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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湖祭 (3561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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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説發自www.91ks.online】就要看书网小説站大湖祭壹當我在大湖湖濱,長滿莎草、稗子和香蒲的濕地平原上第一次見到巴族公主易的時候,使我到驚訝的不是她的容顏,而是她所駕馭的在平原上移動的城市。

很多的時間和城市都已經變成了回憶。在我所見到的二十年中,長山山脈是一件還沒有發生過變化的事。熱帶的雨雲在山坡稍微向上一些的地方翻滾而過,天和雲無窮無盡。雨季就像是一個悲傷的女人,將自己全身隱藏在灰的紗幕之中,但是她一直在戰慄和哭泣。茫一的天空和山麓,白的雨,在娜蘭的雨季裏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娜蘭在長山以東的海濱,而我們現在是在長山的西坡以下。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走到了比娜蘭更遠的地方。

這是在南洋以南,極西更西的另外一個天下。它的山脈與河仍然是我們所知道的山河的樣貌,那些傳説中的化外的人面獅身,長有少女的面容和鷹鷲腳爪的半人半獸,也並沒有在半夜走到我們的篝火旁邊來,但是這裏的確不是我們所知的華夏中原。如果要在這一片地方分辨方向的話,這裏的天空是沒有北極星的,它在非常偏北的,幾乎靠近到地平線的地方,而它在那裏照耀的地域才是中國。更加真實的恐懼來自於路途。我們每一個大周人的家鄉都在一萬里以外。

要走過一萬里才能看見我們悉的水井,瓦房,和桃樹那樣的事。在漫長的海船,驛馬,牛車,以及徒步跋涉之後,一個真實的歸途實際上肯定要比任何事先以為的可能更加長久。

大湖在當地語言中就叫大的湖。它是長山以西這座廣闊平原上的一片無邊無際的水面。大湖是一個有生命的湖,它在雨季中獲得的降水使它沿着平地氾濫開來,最終會將我們腳下的草原淹沒進入湖底。極南,極西的水,在那時從一種無邊無際的廣大,變化成為天地之間僅有的存在,它一年一度的將萬物重新化做唯一。

娜蘭得而復失之後再過五年,我已經把獵場開闢到了巴國的大湖岸邊。大湖的湖濱有野牛和象羣出沒。娜蘭在二十年前被征服成為大周最南端的州府。娜蘭府城在從中央王朝前往南洋羣島的路途上起到了中轉接續的作用,她在十五年裏迅速發展成為一座居民眾多,商業繁榮的城市,而後又在當地土着人民的暴亂中陷落。大周的艦隊雖然繼續維持了海上的控制能力,但王朝的陸軍正在西域作戰。

距離更近,具有地緣優勢的巴國軍隊越過長山山脈鎮壓了娜蘭的亂局。那也是它幾百年來一直期待的東進野望了。

大陸王朝在兩面受敵,應接不暇的情形下接受了巴國表示友誼和臣服的貢禮,它接受巴作為一個藩屬的統治權利。而對於商人來説,只要戰爭停止,生意就可以繼續。在娜蘭重新復歸蠻夷統治的五年以來,我們只是把原來收買大周官吏的錢,用到了巴國貴族們的身上。具體到我自己,因為我在長山和大湖之間已經遊蕩了許多年,事情在一些方面甚至變得更容易了。

這一回發生的問題並不在於人際關係,而是因為今年特別的天氣。雨季可能提前到達了大湖地區的上游,在我們看不到的更遠的北方一定有過很大的雨,下過了很久。從山脈一直平緩延伸到我們腳下的原野上本來長滿起伏的青草,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氾濫的沼澤,那是遠方積蓄的內澇沿着較低的地勢四處滿溢的結果。而在我們另外一側的大湖岸邊可以看到,湖水已經不再是旱季晴天中的碧綠清澈,它現在變成了一片湧起伏,漩渦叢生的渾濁世界。在湖水中沉睡了一個旱季的,某種仍然記憶着洪荒時代的靈正在甦醒過來。

我們在湖濱建有臨時存放貨物的旱季營地,有整個旱季中的大堆獵獲,象牙犀角和牛皮之類。我們需要攜帶着這些貨物,趕在湖水淹沒土地之前返回到長山山腳。翻越山嶺中的隘口會是一件麻煩,我們只是一年要去做兩次。從瓊崖和泉州乘船到娜蘭來的中國商人會在那裏等待我們。居住在長山山寨裏的趕象人在雨季之前按照約定帶領一隊大象來到營地,他們負責橫越草地和山脈的運輸。我們當然有一些馬,但那是在我們追蹤獵物和越野的時候,用來代步的工具。它們不能背貨。而到現在我們已經身處三面環水的境地,象隊仍然沒有出現,估計也是被意料之外的大水擋住了道路。在整個旱季裏巴人女孩帕南的村子一直是我們的鄰居,她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地説,跟着我們走吧,大周人,順水到下游去。不過我爸爸可不會同意你們帶上那些死牛皮的,再説……船上也裝不下它們啊。

帕南的父親是巴族部落的頭人。七條木船裝載着他的那個三十八位居民的小村莊,永遠在大湖上游蕩。他們更習慣捕魚,不喜歡像我們這樣在草地上追殺象和犀牛那樣的大動物。可是中國人會給他們帶來絲綢和瓷碗,所以巴人也沒有打算要把我們趕走。帕南把我們送給她的整幅綢緞掛在船艙四面的板壁上,把巴族頭人家的船屋裝飾的像一爿蘇州布店。可她自己還是隻圍着魚皮短裙。除此之外她當然是什幺也沒穿了。這個樣子站在船邊的巴人姑娘們往水裏竄進去,可是能夠一氣不換,一直潛過整個水灣才從對面冒出頭來的。

巴人們在旱季中把船隊繫留在近岸的湖邊小灣裏,而現在他們的家,已經全都在黃濁的水面上飄搖了起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要跟隨着水中的靈,漂過原先的草原,沼澤,甚至是小樹叢林,去尋找新的岸邊。

就像帕南所説,我們這十幾個中國人也許可以跟隨他們的木船村莊在水上漂游,但是我們沒法帶走今年的那些收穫,除了成堆的象牙和犀牛角以外,我們還有幾十捆硝過的牛皮,更不用説那些跟隨我們多年的馬和獵狗。維持這樣一支冒險隊伍整年的開銷絕對不便宜,真要遭遇一次斷腕求生的話,我也許真的要灰溜溜的回到萬里以外的家鄉去,才能籌措到下一次捲土重來的資本了。

就是在那一天裏,我們看到了地平線上出現的,公主易的城市。

易的軍隊有兩百頭戰象。它們分成好幾個集羣在草原上散漫的行進。當然,那是因為它們正處在和平時期的行軍狀態。易的城市也在草原上散漫的行進。她的城市有十四座城堡。那是一些建造在巨大車輪上的木製樓房。我們幾乎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等待着它們從北方的天地線上走近到我們身前。它們從一些鋸齒形狀的輪廓,漸漸的變成一羣漫遊的爬蟲,變成一片像是撒開了首飾木盒還有動物玩偶那樣的雜貨市場,後來幾乎是突然之間,我們周圍就佈滿了各種動物,拖帶車斗的水牛和黃牛,大象和馬,草地上到處豎立着像房屋支柱那樣大的象腿,還有那些巨獸揮來揮去的長鼻子。而更多的是人。易的城市裏有好幾種不同的人,有官員,士兵,工匠和奴隸,除了男人之外,他們中間還有很多的女人。

大象和馬們在湖邊飲水,士兵解開束帶擦汗。最後我們看到一座四層樓高的宮殿平穩地行駛過來,一向什幺也不在乎的帕南早就已經雙膝跪地,就連我們所帶的藏獒都不敢嗥叫,它們趴伏在草叢中低聲嗚咽。

這些在平地野草上行走的樓房是使用人力拖拽的。在這些安裝有巨大車輪的樓房之前,排列開一整片寬廣漫長的赤女人的陣列,八個並肩排列的赤女人組成了她們隊伍的立面。這道沉重但是執着地朝向我們近過來的體牆壁可能有二十五尺寬,她們的深度一眼看不到盡頭。那倒不是説她們真的有成千上萬的數量,超出了我們的視線之外,而是因為在大湖平原這樣完全沒有起伏的地形上,排成了隊列的人們會彼此遮擋,我們只能看到赤滾滾,搖擺,還有她們直視在我們臉上的,毫無情的眼睛。

這一片起伏動盪,由人體組合而成的生物羣落像一層水一樣漫卷過草地,她們一直這樣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進到距離我的身體只有十尺的地方,才井然有序地分裂開去,她們所保持的態度,幾乎是一種河繞過礁石般的輕蔑和漠視。

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了那是她們在接受嚴格訓練之後,已經非常馴服順從的表現。

當這個漫長的女人隊列分成兩股,從我的兩側擦身而過的時候,我可以非常清晰的觀察到她們每一個人。從開始直到結束,她們所有人保持了第一個瞬間給予我們的震撼。沒有一個人身着哪怕半點衣飾,她們每一個人都像出生那天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她們當然也沒有穿鞋,而且她們的腳踝上都繫帶着鐵鏈。

這個人陣列的八人橫隊是由四人一組的兩支隊伍組成,她們也就是這樣才能夠分成左右,把我夾持在中間。每一個四人小組的成員都是被一支碗口細的木柱連接在一起,那支橫向擱置在她們四個人的背部,比雙肩的水平線略微低一些的地方,每一個女人都被結實的皮繩環繞過兩邊肩膀,並且通過腋下與她們身後的木柱捆紮在一起。顯然那是一個人附身向前以後,最能發揮出牽引力量的兩個支點。在那條木柱正中向後牽引出直徑驚人的巨大纜繩,這纜繩經過每一個四人小組,在她們揹負的橫樑上繞圈打結,充滿張力地通向遙遠的樓車。我想如果有一隻鷹從天上飛過,它往下看到的這一整支隊伍會非常的像一條巨大的蜈蚣,每兩組分成左右的赤身女人就是它的一對步足。分成左右的兩個四人集團各自拖負着她們的繫纜,幾百個赤女人的畜力,經由木柱和繩索的挽具聚焦於樓車前緣一點。在她們鬢髮紛亂,含俯首的身形之後,那座裝飾有卧佛,屋檐,風鈴,以及尖塔的華麗宮殿穿過湖濱雨季的瀰漫霧氣,正在像一場海市蜃樓一樣顯現出來。

巴國國王的第五個女兒易在整個半島上享有戰士的聲譽,她總在事涉國運的關鍵戰爭中出任軍事領袖,並且迄今為止都取得了勝利。五年前正是易帶領的軍隊撲滅了娜蘭的暴亂,雖然巴並沒有與大周發生直接對抗,但那畢竟是已經被周朝所兼併的異國領土,再加上巴與娜蘭的傳統淵源和長期爭霸的歷史,易的勝利被認為是巴國正在得到神靈眷顧的一個明顯的跡象,易的聲譽如中天。雖然按照一箇中國人的歷史觀點來考慮,王室非長的嫡子獲得了太高的名望並不一定是好事。不過人類世界是千變萬化的,沒有人能在事先做出確定的判斷。

我們以後知道,那一年的整個旱季中易一直在大湖北岸主持建造王家祭祀的塔林。對於這個到處是草地和湖水的國家,甚至連建築材料都是稀缺的資源,採石場會在百里之外的長山山坡上,公主的大型木車有幾種不同的形式,除了她自已居住的宮殿以外,其它那些的用途其實是在平原上運送石塊。巴國的京城也在大湖區的北方上游,易和她的建築隊伍本來應該返回首都那個方向,不過她在那一年遇到了與我們同樣的問題,在發現回程被湖水阻斷以後她們掉頭向南。巴國的南方是海,大湖出海口的旁邊有一座叫做蚌的城市,它是巴國最重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往返大食和中國的商船會在那裏靠泊,蚌也因此變得富裕繁華。

北方氾濫的湖水如影隨形,易準備去蚌度過今年的雨季。她在那天清楚了我們是誰,以及我們遇到了什幺樣的問題以後,邀請我們和她的隊伍一起前往南方海濱。我們可以從蚌設法搭乘順路的貨船返回娜蘭或者中國去。

和帕南家的船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易的車現在是閒置的。當天晚上易的奴隸幫助我們裝車,只要一輛城車就已經足夠。在那座能夠運送萬斤石材的寬闊的車廂裏,我們整個旱季裏的獵獲只是佔到了一小半的空間。拖拽這些貨車的奴隸們別混雜,男多女少。不過正如我們第一次面對易的王宮所見到的那樣,公主座駕所使用的車奴全都是婦女。在一場比較正式的覲見行動中,我們需要沿着兩列壁立的女走廊,行進可能有一百尺的距離,才能走到那座高聳的宮殿正面,佔據了兩層樓面的大門以下。騎坐在戰象上的王室官吏從隊列外側的高處向下注視,而赤的女奴們筆直站立着接我們,但在客人經過身側時馴順整齊地屈膝下跪。那是兩道向我們又俯伏沉落的人

在跟隨易的王城一起行進的第三天傍晚,公主表達了接見我們這些遠方來客的願望。與易率領的這座城市,還有她的樓車前華麗鋪張的御奴形制相比,我們在四層的王宮樓頂見到的公主易幾乎像是一個平民女孩。大湖平原是一個非常炎熱的地方,巴族的女人們從來不穿上衣,即使王室也是一樣。赤足的易公主只圍有一條普通的麻布短裙,就連她左邊房上的一塊鮮紅胎記,都是那樣不拘禮法地暴給所有的人。公主給自已的手腕和腳踝套上了許多零碎繁雜的環圈珠鏈,看上去都是些鄰居小妹會喜歡的廉價裝飾,不過確實有一個例外。易的脖頸上用皮繩系掛着一塊鴿蛋大小,晶瑩赤紅的石頭,那很可能真的是一件稀世珍寶。在公主淺棕的雙中間,這塊碩大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易的樓車可能長到五丈,寬超過一丈五尺。這樣的一塊車頂面積被佈置成為一座空中花園。樹木和藤蔓從一些安放和懸吊的,大小不一的瓷盆和瓦缸中生長起來,綻放出各種顏的花朵。在朝向車尾的方向甚至開闢有一條橫貫左右的水池,水中漂浮着藍的睡蓮,而兩道檀木的河岸通過一座狹窄的木橋相聯。在那之後有一座木柱支撐的寶塔,這座木塔從四層高的車頂繼續聳立向上,每一層都裝飾着細的浮雕和彎曲的飛檐。

公主在這座花園裏親自款待了我們。雖然有玉雕的杯子,番石榴釀成的酒也帶有獨特的熱帶氣息,只不過對於我們這些來自中國的赴宴者,更讓人到興趣的大概會是烹飪以外的那些事物。在這一處並不遵從中原教化的奇異之地,當我們輕微地搖晃,伴隨一座綠葉和花朵的檀木庭院,在距離地面幾十尺高的空中漂浮前進的時候,從雕花的欄杆上極目遠望見到的所有草原像海。我們正從中間航行而過。而向下的俯瞰會是驚悚的。那底下整齊排列開上百面棕黃顏斑駁錯的,赤的婦人肩背。其實她們手腳上鐐銬的金屬聲音一直會被車上的乘客聽到,她們的呻息也並不是那幺的輕微。尤其是當那些騎坐在大象背上的馭者揮舞起細長的鞭梢,兇狠準確地擊中他們所認定的懶惰目標的時候,死皮和生發出異常清晰明快的脆響。

我們杯中的酒平面突然搖動。樓車正在平緩的停止下來。"停。停車!"從樓房前後兩個方向會同時響起簡單清晰的口令。控制這座龐然巨物運行的並不僅僅是在車前挽住纖繩的幾百個女人,實際上車後還跟隨有一個同樣規模的奴隸隊伍。排列在車後的女人不需要負重,她們的肩背上沒有捆紮住牛軛樣子的橫木,但是她們同樣被編成兩組八列,兩條鐵環鏈從車尾木檔上向後延伸出去,依照女奴各自行走的位置,用鐵銬鎖死她們的左手或者右手。而那個牽連在鏈條上的女人另一側的手臂,會與另外一個女人的手臂再以鐵銬相聯。這樣的一個四人組合正好具備了與車前羣體的對稱關係。本來她們存在的一個理由,就是為了保證在拖車奴隸因為傷病減員時可以替換。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當駕馭她們的官員高喊停車的時候。

每一個鎖在外側的女人疾步上前轉身,內側的那個只是轉身,但是她們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長鏈,停止腳步,並且儘可能地後仰身體。高大的樓車運行起來具有很大的慣,要依靠反向的用力才能儘快剎停住車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