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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在城南典了一間房子,從家中出門,沿着路往東北走,過了養濟院,預備倉,道路往左邊就是十王廟,供奉着十殿閻羅。此處距離縣衙不遠,算是城中熱鬧之地,廟口有一片空場,多有販賣果蔬茶點的小販聚集在此。

趙祿寒自有桌椅寄存在廟中,託廟祝代為保管,平裏他都是在空場中支一字攤給人代寫書信。

來到廟前,趙祿寒正待進去取桌椅物件,卻聽身後有人叫到:「亦堅兄?」趙祿寒回頭一看,見那人方臉闊鼻,跟自己年紀相仿,也是約四十餘歲,卻是認得,不喜道:「可愚兄,怎的是你!」原來這人名叫胡從智,字可愚,多年前和趙祿寒曾一同進學,兩人興味相投,頗聊得來,後來胡從智縣試不第,連童生也沒考上,也不耐煩來年再考,自謀他業,往來外鄉做營生去了,至今已有數年未見。

胡從智做了一揖,緊走兩步拉住趙祿寒的手,喜道:「奇遇,奇遇。亦堅真的是你,我從後面瞧着像,起先還沒敢認,你何時來到登州城了,我卻不知,近來一切可好?」趙祿寒搬來登州數月,終為生活所困,沒什麼能説話的朋友,眼下遇到故,自也是滿心歡喜,道:「也是剛到這不過數月,去年院試放榜,又是榜上無名,眼下也絕了這科場的念頭了,到這府城來,看看能否尋個出路。」胡從智拉着趙祿寒的手,道:「可喜又相遇了,這酒是一定要吃的了,走,走,咱們一會邊吃邊敍敍舊。」趙祿寒見十王廟前行人寥寥無幾,知今生意一如前,便欣然應允,二人攜手便奔城北走去。

一路話別離舊情,説説笑笑便來到一間酒樓門前,趙祿寒抬眼一看,見匾額上寫的是「望仙樓」三字,心下便有些躊躇。

這望仙樓是登州城一名樓,地近海濱,菜餚雅緻自不用説,樓高三層,在最上一層可往北看海,故名望仙。在這裏一餐飯往往花費許多,平裏都是富紳闊少在此飲酒作樂,趙祿寒囊中羞澀,便停步站在門口不前。

胡從智與他談論一路,知趙祿寒近來時運不濟,便道:「亦堅,這一餐是我請,今是我撞見拉你吃飯,待明後你若方便,我便過府拜會,咱們自在家中小酌。」趙祿寒也不是迂腐之輩,聽了胡從智這麼説,便笑道:「那可要可愚兄破費了,實不相瞞,近幾腹內油水空空,早想大餐一頓了。」二人相視一笑,便攜手進了望仙樓。

邁步進門,四下一看,這望仙樓內果然雅緻,店內食客均是錦衣胡裘,想來都是富貴人家,便是跑堂店家,也是衣衫整齊神抖擻。

此時已近正午,正值飯時,店內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二人正待尋找空處落座,卻聽食客中有人叫道:「哪裏來的窮酸,走路也不帶眼睛,瞧不見這是什麼地方麼,就只管拿頭往裏來撞。」聲音頗有些陰陽怪氣,此言一出,店裏眾人便都往趙祿寒二人看來。

説話這人坐在店內正中,此人二十來歲,衣衫華貴,雖正月裏氣候寒冷,卻裝模作樣的拿着一把灑金川扇打開搖晃,樣貌還算俊秀,只是滿臉飛揚跋扈之,乜着眼瞧着趙、胡二人。

趙祿寒身穿破夾襖,上面多是補丁,與店內人確是格格不入,但他累年科場失利,生活窘迫,中正鬱悶非凡,此時聽了這譏諷之言,登時大怒。

正要發作,卻見胡從智朝那人連連作揖,道:「原來是三公子,一向少見,一向少見。」附耳悄聲對趙祿寒道:「此人乃是登州一紈絝,家財萬貫,姓虞名希堯,表字子高,亦堅莫要招惹於他。」那虞希堯歪着頭看了一眼胡從智,笑道:「原來是你,往拉我入你那什麼勞什子教,我卻沒搭理,眼下竟愈發不長進了,想騙這老窮酸入教麼,你這勞什子羅教倒也真像是個籮筐,什麼東西都好往裏裝。」惹得店內眾人大笑。

原來胡從智乃是羅教教徒,羅教嘉靖年間由老祖羅夢鴻所創,信仰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在山東福建等地頗為興盛,胡從智曾想拉攏虞希堯這般富户入教,虞希堯卻毫無興趣,今偶然碰到故知趙祿寒,便想與他談論一番引他入教。

此時被虞希堯叫破,滿臉尷尬,連連賠笑,便拉着趙祿寒往外退去。

虞希堯見二人往外走,便笑道:「也罷,進來轉一圈倒也有一般好處,這沾了一身人氣回去,街上土狗惡犬也知道這是個人了,自不敢輕易下口。」有人想討好虞公子,見虞希堯作人,便湊趣道:「只是這般回去被認不出來,少了同伴,豈不可憐?」眾人又是一團大笑。

趙祿寒本被胡從智拉扯着往外走,聽了這番話,怒火中燒,心道:「這廝欺人太甚,管他什麼魚三公子、蝦二公子,今天這飯還就在此吃定了。」一摸口袋,尚有幾錢銀子,便拉着胡從智回頭進店,也不聽他苦勸。

虞希堯輕搖摺扇,笑的看着趙祿寒反身進店,他平時作威作福慣了,今聚眾飲酒,心情頗佳,就有心拿這窮酸取樂,見趙祿寒尋到一空桌正待過去落座,把摺扇合起一揮,朝那邊一指,身旁便有一人笑着站起快步過去搶先落座,佔了那空位。

#最#新#網#址#www.91ks.online一連尋了三桌,都被人搶先佔下,店內眾人都是連聲鬨笑,都要瞧虞公子如何作人,虞希堯自顧同旁人飲酒,故意大聲談笑,更顯得趙祿寒尷尬。

趙祿寒初時只憑中一股怒氣,沒頭沒腦的便進來,現在被人作,站在店內尷尬異常,不知如何收場,又連累了胡從智,心中大悔,愈發惱恨起虞希堯來。

正沒奈何處,只聽店內一角傳來一清脆聲音道:「二位先生,如不嫌棄,過來一同落座吧。」聲音清脆悦耳,十分動聽。眾人心中都是微微一驚,此時邀二人同坐,便是得罪了虞三公子,待看清聲音傳處,都是目瞪口呆。

只見店內一角處一桌坐着二人,具是年輕俊俏的少年公子,尤其是説話那人,着一件藍軟煙羅圓領袍,身材纖細,皮膚白皙,若丹朱,儼然貴侯王孫。

眾人無不意奪神搖,自慚形穢,均想:「什麼宋玉潘安,衞階周郎,比起此人來只怕都遙遙不及。」趙祿寒正自窘迫,見有人邀請,自是萬分願意,當下便向那藍衣公子告了一聲罪,同胡從智一同落座,只見桌上放着幾碟點心,一張棋盤,原來二人正在對弈。

藍衣公子待二人落座,便撤去棋盤,吩咐店家重上了一壺茶,又點了一碟糟鵝胗掌,一碟筍絲,一尾酒糟鰣魚,一碟十香瓜茄,又要了一壺金華酒。須臾店家送上菜來,果然緻,味雙全。

趙祿寒向藍衣公子做了一作揖,道:「多謝公子盛情,使我二人免於尷尬。

在下趙祿寒,表字亦堅,這位是吾兄胡從智胡可愚,敢問二位公子高姓大名?」藍衣公子略一沉,道:「在下李純,字可笑,這個是小僕李梅。相逢偶遇,把酒言歡,何須言謝,只是好教趙兄胡兄得知,世間也並非盡是狗眼看人之輩。」這話譏諷虞希堯,若在平時,似虞希堯這般無理也要欺人之輩,早就暴跳如雷,呼喚惡奴去毆打了。只是眼見李純這俊俏王孫,竟神魂顛倒,心神搖曳,對譏諷之語充耳不聞。

店內眾人也都目不轉睛瞧着那四人,心裏都酸溜溜的,暗道明珠暗投,一朵鮮花到了牛糞上。

晚明風氣開放,官宦富商不但廣納美妾,更喜歡蓄養孌童,男風頗盛。富家公子大多有龍陽之好,喜歡塗脂抹粉,結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調風月。民間不以為恥,反引為風韻事,津津樂道。

眼見得四人談對飲,虞希堯心裏不是滋味,暗恨自己先前沒往那邊留意,竟漏看了店內還有這一個美少年,否則早就過去結了。見李純替趙祿寒二人化解尷尬,心頭不快,只顧低頭吃酒。店內眾人與趙祿寒本無仇怨,只是不想得罪虞公子,此時虞希堯偃旗息鼓,也自都不再管閒事了。

四人對飲了幾杯,趙祿寒心中不快,卻是酒到杯乾。小聲問胡從智道:「那個什麼虞公子是何許人也,無故欺人,如此猖狂。」胡從智也悄聲道:「此人是本地一出了名的紈絝,家財萬貫,平花天酒地,走馬鬥雞,這無故欺人之事倒也沒少做。上一科院試放榜,此人居然也榜上有名,中了秀才生員,想來應該是在學問之外花了不少錢財,做了不少功夫。眼下有了生員功名,在府學進學,卻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結一干紈絝終花天酒地。聽人説近來虞府還向薛家去提親,不知結果,若真成了,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聽胡從智這番話,李梅便瞧向李純,李純妙目光一閃,眉頭微促。

趙祿寒嘆道:「哼,這般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竟也能得中生員,實是可嘆。

這薛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胡從智道:「也是本地富紳,那薛府的薛公,乃是壬午科進士,點了翰林院翰林,任工部給事,放過一任鄉試考官,因不喜阿附權貴,辭官回鄉,專心做學問。這薛翰林在山東士林中頗有名氣,家中奴僕萬千,良田萬頃,富貴非凡。只可惜薛家人丁不旺,薛翰林前幾年過世,膝下卻沒有男丁,只留下一個幼女,那薛小姐年方十八,得老翰林千恩萬寵,琴棋書畫具佳,不輸男兒。只是聽説自幼驕縱使,提親的踏破了門檻,卻也難入她法眼,竟要自擇夫婿,那虞公子跟薛家提親,我看未必能成。」李梅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們倆好好説話吃酒,又説起別人家小姐有的沒的做什麼!」趙、胡二人具是一驚。

李純皺了皺眉,對李梅道:「休得無禮。」頓了一頓,又衝二人微笑道:「二位先生似也是讀書人?仙鄉何處,兒可在此間?」趙祿寒拱了拱手,道:「我二人本貫登州府福山縣人氏,説來慚愧,在下考場蹉跎,接連失利,虛度四十餘年,卻只是一個童生而已。拙荊早喪,只餘下一女,眼下在亦在城中。」李純點了點頭,淺淺的斟了一杯,道:「我聞亦堅兄言談不凡,有才學,何妨下科再考,或許能高中。」趙祿寒道:「一把年紀老童生,又考什麼了,自上一科落榜,便已絕了科場爭雄的心思了。」幾人又喝了一陣子,金華酒本不甚烈,但趙祿寒考了數十年,青虛度,中抑鬱,就有些不勝酒力,酒入愁腸,便把這滿腹委屈傾訴出來,胡從智和李純都勸勉了一陣。

趙祿寒喝了一杯,藉着酒力,道:「我考了數十年,自認八股制藝也還算尚可,翻看那些時文集子,與我比似也未強多少,只可恨閲卷官有眼無珠,又可嘆八股錮天下士子,讓天下士人只知死讀書,更有甚者,都到中了生員,卻只知八股程文,至於什麼唐詩宋詞一概不讀,問及李太白、杜工部,更是瞠目,不知是何許人,這等腐儒也能得中生員,豈不可笑!天下有才之士被科考所誤着不知有多少,青虛度,到頭來悔之晚矣!」這話聲音説的略大,引得店內眾人紛紛側目,胡從智拉了拉他衣襟,悄聲道:「莫要狂言,咱們只管吃酒。」李梅白眼一翻,正待譏諷,李純卻拊掌高聲道:「説得好!聞此言便知亦堅兄眼界高遠,想這八股文乃是太祖所制,行文嚴苛,嘉靖之後更是每出考題盡皆為無理搭,從四書五經中截取隻言片語拼湊成題,卻要考生代聖人立言,如此豈非反歪曲聖人本意?」這話正中趙祿寒懷,登生知己之,忙舉杯敬了李純。

耳聽得李純那邊嘰嘰喳喳,虞希堯坐在這裏好不難受,聽到李純讚歎趙祿寒那窮酸,更是妒火中燒,待要發作,但只拿眼乜着李純明眸皓齒的模樣,滿腔怒火竟自煙消雲散,只是饞極了那美少年,心如千萬只貓爪在撓一般,心癢難耐,當下便滿斟一杯,朝李純那一桌走去。

來到李純等人桌前,虞希堯滿面堆笑,道:「在下虞希堯,表字子高,敬李公子一杯,還請李公子到那邊落座,一同飲酒如何?」李純卻理也不理,只顧同趙祿寒、胡從智等説話,談一些八股時文之弊。李純向趙祿寒請教時文,趙祿寒便把上一科院試做的那篇背誦了出來。

虞希堯端着酒杯站在那無人搭理,好不尷尬,他自幼嬌生慣養,得父兄寵愛,平素一呼百應,什麼時候這樣被人無視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中怒火中燒,卻不曾想他適才作旁人時旁人受如何。

耳聽得趙祿寒背誦了一篇五百餘字的八股,虞希堯冷笑連連。

胡從智説他不學無術,確是冤枉了他。虞希堯得父親驕寵疼愛,自幼延請名師授課,人又是極聰明的,只不過心猿意馬,對書法繪畫,吹拉彈唱,投壺行令,走馬鬥雞等事均是一點即通,讀書就有些懈怠。但得名師指點,傳授了八股心得,制藝雖不甚佳,但比之寒門苦讀的趙祿寒卻要強上一些。

待趙祿寒一篇背誦完畢,虞希堯便冷笑道:「此文做的狗不通,卻也在此狂妄自尊,誹謗聖賢,自己不學無術,不怪自己制藝不,反倒怪起八股時文來,當自己是提學宗師麼?簡直讓人笑掉大牙!」趙祿寒一生蹉跎科場,本自抑鬱,聞此言登時滿面漲紅,雙手顫抖,氣的説不出話來。

李純揚眉道:「你説他制藝不,難道閣下便才高八斗了?」虞希堯見李純跟自己説話,連忙笑道:「才高八斗算不上,但要勝過鄉野窮酸,自是綽綽有餘。李兄若不信,就請到我那一桌,咱們相互切磋一番。」李純道:「虞公子休要故做謙虛,裝模作樣,你既自認才學,我與你賭一賭,你敢不敢?」虞希堯看着趙祿寒,冷笑道:「賭八股嗎?好啊。」李純適才聽了趙祿寒背誦的制藝,知問題所在,這老童生在鄉間閉門苦讀,無人指點,於八股文的應試技巧一無所知,而且心中厭惡八股束縛,作起文來盡情揮灑,卻不知愈是這樣,考官愈是不喜。整個登州府院試各縣童生過千,每人三篇八股文,數量繁多,閲卷官閲起來極為吃力,往往只看破題承題便定下是否錄取,趙祿寒不在破題上下功夫,先聲奪目,自然不易取中。

但當着虞希堯面説趙祿寒作文不佳,卻也是不肯,有心要奪虞希堯面子,便道:「我們適才正説八股束縛思維,如何又要賭文?聽聞虞公子琴棋書畫盡皆通,我就與你賭棋,如何?」虞希堯點頭道:「賭棋亦可,只是沒有彩頭確實無趣。」李純眉頭一皺,不悦道:「你要賭什麼彩頭?」虞希堯涎着臉道:「我若贏了,你便隨我回府,我在家中設一小宴,咱們切磋詩書棋藝。」

「放肆!」旁邊小僕李梅聽了頓時火冒三丈,怒喝道:「豈有此理!公子,咱們不和他賭,看他能怎的!」不料李純卻點頭了點頭道:「好,就是如此。」李梅睜大眼睛瞪着李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李純卻是擺擺手,拿眼睛瞟向虞希堯:「你贏了我隨你回府,我若贏了麼……」頓了一頓,瞧見虞希堯手中拿的灑金川扇,便道:「我若贏了,你把這扇兒抵給我,從此以後但見此扇,需聽從號令,不得有違。」虞希堯摺扇一揚,「刷」的一下打開,只見扇面中崗陵逶迤,草木蒙茸,顯是名家所作。

虞希堯笑道:「李公子卻也識貨,此扇為華亭董玄宰所畫,價值不菲,李公子如若喜歡,送給你又有何妨?若説聽從號令,嘿嘿,待公子隨我回府,到時要我聽從號令又有何難?」説話間便出猥褻笑容。

董玄宰便是董其昌,此人書畫雙絕,海內文宗,曾任東宮太子的講師,在士林中極為有名,他的書畫往往千金難求,是以店內眾人聽説是董其昌的扇面,都是「哦」的一聲,心中都十分羨慕。

李純見虞希堯笑的噁心,心中厭惡,眉頭微促,撤去了桌上酒菜,把剛剛收起來的棋盤又擺了出來。

虞希堯合上摺扇,指着趙祿寒道:「與公子賭棋可以,但我瞧見這窮酸心中討厭得緊,我偏要再賭一輪八股。」趙祿寒大怒,便要答應。

正待此時,只聽有人邁步進店,高聲笑道:「子高兄要賭八股?那我來的正巧了,我來同你賭如何?」眾人一齊朝那人望去,只見來人穿一件緞面鶴氅,體型頎長,清新俊逸,儀表堂堂,身後跟着着幾個小奚奴,正大笑着朝這邊走來。

虞希堯見是此人,面帶不愉,心中厭惡,冷冷道:「哪都有你,真是令人不快,明章兄今天又跑這裏來湊熱鬧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