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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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想。
可惜蕭用臣摸透了他的脾,鳳眼一翻,語聲呆板如誦經,連説還帶比劃,一句一個動作,睫眨巴眨巴十足諂媚,是仲驤玉最討厭的那種、但於講演競賽肯定奪冠的架勢。
“……但資質並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點。更要緊的是心懷若谷謙沖自牧,如果能無心權位,不受利祿名聲所惑,就太好啦。我還漏了什麼?一會兒讓曾功亮給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藝可好了。熱心助人?五道和平?還是愛護動物?”
“就……之類的,你曉得。”仲驤玉苦笑。
聰明的孩子並不好帶,他們自負的外表之下,其實藏着較常人更脆弱易的心思。
“但我要同你説的並不是這些。你已練完了‘六龍馭兮神將升’,這自是一套極厲害的劍法,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與‘三龍紛鬥駭奔鯨’比將起來,哪一路要更厲害些?”
“三龍紛鬥駭奔鯨”可説是六劍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複,難的是還得求快。蕭用臣喜歡更獨斷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勢之優劣,依脈絡取勝;競快的變數太多,常做白工,委實不對胃口。
仲夫子之問卻點醒了他,靈光一閃,疑竇叢生。
“八表游龍劍的任一路,都足夠你畢生鑽研,武功劍法練到了頭,俱是殊途同歸,一路入門足矣,何須走八個門費辰光?”夫子將他的疑惑全看在眼裏,確定少年想對了問題,斂起説笑的神氣,正道:“這門劍法,並不是誰都能練,它是專為明宗所創制的。歷代明宗用它來反省思辨,砥礪自身,莫忘了身為天下士子表率,須抱何等襟懷,以何為念。這六路劍法固然極其高明,堪稱絕學,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只不過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為比武爭勝,也不可能不高明。”這幾句話説得輕輕淡淡,卻透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偉岸自負,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價值……是什麼?”仲夫子微微一笑,隨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樸拙的長穗劍來,倒轉劍柄,遞向少年。
“用言語説不清,試一遍就知道了。亮劍罷。”少年難掩興奮。這把“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不但是夫子的愛劍,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絕世好劍,削鐵如泥、鋼質滑潤,令人愛不釋手。他先擎出鞘來,痴地享受自手裏傳來的、滲入肌膚骨髓的絲絲寒鋭,突然發現仲夫子倒轉木鞘,立開門户,原來取劍非是講解什麼,而是要動手過招,頓有些遲疑起來。
“先説我可不是怕輸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劍無眼,我很厲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個不好,得你缺腿少胳膊什麼的,那就不好意思啦。”仲驤玉哈哈大笑。
“是我要全力施為,怕不小心傷了你,才持木鞘。我從來不敢小覷你的劍法。”少年知他説笑歸説笑,還是很有分寸的,猶豫片刻,劍尖指地擺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進招啦。拜候——”
“領教!”羽士笑容一斂,接住少年旋掃而來的鋒鋭劍光。
神劍雖利,仲夫子卻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鐵鑲件接招,果然並未留力,少年蕭諫紙的疑慮盡去,越打越是酣暢。
在仲驤玉的引導下,要不多時,即將“一龍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畢,這是府內與師長對練的慣例,又稱“請杖叩脛”。學子毋須分心考慮應對,可運力至極限,方便師長考較進境。
一龍將盡,蕭諫紙立轉“雙龍欻飆鳴天鍾”,這兩路劍訣他浸的時間最長,掌握極,豈料才拆幾招,忽覺真氣不順,劍上彷彿裹了看不見的浸水棉襖,施展困難,但仲夫子劍勢連綿,毫不給他調息的餘裕。
蕭諫紙本能遞招,身子卻越來越沉,全然不聽使喚,到得“三龍紛鬥駭奔鯨”時,他用盡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劍,眼前一黑,長劍手,之後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時才見睡在夫子榻上,仲驤玉為他推血過宮,曾功亮在一旁煎藥,見他睜眼,歡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蕭用臣又有氣啦。”
“你的修為,遠超過我的預期。”仲夫子一臉凝肅,起身整襟,致歉道:“我一時停不了手,咱倆不知不覺都到了御三龍的境地。這是我的過失。”
“夫子,我……”少年面惘:“方才……是怎麼回事?”仲驤玉望着他與曾功亮,正道:“你們都聽過要競逐‘天下明宗’名銜,須得登龍門罷?方才我們做的,便是‘登龍門’。《八表游龍劍》有個巨大缺陷,與其説是缺點,換個角度看,説不定在創制之初,便以此為目的。
“依序運使這六路劍法,其運勁法門,將對功體造成極大的負擔,分開使之則不妨,若無貫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將六劍練得,耗費心血鑽研透徹,甚至拿來與同窗打鬥爭勝……我若未你按照順序、連氣貫串地運使一遍,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缺陷。”《八表游龍劍》象徵天下明宗,乃滄海儒宗最負盛名的代表絕學之一,在鯤鵬學府雖非束之高閣,也不是誰都能練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習,蓋因歷代明宗皆由此選拔,教御一職本是明宗的備位人選,不通游龍劍,便沒有“登龍門”的資格。
“明宗雖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這碼事,你們以為可以不用爭麼?”仲驤玉淡笑:“總有文鬥選不出、非武鬥不可的局面,‘登龍門’就是為解決這種尷尬的情況,才想出來的主意。”毋須拼生死,甚至不必鬥劍喋血,連運《八表游龍劍》,瞧誰御的龍多,誰便能擔起黎民至苦,成為天下明宗。
“當今之世,之所以無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內,最多隻御得三龍。御三龍而敢稱明宗,那是古今獨步的笑話了,便是權薰心、利令智昏,諒他們也幹不出這樣的事,免得生前死後,貽笑大方。列前賢正為這點清淨,才出此法罷?真是多謝他們了。”蕭諫紙與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看不出這個主意哪裏高明。便為了撈什子苦民所苦,至於折騰自己麼?你練劍法練得吐血,幹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聽得一笑。
“關於八表游龍劍的缺陷,千百年來眾説紛紜,有人主張儒者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爭勝、以暴易暴的思,也有説‘事不可圓’,明宗須時時反省自礪,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為有此缺陷,是我等還未發現藏於六路絕劍之中、一以貫之的那個‘一’;眼前的不能,其實是獲取更強力量的試煉。”
“那夫子以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發問。
仲驤玉笑起來,清澈的眸中掠過一抹促狹似的狡黠。
“我以為是後者。這種謎題……總得有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之類。”◇◇◇“四龍或躍猶依泉”的鞭狀劍氣猶如長,在鎖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狀的煙氣軌跡,殷橫野笑意微斂,彈指將劍鞭的鞭梢一一擊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語。
要是鯤鵬學府尚在,蕭諫紙憑藉這一手御四龍的功夫,即便沒臉僭稱明宗,混個府尊來做也綽綽有餘。以殷橫野掌握的情報,蕭諫紙之師仲驤玉,昔年因強御四龍,最終落得身死收場。蕭諫紙此際的表現,已遠遠超越授業恩師,可説是不負栽培。
殷橫野察其真氣運行、數着招式順序,心知蕭諫紙已逾極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潰,不過轉瞬間耳,但老人長劍一抖,終究使到了“五龍金角向星斗”,每一劍揮過,都發出銀鈴般的細碎聲響,卻不知從何而來。
鈴聲令殷橫野心煩意亂,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有些惱人——山上還有個“高柳蟬”哩!比起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蕭諫紙,這名不斷在各種技術上帶來驚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橫野的興趣。
毋寧説蕭諫紙押上這張王牌的莽撞之舉,才是促使隱聖於今今地收網的最關鍵。
他決定撤去凝術,一指擺平蕭諫紙,好轉移陣地、繼續收割,突然發現情況有異。
被內息凝鎖的空間裏,纏上了另一股異力,殷橫野略一放鬆,那異力便似爆開,他一察覺不對,旋又鎖起,但異力隨着銀鈴般的清脆異響,一股又一股地纏上來,整個空間隱隱震動。
面白慘、冷汗涔涔的蕭諫紙雖無力言語,劍勢依舊連綿而出,瞪視殷橫野的目光帶着一抹險惡譏誚。
《雲海蒼茫訣》乍看是為了對付“凝功鎖脈”,然而當年蕭諫紙在改良《雲霄》時,連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無五峯,豈能以此為目標?
雲海蒼茫訣,是為了解決八表游龍劍的缺陷而生。
內息不循奇經八脈,散入骨血等諸元,正為降低功體負擔。但氣血行功雖不若經脈受限,六劍法門自相沖突的問題仍在,雲海蒼茫訣是透過功體的發散,削弱了衝突,並未徹底消弭它。
蕭諫紙接受了仲夫子的見解,六劍並非真有捍格,須得找到關鍵的那把鑰匙,一以貫之。
在凝鎖的空間裏,《八表游龍劍》所發每道劍氣,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許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鎖限之中,積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驚人……
不知不覺間,《雲海蒼茫訣》統合了內外諸元,蕭諫紙體內的氣血、滯留在鎖限裏的勁力,以及殷橫野用來凝鎖的異力逐漸融合,如將溢出杯緣的麪,呈現潰縮前的平衡。
力量持續累積,超過蕭諫紙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轟然炸碎的唯一依憑,竟是殷橫野的凝功鎖脈!
他只能繼續鎖限,以免積蓄至極的力量一股腦兒炸開,蕭諫紙必死無疑,自己卻不免要陪葬——蕭諫紙終於拿出“鑰匙”,那仲夫子遍尋不着的“一”。
一陣錚錝清響,“六龍馭兮神將升”應運而出,蕭諫紙越過當世無人能及的龍門頂端,攀向時御六龍之境:熾烈的白光集於劍身,青鋼被看不見的無形壓力擠出裂痕,原本在鎖限中滯空不動的一切開始掙扎起來,空氣中迸出絲絲皸裂,整座建築的木構都在震動,驚飛滿山林鳥無數……
音律,就是調和六劍衝突、貫串脈絡的那個“一”。
這個道理蕭諫紙在十數年前便已悟得,卻無法驗證。殷橫野的凝功鎖脈,提供了最完美的試驗場,由“雙龍欻飆鳴天鍾”的震音伊始,蕭諫紙邊積蓄劍勁、與鎖限內諸物相調和,一邊試着敲擊各種音調,換過形形的鑰匙,一層一層地打開通往龍門的階梯。
殷橫野早沒了笑容,運起十二成功力,試圖穩固行將崩潰的鎖限,而蕭諫紙榨取最後一絲氣力使完“六龍馭兮神將升”,劍發異響,音頻陡地拔高;終於對上的“鑰匙”入一道無名鎖,標出通往下一階段的秘門。這是自有《八表游龍劍》以來,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橫野忽生應,首度出懼。
——同歸於盡吧,賊子!
蕭諫紙嘴角扭曲,心滿意足地望着他臉上的駭異轟然擴散,毫不猶豫地轉動了“鑰匙”!
(第四十四卷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