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與虐】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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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鞋?」那魏副政委轉過臉,對着郭二麻子,問道,「誰搞的?」郭二麻子回答道:「和好幾個人搞過。」那副政委放開了一直捏着媽媽的手,仍舊看着郭二麻子,小聲地,「哼哼!
沒有你吧?」聲音很小,但屋子裏的人卻全都聽得清楚。郭二麻子現出調皮的壞笑,與副政委對視了一下,沒有答話。
「主席教導過我們,對於階級敵人要毫不留情,但對於他們中的某些人,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説到這裏他停頓住,看着郭二麻子,怕他不理解地看着郭二麻子,「嗯?」郭二麻子象是完全理解老戰友的心思,趕忙表態:「首長放心,主席的話我們理解,首長的話我也理解。」魏副政委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郭二麻子,二人會心地微笑了一下。
到了晚上,出人意料的,媽媽被放了回來。她回來後便要我到別人家去玩,等她喊我再回家,要是不喊我,就住別人家。我隱隱約約猜出了什幺,便趕緊着拿了一塊冰涼硬的玉米麪餅子啃起來,媽媽心疼地給我往餅子裏抹了一塊豬油,又灑了些細鹽,便催促我快走。
我走出了院子,看到那個魏總指揮正和郭二麻子往我家中走來,便趁他們沒注意到我時,一閃身躲進了門外的茅廁中。
我蹲在茅坑裏,外面的腳步聲就是郭二麻子和他的戰友總指揮的,只聽郭二麻子小聲地説道:「老首長……」
「什幺他媽的老首長,你別來這一套。」這是魏副政委的聲音,口氣中並不是氣憤,反倒顯着親切。
「呵呵!老戰友,呵呵!我跟你説,一直沒給她用刑,就是給你留着的。鄭小婉這娘們,幹起來會叫的很,呵呵!你上了就知道了。」
「保險嗎,別傳出去,傳出去讓人知道了就不好了,要是讓階級敵人知道了更不好了。」又是那魏副政委的話。
「哎你放心,我給你找的,你還不放心嗎?誰敢説?鄭小婉敢説?她不説誰知道,放心,一會我把她兒子關起來關一晚上,你好好抱她睡吧,哈哈!」果然,在我剛剛到一個小夥伴家門口時,背後便傳來了郭二麻子的喊叫聲,我被他關進了公社的一間屋子裏,既沒人審也沒人問地直關到天亮,才放我回家。
到了第二天,公社大街上仍然在抓人,成分高的、解放前與國民黨有瓜葛的,都給抓了起來,連被國民黨抓壯丁後又被解放參加人民解放軍的,也全都被抓了來。
待我回到家中,奇怪的是,媽媽並沒有被捆走繼續審問,也沒有下地參加農業勞動,而是象什幺也沒發生般的對房屋進行着大掃除——在這個時候,她竟然有這份心思,這比看見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讓我到不解。
「媽你怎幺……?」媽媽很平靜地看了看我,「我洗的炕單一個人擰不動,過來跟我一起擰乾我好晾曬。」原來,是魏副政委親自安排的,要媽媽在家裏寫反省材料,不用再去公社大院挨批受審,也不用再去生產隊的田裏幹活。可從我到家一直到天黑,媽媽除了將房子象過年時那樣收拾的乾乾淨淨,將鋪炕的被單洗的乾乾淨淨,又將我的和她自己的衣服洗的乾乾淨淨,她一個字的反省也沒寫。
因為這次搜捕國民黨特務沒有涉及到我這個年齡的,全天我便無所事事。
到了晚上,我正西屋裏玩着一支新撿來的彈殼,研究它屬於什幺槍的子彈殼時,屋門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我正要出去看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他媽的洗乾淨了?」這就是那個魏副政委,很快的,他不等媽媽回答,便又説道,「今個好好審審你。」説的是審,但話語裏卻聽不出半點以往那種肅殺的火藥味,反而象是一種十分輕鬆的玩笑似的。
媽媽了出去,低下頭,輕聲説道:「破鞋鄭小婉接受總指揮批鬥。」奇怪的是,媽媽的話,內容雖然都是以前遇到造反派時的內容,但口氣裏卻也同樣顯着十分的輕鬆,甚至玩笑。
「嗯……這他媽的才乖,來來,我先檢查檢查你這裏面……」
「啊!」媽媽的一聲尖叫,隨即便是明顯撒嬌的聲音,「哎喲!你的手好大勁……」緊接着便小聲地,「孩子在屋裏……」魏總指揮稍稍壓低了聲音,但依舊比別人的聲音響亮,對着媽媽説道:「你跟我説的那個女人叫什幺?叫什幺蘭?我今天怎幺沒看到?」媽媽回答:「鹿一蘭。她是……」
「行了,記着了」,魏政委打斷了媽媽的話,「死她還不跟死個螞蟻似的,到時給你報了仇,你得怎幺報答我?嗯?哈哈……」從門簾的縫隙中看到,媽媽已經被他用力地攬在懷中,小聲地回答:「首長……把她打倒別再欺負我就行了,可別死人呀!」趁着魏副政委摟着媽媽進了東間屋子,我悄悄地溜了出來。
又是一晚上我沒回家,不過這次是在二嘎子家住的。
天亮了,在二嘎子家吃了一塊子麪貼餅子和一碗子麪粥後,我又溜到了公社大街上。因為抓捕反革命,生產隊沒人組織勞動了,學校沒人組織上課了,就連合作社也關門了。而因為什幺組織全都散了,這幾天也就沒人再管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們,於是我們便四處地閒逛,主要是看抓捕反革命了。
隨着看熱鬧的人們,我又轉到了公社那處大院裏來。在這裏,我看到了昨天沒有看到的鹿一蘭,不過她仍然沒有象其他四類那樣被捆綁,而是緊緊地跟在衞小光的身後,提了一個暖水瓶給工作組的人們倒茶。那個壞蛋副政委走進了院子,站住腳,叉開兩腿,倒揹着手,冷冷地看着這個穿的遠不如往那幺高調的女人,半晌,才低沉着聲音,虎着臉,對她叫道:「你,過來。」鹿一蘭轉身走到魏政委的面前,看到他那張臉,全身極不自然又純粹下意識地立正,臉上説笑不是笑説媚不是媚的衝着他叫了一聲:「首長。」魏政委直直看着她,「你就是那個利用學唱樣板戲歪曲破壞阿慶嫂革命形象的?」聽到這話,原本還強控制着自已的鹿一蘭再也無法止住自已的抖動,好的雙腿使勁併攏在一起,「我……我……」我了半天卻不知該説什幺,原來的抖動並不因為雙腿的併攏而減輕,到象是變成了合力似的更加顫拌起來,連向前傾斜着的上身也開始發抖了。
魏政委突然大喝一聲:「捆起來!」於是,幾個如狼似虎的工作隊員,三下五除二便將鹿一蘭五花大綁。
「首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我……我……」
「借唱樣板戲的機會,用穢下的相歪曲地下革命者阿慶嫂?反革命之心不死呀!哼哼!你的乾爹都是誰?他們在台灣怎幺給你下指示的?老實待出來。」魏副政委嚴厲地問道。
「噹噹」兩聲槍響,一個「國民黨」在我身後的大院子裏被槍斃。
槍聲震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聲,沒有出現電影裏經常出現的尖聲喊叫,沒有人哭,甚至連樹上蟬鳴也一下子全都停止了。
幾個社員將那腦袋上還在往外噴血的死屍拖了出去,再回頭時,鹿一蘭已經軟軟地坐在了地上。
衞小光沒有保護好鹿一蘭,昨天還偽裝革命妄圖逃避打擊的她一下子被打倒成了國民黨反革命。
連續三天,那姓魏的天天都到我家來,有時晚上來,有時中午也來,但都呆不久,一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後便走,他是總指揮,事多。
媽媽仍然沒有被提審,也仍然沒有參加社員們的勞動,一連四五天,天天在家反省,卻一個字也沒寫過。
這天中午,媽媽閒的沒事,便將院子裏種的幾架豆角收拾了一下,摘了很多的豇豆,那豇豆長長的的,媽媽雙手抓住,正要往屋子裏走時,鄰居的趙大嬸正好從矮牆的另一側出現,於是媽媽便走到牆邊,隔牆舉起那一大掐子豇豆,對着趙大嬸笑着説道:「四姐,剛剛摘的豇豆,太多我吃不了,您拿去吃吧。」沒想到的是,一向友善的趙大嬸卻突然象是被蜂蟄了一般地高聲叫起來:「呸!破鞋!看來鬥你斗的少了,不要臉的!」媽媽舉在半空中的雙手一下子僵在了那裏,人也整個地木了。
趙大嬸卻並不解氣,又叫起來:「離我遠點,我嫌你髒。」媽媽這才開始又動作,低着頭,退了幾步,然後快速朝着屋子走去。
我站在院子裏,沒有聽到媽媽的哭聲,也許她本就沒有哭,呆了好半天,才猶豫着也回到屋子裏。
可我剛剛進屋,正想跟媽媽説什幺時,沒想到的是,趙大嬸卻急急地走了進來,媽媽仍然象往常那樣站立起來,這或是出於禮貌,或是出於被管制對象見到貧下中農後必須的動作。
趙大嬸一把抓住媽媽的手,「姐姐給你陪個不是,剛才我話説的太沖了,別恨我呀!唉!也不怪你,這年頭誰敢不從他們呀,別説你一個四類了,就是貧下中農,也不敢得罪他們呀!」趙大嬸的話,在村子裏有一定代表,但並不全是,在村子裏,我就聽到有人議論,説哪個地主家的媳婦,因在挨鬥時讓人摸了子,回家就上了吊,説哪個富農家的姑娘,挨鬥時讓人扒了鞋摸了腳,沒回家就投了河,説這叫女節,説一個女人這樣讓人玩就應該去死。後面便説到媽媽、説到那個姓魏的副政委,話也就很難聽了。
姓魏的副政委去縣革委會開會,要開兩天。晚上八點多鐘,因為既沒有電影,也沒有批鬥會,戲匣子也只有少數的幾户人家才有,缺少娛樂的社員們便早早地鑽了被窩。我和媽媽也一樣,鋪好了被窩,媽媽藉着煤油燈跳動的火花偷看一本蘇修的反革命的小説《第四十一個》,我也睡不着,戴上礦石耳機,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長篇小説連播《金光大道》。
就在這時,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夜晚,我家的外屋突然有人敲門,聲音很小,但因為我家沒養狗,屋外又十分地靜溢,這細小的敲門聲仍然十分地清晰。
聽到這聲音,媽媽連忙將那反動小説藏到牆櫃後面的一個盛滿了中藥渣滓的破木桶內,然後才下炕,打開了外屋的門。
一個女人一下子閃進門來,象是作賊似的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的確沒人盯梢,才趕緊關好屋門,一下子抓住媽媽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説道:「鄭姐,他們要送我去縣羣專隊,姐姐您救救我吧!」我和媽媽都驚呆了,好半天,才認出這女人原來竟是鹿一蘭。她所説的羣專隊,是一個專門的鬥爭組織,那年頭誰聽到這三個字,大概就跟汪偽時期聽到魔窟76號或是聽到二戰時德軍集中營一樣吧。
不等媽媽説話,鹿一蘭又説:「那天我幫助他在梨樹窩棚裏給老田家的女兒破處開皰的事……還有,那天在學校會議室我和鄭姐您一同招待縣裏來的齊主任的事我也都沒待……還有那天我讓林校長……這些您別説呀,只要您也別説出來,就沒人知道……」
「行了」,媽媽已經聽懂了她的意思,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説道,「我又不是羣專隊的,你跟我説有什幺用?」鹿一蘭開始變得吐吐,「只要……只要魏副政委説不讓我去……就行。」媽媽臉一下了變了,鹿一蘭偷偷看到了媽媽臉的變化,卻仍然不放棄地繼續求道:「我真的怕呀,到了那我就活不出來了,您救我呀!」她的話使媽媽想發作而又找不到詞句的處境得到緩解,便不再糾纏她剛才的話,反而象是找到了某種得以驕傲的資本,直直看着鹿一蘭,然後反頭高高地向着一邊揚去,冷冷地,「我憑什幺?」媽媽面無表情、或者説一副冰冷表情地看着她,沒再説話。
鹿一蘭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跪了下去,「鄭姐……我不知道該説什幺了……我不是人……」媽媽看着腳下的鹿一蘭,還是沒説話。
鹿一蘭抱住媽媽的腿,「您啐我、煽我,解解恨吧。」
「你出去,出去,別把他們招到我這來。」媽媽依然冷冷地説。
鹿一蘭不走,又説了許多可憐的話,才離開了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