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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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佔鰲睡到上三竿方醒,腳底像踩着棉花一樣走進作坊,夥計們都怪模怪樣地看着他。他恍恍惚惚地記起了昨夜捱打的事,摸摸脖子股,卻不覺得痛。他口渴,撈起一個鐵瓢,從酒子上接了半瓢熱酒,仰着脖子喝了。
拉板胡的老杜説:“小余,讓你娘一頓好打,還敢跳牆不?”夥計們原本對這個陰沉沉的年輕人有幾分懼心,但耳聞了夜裏他那通窮叫喚,畏懼心一齊沒了,七嘴八舌地把他當瘋子戲謔。餘佔鰲也不答話,拉過一個小夥子,掄拳便打。夥計們擠擠眼,一擁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一陣拳打腳踢。打夠了,又解開他的帶,把他的頭按到褲襠裏去,反剪了手,推倒在地。餘佔鰲虎落平陽,龍上淺灘,一顆頭在褲襠裏亂掙扎,身體遍地做球滾。折騰了足有兩袋煙工夫,老杜不忍,上前為他解開手,把他的頭從褲襠裏扯出來。餘佔鰲面如金紙,仰在劈柴堆上,像一條死蛇,好久才緩過氣來。夥計們都手持傢伙,防他報復。卻見他晃晃悠悠奔向酒缸。抄鐵瓢舀着酒,一陣狂喝亂飲。喝夠了酒,他爬到劈柴堆上,呼呼地睡去。
從此之後,餘佔鰲每噇得爛醉,躺在劈柴上,似睜不睜一雙藍汪汪的眼,嘴角上掛着兩種笑容:左邊愚蠢,右邊狡猾,或者右邊愚蠢,左邊狡猾。夥計們頭兩天還看着他有趣,漸漸地便生出怨言來。羅漢大爺他起來幹活,他乜斜着眼説:“你算老幾?老子是真正掌櫃的,女掌櫃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我的。”那時候,我父親在腹中已長成皮球般大小,清晨起來在西院裏的乾嘔聲,傳到東院裏來。懂事的老夥計們唧唧咕咕地議論。那,大老劉婆子過來給夥計們送飯,一個夥計問:“劉婆子,掌櫃的有喜了吧?”劉婆子白他一眼,説:“當心割你的舌頭!”
“單扁郎還真有能耐!”
“沒準是老掌櫃的。”
“別瞎猜了!她那副烈,能讓單家爺們沾邊?保險是花脖子的。”餘佔鰲從劈柴堆裏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大喊:“是老子的!哈哈!是老子的!”眾人看着他,一齊大笑、臭罵。
羅漢大爺已經多次提議解僱餘佔鰲,我總是説:“先由着他折騰,待幾天看我治他。”這一,着已見出碩大和笨的身,過院來跟羅漢大爺説話。
羅漢大爺不敢抬頭,淡淡地説:“掌櫃的,該開秤收高粱啦。”問:“場院、囤底什麼的,都好了?”羅漢大爺説:“好啦。”問:“往年什麼時候開秤?”羅漢大爺説:“也就是這時候。”説:“今年往後拖。”羅漢大爺説:“只怕收晚了收不足數。這半天裏有十幾家燒酒哩。”説:“今年高粱長得好,他們吃不了那麼多。你可先寫出帖子去,就説家裏沒準備好。等到他們吃飽了,咱再收,那時候價錢咱説了算,再説,高粱也比現時乾燥。”羅漢大爺説:“掌櫃的説的是。”
“這邊還有什麼事嗎?”問。
“事倒沒什麼大事,就是那個夥計,見天醉得像攤泥,給他幾個錢,攆走算啦。”想了想,説:“你領我去作坊裏看看。”羅漢大爺頭前帶路,領進了作坊。夥計們正往大甑裏上發酵好了的高粱坯子。鍋灶裏劈柴柈子着得嗚嗚響。鍋裏水沸沸響,強勁的蒸汽從甑裏直躥上去。那大甑有一米多高,木製,罩在大鍋上,甑底是一張密眼竹篳子。四個夥計,端着木杴,從大缸裏剷出一塊塊生着綠松花黴點,發散着甜味兒的高粱坯子,往那熱氣蒸騰的大甑裏一點點抖落。熱氣壓不住,尋着縫兒往上躥。哪裏躥熱氣,高粱坯子就該往哪兒壓。端着木杴的夥計們,大睜着眼睛用高粱坯子壓熱氣。
夥計們看到我來啦,抖擻起神幹活。餘佔鰲躺在劈柴上,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像個叫花子一樣,用兩隻冰冷的眼睛盯着我。
説:“我今要看看紅高粱怎樣變成高粱酒。”羅漢大爺搬來一條凳子,請我坐下。
在場,夥計們倍受榮寵,手腳格外地麻利,人人都想一手。燒火的小夥計,不停地往兩個大鍋灶裏填着劈柴柈子,火勢洶湧,直託鍋底。兩口大鍋裏沸水動。蒸汽在大甑裏曲折上升的噝噝聲與夥計們的息聲混成一片。大甑裏裝滿了料,頂上蓋一塊與甑口同大的圓蓋,蓋上鑽滿蜂眼。又燒了一會,那些蜂眼裏有哆哆嗦嗦的細小熱氣出現。夥計們又抬來一個錫制的、雙層的、頂端帶大凹的奇怪對象。羅漢大爺對説:這就是酒甑。起身近前,細看了酒甑的構造,也不問什麼,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夥計們把酒甑罩到木甑上,鍋裏的蒸汽全沒了。只聽到火在灶裏響,看到木甑在鍋上一陣酥白一陣橙黃。一股淡淡的、甜甜的、似酒非酒的味兒從木甑裏透出來。
羅漢大爺説:“上涼水。”夥計們踩着高凳,往酒甑的凹槽裏倒進兩桶涼水,一個夥計拿着一塊船槳狀的木,踩着高凳,把凹槽裏的涼水攪動得飛速旋轉。過了約莫有半炷香功夫,嗅到了撲鼻的酒香。
羅漢大爺説:“準備接酒。”兩個夥計,各提着一個細蠟條編成、糊了十遍紙、刷了百遍油的酒簍,放在兩個大酒甑伸出來的鴨嘴狀子上。
立起來,緊盯着那出酒子。小夥計挑選了幾塊飽滿松油的劈柴柈子扔到灶裏,兩個鍋灶裏火聲雷動,白亮一片,那白光從灶裏出來,映照着夥計們油汗的膛。
羅漢大爺説:“換水。”兩個夥計跑到院子裏,提了四桶井拔涼水來。站在凳上攪水的夥計把甑上開關一擰,已經温熱的水咕嘟嘟走,倒上了新打來的涼水,繼續努力攪動。
高大的燒酒鍋威武地蹲着,夥計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看着這勞動的莊嚴神聖,心裏不免動。這時候,她突然到我父親在她腹中動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躺在劈柴堆上,正用陰鷙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餘佔鰲,灼熱的燒酒作坊裏,只有他那兩隻眼睛是冷的,心裏的動冷卻了。她平靜地看着那兩個手扶酒簍等待接酒的夥計。
酒香愈加濃烈,有細小的蒸汽從木甑的接縫處逃逸出來。看到那白錫的酒子上汪着一片亮,那亮凝集着,緩緩地動着,終於凝成幾顆明亮的水珠,像眼淚一樣,到酒簍裏。
羅漢大爺説:“換水,加急火!”兩個提水的夥計川不息,提來涼水,錫甑上的換水龍頭大開,涼水從上注,温水從下邊走,錫甑始終保持着涼冰冰的温度,蒸汽在錫甑夾層裏遇冷凝結,彙集成,從酒口噴出來。
初出子的高粱酒灼熱、透明、飛溢蒸汽。羅漢大爺找一把乾淨的鐵瓢,接了半瓢酒。遞給我,説:“掌櫃的,嚐嚐酒吧。”聞着撲鼻的酒香,舌尖在嘴裏發癢。這時我父親又在她腹中動了一下。我父親想喝酒。接過酒瓢,先嗅了嗅,又伸出舌尖了,又用雙嘬了一點,仔細地品咂滋味。酒非常香,同時非常辣。喝了一口酒,在嘴裏含着,覺得雙頰柔軟,如有絲棉擦拭,一鬆喉,那口酒便滑溜溜地到了喉嚨深處。全身孔一奓一閉,心裏出奇地快活。她連喝了三大口,腹中似有一隻貪饞的小手抓撓。仰起脖子,把半瓢酒全喝了。喝酒後,面紅潤,眼睛明亮,更顯得光彩奪目,靈氣人。夥計們驚愕地看着她,忘了手裏的活。
“掌櫃的,您是海量!”一個夥計恭維道。
我謙虛地説:“我從來沒喝過酒。”
“沒喝過酒還這樣,練練準能喝一簍。”那夥計加倍恭維。
嘩啦嘩啦接滿一簍酒。嘩啦嘩啦又是一簍。裝滿酒的簍子就擺在劈柴堆旁。餘佔鰲從劈柴堆上爬起來。解開褲子,對着一個酒簍撒。夥計們麻木地看着那道清亮的滋到滿盈的的酒簍裏,濺出一朵朵酒花。撒完了,餘佔鰲對着我咧嘴一笑,搖搖晃晃走上前來。滿面紅,立着不動。餘佔鰲伸胳膊抱住了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的臉霎時雪白,站立不穩,跌坐在凳子上。
餘佔鰲氣洶洶地説:“你肚裏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着眼淚説:“你説是你的,就是你的…”餘佔鰲雙眼放光,全身肌緊繃,像打滾後爬起來的騾馬。他得只穿一條褲頭,對我説“你看着我出甑!”燒酒作坊裏最苦的活兒是出甑。酒乾了,錫甑搬掉,揭掉蜂眼木蓋,出滿木甑高粱酒糟。高粱酒糟醬黃,熱氣灼人。餘佔鰲站在一條方凳上,手持短把木杴,把酒糟剷出來,拍到筐子裏。他動作很小,幾乎只靠小臂運動。熱氣噴得他半身赤紅,脊背上的汗水成小河。他的汗水裏有一股強烈的酒味。
我爺爺餘佔鰲乾淨利索的活兒,使全體夥計和羅漢大爺從心裏佩服。潛藏數月的爺爺嶄鋒芒。爺爺出完甑,喝着酒,對羅漢大爺説:“二掌櫃的,我還有一高招。你看,酒從子裏噴出時,熱氣蒸發,要是能在子上安裝一個小甑,必定能收得上等好酒。”羅漢大爺搖着頭説:“恐怕不行吧?”我爺爺説:“不行割我的頭!”羅漢大爺看着我,泣幾聲,説:“我不管,我不管,他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哭着回了西院。
從此,爺爺和鴛鴦鳳凰,相親相愛。羅漢大爺和眾夥計被我爺爺亦神亦鬼的舉動給折磨得智力減退,心中雖有千般滋味卻説不出個甜酸苦辣,肚裏縱有萬種狐疑也不出個子醜寅卯。一個個畢恭畢敬地成了我爺爺手下的順民。爺爺的技術革新大功告成,從此高密東北鄉有了高檔的小甑酒。爺爺撒過的那簍酒,夥計們不敢私自處理,搬到院子裏一個牆角上放着。有一天傍晚,天陰沉沉的,東南風颳得急,夥計們在聞慣的高粱酒味中,突然嗅到了一種更加醇樸濃郁的香氣。羅漢大爺嗅覺靈,循味而去,竟發現散出傾城傾國之香的竟是那簍加高粱酒。羅漢大爺沒説什麼,悄悄地把酒簍搬到店裏去,關上前後門,堵嚴前後窗,點燃豆油燈,挑大燈草,開始研究工作。羅漢大爺找一個酒提,從那酒簍裏打上一提酒來,又慢慢地往簍裏倒,酒散成一條綠的簾兒,直掛進酒簍。酒漿落到簍裏的酒面上時,打出十幾朵花兒,像一朵花菊形狀。那股芳醇味兒在打花的過程中更加積極地揮發。羅漢大爺舀起一點酒,用舌尖嚐了嚐。他果斷地喝了一大口。他找了點涼水漱了漱口,又從酒缸裏舀了普通高粱酒喝了一大口。他扔下酒提,敲開西院大門,直衝到窗前,大喊一聲:“掌櫃的,大喜!”曾外祖父被我一頓熱包子打出大門之後,牽着驢回了家。一路上他罵不絕口,回到家後,又在我曾外祖母面前顛顛倒倒地把我如何認曹縣長做乾爹,如何轉眼不認親爹的事説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罵。老兩口對着生氣,像一對拼命死爭奪樹上蟬的老蛤蟆。後來曾外祖母説:“老頭子,你甭氣啦,『大風颳不了多,親人惱不了多時』,緩兩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萬貫家財,從指頭縫裏漏漏就夠咱老倆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説:“也罷,待個半月二十,我再去找這個小雜種。”住了半個月,外曾祖父騎着驢,來到了我家,緊閉大門,任他在大門外吵鬧。他吵得累了,騎着驢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來時,我爺爺已在燒酒鍋上工作了,那五條狗也團結一致,形成了一股強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響大門,那羣狗就在院子裏狂吠。大老劉婆子開了門,羣狗衝去,包圍着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驢,對着狗連連作出友好動作。小驢在他背後瑟瑟地抖。
大老劉婆子問:“你找誰?”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説:“你是誰?我來看俺閨女!”
“誰是你閨女?”
“你家掌櫃的是俺閨女!”
“你等着,我進去説説。”
“你就説她親爹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