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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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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梨林深處,他找到父親的墳墓。墳墓上生着幾十蓬枯草,老鼠在草間鑽出十幾個大的口。他用力回憶着父親的模樣,恍恍惚惚地記着一個瘦長的黃皮漢子,嘴上一圈焦乾的黃鬍子。

他回到過溪的小路邊,隱在一棵樹下,眼巴巴地看着溪中那幾塊黑石頭前那幾簇雪白的花。天更淡更亮,雲漫漫平平,小路輪廓已清晰可辨。他看到和尚打着黃油布傘從路上急匆匆走來了。他看不到和尚的頭,和尚的頭被雨傘遮着。和尚的青偏衫上有一點點的斑駁濕處。過溪時,他着長長的偏衫襟,高高地舉着傘,微胖的身體扭動着。這時他看到了那張略有些浮腫的白白淨淨的臉。他攥緊了小劍,他又聽到了小劍的尖嘯。他的手腕子又酸又麻,手指都有些痙攣。和尚過了小溪,放下衣襟,跺跺腳,跺腳時有兩個泥點濺到衣襟上,他抻直衣襟,用手指彈着泥點旁邊的布,把泥點撣掉了。這個白和尚永遠整整潔潔,清清,身上散着一股怪好聞的皂角味兒。

他嗅着那股皂角味兒,看着和尚收起雨傘——收收撐撐,把傘上的雨水抖掉——夾在腋下。和尚頭皮青白,頭頂上那十二個圓圓的疤點閃閃爍爍。他記得母親曾經雙手摩挲着和尚的頭,像摸着一件珍重的法寶,和尚把頭伏在母親膝上,像一個安靜的嬰兒。和尚近在眼前,他聽到了他的息聲。劍在手裏像條滑溜溜的泥鰍一樣幾乎攥不住,他滿手是汗,目眩頭暈,幾乎要栽倒。和尚過去了。和尚吐了一口污穢的痰,掛在一莖草上,粘粘地垂着,活了他若干醜惡的聯想。他躥過去,腦袋脹得像鼓皮一樣,太陽像擂鼓一樣咚咚響。彷彿是那小劍鑽進了和尚的軟肋。和尚踉蹌兩步,手扶一棵梨樹站定,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和尚的眼神是痛苦的、可憐的,他一時到非常後悔。和尚什麼也沒説,慢地扶着樹倒了。

他從和尚的肋下拔出劍來,和尚的血温暖可人,柔軟光滑,像鳥類的羽一樣…梨樹上蓄積的大量雨水終於承受不住,噗簌簌落下,打在沙地上,幾十片梨花瓣兒飄飄落地。梨林深處起了一陣清冷的小旋風,他記得那時他聞到了梨花的幽香…

殺了單扁郎,他不後悔也不驚愕,只是覺得難忍難捱的噁心。火勢漸弱,但依然極亮,牆壁青幽幽的影子在地上瑟瑟地抖動。狗叫如,淹沒了村莊。水桶的鐵鼻子吱吱勾勾地響。水潑進火裏被燒灼得滋滋啦啦亂叫。

六天前那場滂沱的大雨裏,他和轎伕們被澆成落湯雞,那姑娘也濕了正面,背面半乾。他和轎伕吹鼓手們就站在這個院子裏,腳踩着混濁的雨水,看到竟是兩個邋邋遢遢的半老漢子把那姑娘攙進屋去。偌大的村莊,竟無一人前來看熱鬧。始終不見新郎的蹤影。屋子裏散出鏽蝕青銅的臭氣。他和轎伕們頓悟:那個躲着不面的新郎,定是個麻風病人。吹鼓手們見無人來看熱鬧,便偷工減料,隨便嗚啦了一個曲子拉倒。那個乾巴老頭端着一小笸鑼銅錢出來,幹叫着:“賞錢!賞錢!”把銅錢抓起,揚到地上。轎伕和吹鼓手眼瞅着那些銅錢噗哧噗哧落在水裏,但無人去撿。老頭瞅了眾人一眼,又彎下,把那些銅錢從泥裏水裏,一枚枚撿起來。他當時就萌生了在那老頭的瘦脖子搡一刀的念頭。現在大火照耀庭院,照着房門上貼着的對聯。他識幾個文字,讀罷,一股不平的怒火把心裏的涼意驅除乾淨。他為自己開辯解。他想,積德行善往往不得好死,殺人放火反而升官發財。何況已經對那小女子許下了願,何況已經殺掉了兒子,留着爹不殺,反而使這個爹看着兒子的屍體難過,索一不作,二不休,扳倒葫蘆光油,為那小女子開創一個新世界。他暗暗唸叨着:“單老頭,單老頭,明年今,便是你的週年!”火一點點低下去,終於天昏地暗,又看到了滿天的星辰。火堆上還有一些暗紅的餘燼。夥計們往那餘燼上繼續潑水,雪白的蒸氣夾雜着大粒的火星上衝十幾米高才熄滅。夥計們提着水桶,搖搖晃晃的都有些站立不穩,朦朧的大影子擺在地上。

“掌櫃的,別難過啦,破財消災。”那個老成智能的聲音説。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單廷秀絮絮叨叨地説着。

“掌櫃的,讓夥計們回去歇了吧,明一早還得幹活。”

“天理良心…天理良心…”夥計們都跌跌撞撞地進了東院。餘佔鰲躲在影壁牆後,聽到扁擔水桶響過一陣後,東院裏便靜寂無聲。單廷秀在大門外嘮叨了半天天理良心,終於覺得無趣,拎着瓦罐,走進院子。兩匹大狗先他進院,可能是過度疲乏,看見了餘佔鰲,嗚了兩聲,便趴進窩去,一聲也不吭了。餘佔鰲聽到了東院裏大騾子的磨牙頓蹄聲。三星偏西,已是後半夜了。他抖擻神,手持小劍,覷着那單廷秀離門口三五步遠時,便面撲上去。因用力過猛,連劍柄都攮進了老頭的膛裏。老頭往後一展雙臂,做一個奮飛的姿式——瓦罐落地開花嘰裏喀喳——便慢慢地仰天倒地。那兩匹大狗呻般地叫了三五聲,便不再理睬。餘佔鰲拔出劍來,在老頭衣服上蹭兩下,走,他沒走。

他把單扁郎的屍首也拖到院子裏,從牆處找來扁擔繩子,捆住兩個死人的,用力挑起來,上了街。屍首軟不拉塌,腳尖劃地,畫出一些白的花紋;屍首上的傷口着血,在地上滴出一些紅的花紋。餘佔鰲把單家父子挑到村西頭大水灣子邊。那時候,灣子裏水平如鏡,映出半天星斗,幾枝白睡蓮像幻景中的靈物,嫋嫋婷婷靜立。十三年後,啞巴槍崩餘佔鰲的親叔叔餘大牙時,灣子裏已經沒有多少水,這幾株睡蓮尚在。餘佔鰲把兩具屍首扔到灣子裏,砸出很響的水聲。屍首沈到水底,漣漪散盡,又是滿灣天光。餘佔鰲在灣子裏洗手洗臉洗劍,洗來洗去,總洗不掉那股血腥味和黴爛味。他忘記了到單家西牆外去拿蓑衣,沿着道路一徑往西去了。離開村子約有半里之遙,他拐進了高粱地。高粱秸子輕輕絆他一下,他便倒下。這時,他到極度疲乏,也不顧地濕寒,翻了一個身,從高粱縫裏望了一眼天上的星,便睡了過去。

莊長單五猴子知道夜裏那把火燒得蹊蹺,本想起身救火,儘儘莊長之職。卻被私賣大煙土的女人“小白羊”緊緊摟住不放。小白羊肥碩白皙,雙眼乜斜着,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攝魄,曾使兩夥土匪為她動刀動槍,行話叫“爭窩子”一九二三年,北洋政府幹員曹夢九任高密縣長不到三年,三把火正在旺頭上。

曹夢九是高密縣歷史名人之一,其名聲勳業較之高密人晏嬰(齊國宰相)、鄭玄(東漢大學者)當然大大不行,但較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高密縣要員卻要出得多。曹因喜好以鞋底充刑具,故綽號“曹二鞋底”他讀過五年私塾,當過幾年兵。曹視土匪、鴉片、賭博為亂世之源,聲稱治亂必先清匪、毒、賭。他有相當多的門歪道,行為荒誕,讓人琢磨不透。他的軼聞極多,高密人口碑傳,至今不絕。曹是一個相當複雜的人物,很難用“好”、“壞”等字眼來評論。他與我的家庭有很多重大聯繫,故爾入一節,做為繼續後文的“掛鈎”曹夢九的三把火是賭、煙、清匪,執行兩年,頗有成效。但東北鄉距縣遙遠,雖有嚴刑酷令,但三害橫行之勢明裏疲軟,暗裏熾旺。單五猴子摟着小白羊睡到天亮。小白羊先起,點燃豆油燈,用銀籤子着一個煙泡在燈上燒着,燒到火候,按到銀煙槍裏,遞給五猴子。五猴子彎曲着身體,了一分鐘,只見那煙泡在槍裏亮成一個白點,憋了兩分鐘,從鼻子嘴裏噴出一股淡淡的藍煙。這時,單家一個小夥計驚驚詫詫地打門報案:“莊長!莊長!了不得啦,殺人啦!”單五猴子跟着小夥計,走進單家大院,眾多的夥計跟着。

單五猴子循着血跡找到村西大灣子邊,更多的人跟着看。

單五猴子説:“一定是在灣裏了!”眾人不語。

“誰敢下去把人撈上來?”五猴子大聲問。

眾人面面相覷,無一人説話的。

灣子裏的水綠如翡翠,沒有一絲皺處,那幾株白睡蓮安詳鎮定,幾點珠凝在緊貼水面的蓮葉上,像珍珠般圓潤。

“一塊現大洋,誰下?”仍然沒人吱聲。

灣子裏泛上來一股腥氣,灣邊的水草上,一攤紫血被高粱地後散的紅光映照,顯得非常惡濁。頭從高粱地裏冒出來,上寬下窄,像一個盛高粱的囤子形狀:上白下綠,汩汩漓漓像燒得半爛不爛的鋼鐵。貼着與地平線同等意義的高粱平線,有一道烏黑的線狀雲輻出極遠,其規整的程度令人疑心重重。灣子裏的水金光閃爍,白睡蓮立在金光中,更不似凡間俗物。

“誰下去撈?一塊現大洋!”五猴子大聲喊。

——我們村那個年已九十四歲的老太太對我説:“親孃人家!誰敢下去撈?滿灣子麻風血,下去一個爛一個,下去兩個爛一雙,管多少錢也沒人敢下…都是你和你爺爺做的孽吶!”這老太婆竟把責任推到我爺爺和我身上,我不高興,可是面對九十四歲老人的陶罐般悠久的頭顱,我只能淡然一笑。

“都不下去?都他孃的不敢下去,那就讓他爺兒倆在水裏先涼快着吧!老劉,劉羅漢,你是他家的長工頭子,去縣裏找曹二鞋底報案吧!”劉羅漢大爺草草吃了一點飯,從酒缸裏舀了半瓢酒,咕咕咚咚灌下去。他拉出一匹黑騾子,在騾子背上捆了一條麻袋,摟着騾子脖子,他爬上了騾子背,沿着一往西的道路直奔縣城。

羅漢大爺那天早晨面嚴肅,看不出是怨是怒。老東家少東家雙雙遭殺是他最先發覺。夜裏那把火燒得他心中犯疑,清晨即起,想去探探究竟,忽見西院門大開,心裏有些奇怪,進院即見一攤血,進屋又見更多血。他嚇呆了,但在呆立中他也明白了殺人與放火是一場戲。

羅漢大爺和夥計們知道少東家麻風病,輕易不願過院來,過院來必先喝幾口酒往身上噴噴。羅漢大爺説高粱酒能消千種病毒。單扁郎娶親村裏沒人肯來幫忙,是羅漢大爺和另一個老夥計把我攙下花轎。羅漢大爺挽着我的胳膊,側目看到我那兩隻嬌秀金蓮,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嘆不已。單家父子遭殺,羅漢大爺在強烈的驚訝中,腦袋裏不斷地閃現出我的瘦腳肥腕。看過那些血,他不知該痛苦還是該歡呼。

羅漢大爺不斷地拍打騾,恨不得讓黑騾翅往城裏飛。他知道後邊還有彩節目,明天上午,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就要騎驢歸來。單家的偌大家產,將落誰人之手?羅漢大爺想,就只好由曹縣長髮落了。曹夢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稱為“曹青天”風傳他斷案如神,雷厲風行,正大光明,六親不認,殺人不眨眼。羅漢大爺又拍了黑騾一掌。

黑騾的腚閃閃發光,它在西通縣城的土路上飛跑,騾體一躥躥地上前,前腿蜷曲時,後腿伸直蹬地;後腿蜷曲時,前腿繃直。聯貫起來,四個蹄子擂鼓般打着地,節奏分明過度,看去竟似雜亂無章。在閃閃爍爍的騾蹄鐵下,一簇簇塵土遍地開花。頭東南晌過,羅漢大爺騎騾趕到膠濟鐵路。大黑騾不肯過鐵路,羅漢大爺跳下騾背,死勁牽拽,騾子倔強地後退。羅漢大爺終究不是騾子的對手,坐下,氣吁吁地想主意。兩道鐵軌從東爬來,被太陽照得賊亮,刺目。羅漢大爺下褂子,矇住騾子的眼,牽着它原地轉了幾圈,又牽它走過鐵路。

縣城北門,站着兩個黑衣警察,每人拄一漢陽造步槍。那天正逢高密大集,推車的,挑擔的,騎驢的,步行的,絡繹不絕過城門。黑衣警察不管不問,只顧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

鑽出城門,悄悄上了一個高坡,又下了一個高坡,羅漢大爺牽騾走上那條鋪了長條青石板的官道,騾蹄子彈得青石板擊磬般脆響。騾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路上行人稀疏,面孔僵硬。青石官道南側那一片大空場上,卻是人山人海。三教九人等,都在那兒討價還價,吆三喝四,買東賣西。羅漢大爺沒心去看熱鬧,牽着騾子,來到縣政府大門前。縣政府竟是一副破剎敗寺情景,幾排破舊瓦房,瓦楞裏生着黃草綠草,紅大門油漆落,斑斑駁駁。門口左側戳了一個兵,兵拄着一杆槍。門口右側傴僂着一個赤膊的人,雙手扶着一下安放一個臭氣人的罐。

羅漢大爺拉着騾子,走到那兵面前,彎鞠了一躬,説:“老總,俺要找曹縣長告狀。”那個兵説:“曹縣長帶着顏爺趕集去了。”羅漢大爺問:“縣長什麼時候回來?”那兵説:“這怎麼知道,你有急事,上集去找他就是。”羅漢大爺又鞠一躬説:“多謝總爺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