏的淡黃房產生了反。他含着酸溜溜硬梆梆的頭,心裏湧起一股仇恨。他用小獸一樣兇狠的眼睛上望着幻的臉,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房猛一收縮,的身體往上一聳。一絲絲甜味的體温暖着他的口腔。在他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然後把他推出去。他跌倒了,坐起來,看着那個像香瓜一樣垂着的房上一滴滴下落的豔紅的血珍珠,眼中無淚,乾嚎了幾聲。痛苦地搐着,眼淚亂紛紛溢出。他聽到罵他是個惡狼崽子,跟那個惡狼爹是一樣的畜牲。父親後來才知道,就是他四歲那一年,爺爺在愛着的同時,又愛上了僱來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漆黑髮亮的大姑娘戀兒。父親咬傷時,爺爺因厭煩的醋勁,在鄰村買了一排房屋,把戀兒接去住了。據説我這個二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懼他五分——這都是以後一定要完全徹底説清楚的事情——二為我生過一個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羣本兵把我二給輪姦了——這也是以後要完全徹底説清楚的事情。

爺爺和父親都睏乏極了,爺爺到他臂上的槍傷在蹦蹦跳跳,整條胳膊火燙。爺爺和父親都到他們的腳脹滿了布鞋,他們想象着讓潰爛的腳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沒有力氣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們躺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父親翻了一個身,後腦勺子擱在爺爺堅硬的肚子上,面對星空,一縷月照着他的眼。墨水河的喑啞低語一波波傳來,天河中出現了一道道蛇狀黑雲,彷彿在蜿蜒遊動,又彷彿僵化不動。父親記得羅漢大爺説過,天河橫纏,秋雨綿綿。父親只見過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時候高粱即將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漲,堤壩決裂,洪水灌進了田地和村莊,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着頭,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纏繞盤踞着。父親跟着羅漢大爺走在臨時加高的土圍子上,看着彷彿從天外湧來的黃大水,心裏惴惴不安。秋水經久不退,村裏的百姓捆紮起木筏子,劃到高粱地裏去,用鐮刀割下生滿綠芽苗的高粱穗子。一捆捆濕漉漉的、暗紅的、翠綠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壓得隨時都要沉底的樣子。又黑又瘦赤腳光背戴着破爛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長長的木杆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撐着,筏子緩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村裏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騾馬牛羊都泡在水裏,水上漂着牲畜們稀薄的排物。如果秋陽夕照,水面上爍金熔鐵,遠處尚未割掉頭顱的高粱們,凸出水面一層金紅。大羣的野鴨飛翔在高粱頭上,眾多的翅膀搧起陰涼的風,把高粱間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細小的皺紋。父親看到高粱板塊之間,有一道明亮寬闊的大水在緩緩動,與四周漶漫的黃水形成鮮明的界限,父親知道那是墨水河。撐筏子的男人們大口着氣,互相問訊着,慢慢地向土圍子靠攏,慢慢地向爺爺靠攏。一個青年農夫的筏子上,躺着一條銀腹青脊的大草魚,一柔韌的細高粱秸子穿住草魚的腮。青年農夫把草魚提起來向圍子上的人炫耀。草魚有半截人高,腮上着血,圓張着嘴,用呆滯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父親…

父親想到,那條大魚怎樣被羅漢大爺買回,怎樣親手把魚剖肚刮鱗,燒成一大鍋魚湯,魚湯的鮮美回憶勾起父親的食慾。父親坐起來,説:“爹,你不餓嗎?爹,我餓了,你點東西給我吃吧,我要餓死啦…”爺爺坐起,在裏摸索着,摸出三夾零六顆子彈。爺爺從身邊找到那支手槍,拉開槍栓,壓進一條子彈,一鬆栓子彈上膛,勾一下機,啪啦一聲響,一粒子彈飛出膛。爺爺説:“豆官,咱們…找你娘去吧…”父親一驚,尖利地説:“不,爹,俺娘死啦,咱還活着,我肚子餓,你帶我去找點東西吃。”父親把爺爺拖起來。爺爺自言自語地説着:“到哪裏去?到哪裏去?”父親牽着爺爺的手,在高粱棵子裏,一腳高一腳低,歪歪斜斜,彷彿是奔着掛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

屍體堆裏,響起一陣猛獸的咆哮。爺爺和父親立即轉身回頭,看到十幾對鬼火一樣閃爍的綠眼睛和一團團遍地翻滾的鋼藍的影子。爺爺掏出槍,對着兩隻綠眼一甩,一道火光飛去,那兩隻綠眼滅了,高粱棵子裏傳來垂死掙扎的狗叫。爺爺連七槍,一羣受傷的狗在高粱叢中、屍體堆裏滾來滾去。爺爺對着狗羣打完了所有的子彈,沒受傷的狗逃竄出幾箭遠,對着爺爺和父親發出憤怒的咆哮。

爺爺的自來得手槍出的最後幾粒子彈飛行了三十幾步遠就掉在了地上。父親看到彈頭在月光中翻着筋斗飛行,緩慢得伸手就可抓住。槍聲也失去了焦脆的青喉嚨,頗似一個耄耄之年的老頭子在咳嗽吐痰。爺爺舉起槍來看了一下,臉上出悲痛惋惜的表情。

“爹,沒子彈啦?”父親問。

爺爺和父親從縣城裏用小山羊肚腹運載回來的五百發子彈,在十幾個小時裏已經發完畢。好象人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一樣,槍也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爺爺痛到這支槍越來越違背自己的意志,跟它告別的時候到了。

爺爺把胳膊平伸出去,仔細地看着月光照在槍面上反出的黯淡光彩,然後一鬆手,匣子槍沉重落地。

那些綠眼睛的狗又向屍體聚攏過來,起初還畏畏懼懼,綠眼睛裏跳着驚懼的火花,很快,綠眼睛消失,月光照着一道道波般翻滾的藍,爺爺和父親都聽到了狗嘴的巴咂聲和屍體的撕裂聲。

“爹,咱到村裏去吧。”父親説。

爺爺有點猶豫,父親拉他一把,他就跟着父親走了。

村裏的火堆多半熄滅,斷壁殘垣中,暗紅的餘燼發散着苦熱,街上熱風盤旋,濁氣人,白煙和黑煙織成團,在燒焦的、烘萎了的樹梢間翻騰。木料在炭化過程中爆豆般響着,失去支撐的房屋頂蓋塌下,砸起沖天的塵煙和火燼。土圍子上、街道上,屍體狼藉。我們村子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它原先是一片蠻荒地,荊榛葦茅叢生,狐狸野兔的樂園,後來有了幾架牧人的草棚,後來逃來了殺人命犯、落魄酒徒、亡命賭…他們建造房屋,開墾荒地,拓撲出人的樂園,狐狸野兔遷徙他鄉,臨別時齊聲發出控訴人類的鳴叫。現在它是一片廢墟了,人創造的,又被人摧毀。真正的現在的它是在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悲喜參半的憂樂園。當一九六o年黑暗的饑饉籠罩山東大地時,我雖然年僅四歲,也隱隱約約地覺到,高密東北鄉從來就沒有不是廢墟過,高密東北鄉人心靈裏堆積着的斷磚碎瓦從來就沒有清理乾淨過,也不可能清理乾淨。

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煙飛火滅之後,我家那幾十間房屋還在燃燒。我家的房子燃燒時放出一些翠綠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瀦留多年的酒氣,都在火中升騰起來。藍的房瓦在大火中彎曲變形,呈現暗紅,疾速地、像彈片一樣從火中飛出來。火光照着爺爺花白的頭髮,爺爺的滿頭黑髮,在短短的七天裏,白了四分之三。我家的房蓋轟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縮片刻,又瘋躥得更高。父親和爺爺都被這一聲巨響震盪得悶氣噎。這幾十間先庇護了單家父子發財致富後庇護了爺爺放火殺人又庇護着爺爺羅漢大爺與眾夥計們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謂的『歷史的使命』。我恨透了這個庇護所,因為它在庇護着善良、麻醉着真摯的情的同時,也庇護着醜陋和罪惡。父親,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裏間屋裏那個地裏時,你每每夜,在永恆的黑暗中,追憶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們家那幾十間房屋的屋蓋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親我的爺爺在那時刻想到了什麼,我的幻想緊追着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緊迫着爺爺的思維。

爺爺看到這房屋的塌陷的覺,就像當初愛上戀兒姑娘後,憤然拋棄我另村去住,但後來又聽説在家放形骸與“鐵板會”頭子“黑眼”姘上一樣,説不清是恨還是愛,説不清是痛苦還是憤怒。爺爺後來重返的懷抱,對情已經混濁得難辯顏和味道。他們情上的游擊戰首先把自己的心臟打得千瘡百孔最後又把對方打得千瘡百孔。只有當在高粱地裏用死亡的面容對着爺爺微笑時,他才領會到生活對自己的懲罰是多麼嚴酷。他像喜鵲珍愛覆巢中最後一個卵一樣珍愛着我父親,但是,已經晚一點了,命運為他安排的更殘酷的結局,已在前面路口上,有成竹地對他冷笑着。

“爹,咱的家沒了…”父親説。

爺爺摸着父親的頭,看着殘破的家園,牽着父親的手,在火光漸弱月光漸強的街道上無目標地蹣跚着。

村頭上,一個蒼老淳樸的聲音問:“是小三嗎?怎麼沒把牛車趕來?”爺爺和父親聽到人聲,倍覺親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趕過去。

一個弓着的老頭,着他們上來,把眼睛幾乎貼到爺爺臉上打量着。爺爺對老頭那兩隻警覺的眼睛不滿意,老頭嘴裏噴出的銅臭氣使爺爺反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頭子遺憾地晃晃腦袋,坐回去。他的股下邊堆了一大堆雜物,有箱、櫃、飯桌、農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鐵鍋、瓦盆…老頭坐在小山一樣的貨物上,像一隻狼守護着自己的獵物。老頭身後的柳樹上,拴着兩頭牛犢子,三隻山羊,一匹小驢。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道:“老狗!你給我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