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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30第六十九章·火中慄秦都,咸陽。

相國府,書房。

男人緩緩褪下漆雕犀角頭冠,硬革襯裏離開發頂的瞬間,那被壓迫了一整的頭皮一鬆,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忽然湧現,似乎可以覺血竄過淤凝的血脈,疼得他微微蹙眉,鬢邊擠出蛛網似的細紋。

象牙箍架的獸面銅紋鏡立在案上,那鎏金鏡面上映出一張模糊扭曲的臉孔,隨着屋內搖晃的燭火明明滅滅,那鏡中輪廓雖不真切,額鬢邊的灰白卻反而看得十分清楚。

“原來我也到這種年紀了麼?”男人舉着燈盞,緩緩靠近了鏡面,內裏浮現的臉龐才變得清楚了些。那是一張威嚴陰沉的國字臉,疲眉如轍,眼袋碩大,須髭灰淡。

想當年,他自衞國起家,以商賈賤緇而鋭機勇決,拼得莊襄王擁立之功。秦王政登基後,他被拜為仲父,位極人臣,更是軍政無遺獨攬手中,為秦盡取周、衞兩國餘地。外戚入秦,經營一生,終得超然,尊榮猶在秦脈諸君宗室之上,名赫天下。

這一晃眼,也過了二十多年了。

呂不韋緩緩摩挲着霧濛濛的鎏金銅鏡,想起如今秦國朝堂怙懸之局勢,不覺苦笑。

而這笑聲,倒引得身旁跪地的那人心中膽寒,不知所措了。他頭裹一圈棕褐幘巾,穿一領皂邊麻布寬衫,繫三道行纏,面黃凝赭,活像個鄉野行腳的落魄道人。

“廖異啊,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相邦。自隨主投秦,爾來十年有餘。”

“那也不短了”呂不韋坐在案桌前,細數着佩上的環目,喃喃自語着:“沒剩幾個啦”昔他廣散千金,摒棄門户之見,招引天下能人,終得食客三千,陸續進入秦國核心,其中最為他器重者,不過寥寥數人:曾為他攻趙伐魏、拔取城池百座的愛將蒙驁,終因連年征戰病逝;素以威猛著稱的王齮也已經年老蒼蒼而前些年效仿遂自薦,投入自己門下的那位荀子高徒,也隱隱離了自己掌控,成為了年輕秦王的心腹廖異聽着相國低聲話語,不敢打攪。

“麃公的子嗣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遷到洛河一帶了,子穩居,安無悼憂。”廖異不知相邦為何突然提起麃公來。

同為呂府門客出身,麃公後來得勢,秦王登基之時與蒙驁、王齮齊拜為將,備受器重,可惜最後卻因違反軍規,觸怒了呂不韋,在六年前被下令處死。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麼?”

“因他攻魏卷邑,違背相邦意旨,妄自肆殺,屠城斬首足有三萬之眾,過於血腥。”

“非也,關鍵不在於此。”

“下屬愚魯,還請大人指點。”

“因為,他阻擋了秦國的路。”呂不韋提着燈盞,躬身湊近了廖異,他的眼角深痕如刻,深眼窩裏驟然出兩點利光,透着兇橫毒辣。

“擋了秦國的路,就是和我呂不韋作對!”

“和我作對,那他就得死!”廖異忽然覺得脊背發涼,屋外寒風竄入衣袍都沒如此覺。這就是他悉的那位呂相,往沉默平靜面龐下所藏着的,是幽深難尋的心思,以及不遜於猛虎的狠厲。

“王自年幼,意氣亂事,急於伐滅六國,執意舉厲兵之策。而為圖長計,我力主義兵,數次於朝堂上改弦更張,強調施行王者之治,王不解,遂有君臣之隙。”

“計首授爵,可治秦地,然六國之廣,何其能也?唯有克其國,不及其民,獨誅所誅而矣。即義兵至,則鄰國之民,歸之若水,誅國之民,望之若父母,兵不接刃,進而民服若化,六國再無遺民,方有秦地久安啊”呂不韋的語氣變得有些動,貼面的燈盞將橘光照在他溝渠分明、略微搐的臉龐上,那雙眼裏好似跳動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罷了”

“和你説這些做什麼”忽然想到了如今猖狂無比的某個白臉寺人,呂不韋的臉一下黑了,沉默半晌,最後詢問道:“長信侯那邊,近來可有什麼動作?”

“那閹人嫪毐?先前開時節倒很是亢奮,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樂此不疲地來往在他那太原封地、山陽封地以及雍城和梁山四處,走馬燈般叉來回。清明過後,這蠢貨倒顯得安分了許多,不過從雍城周遭的人員變動的蛛絲馬跡來看,怕是在暗中憋着壞”

“哼,這寺人的壞,你怕是還想不到深處。”呂不韋心中慨萬分,數年前,自己選用這身懷巨陽的門客裝作閹人,以獻給太后趙姬,也何曾想過會釀成今局面啊。

今年初分,便有諸多朝臣公請,要為秦王行冠禮大典,呂不韋不悦,延後之,卻沒想到嫪毐直接以秦王假父的身份特詔通過,還順便一道確定了這加冠的地點雍城,以及出行時間。開過後,二月初二,雷響動蒼龍布雨,擇運之首騰龍抬頭的寓意,隊伍出發前往雍城。

回望起行那,風和麗,正是初難得的陽升氣象。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門外官道兩邊爭睹秦王風采。呂不韋親自率領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員三百餘人,在郊亭為嬴政舉行了隆重的賀冠餞行禮。正在嬴政飲下呂不韋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時,萬里晴空,一陣隆隆沉雷滾過,陡然在咸陽上空當頭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