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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60-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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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扯遠的,就説而今這位小皇帝吧,他的年號是據《尚書·大禹謨》裏“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取得,看起來頗有深度,可惜不但重了大理、西夏的年號,還和唐朝岐王李業之子李珍密謀作亂時的年號雷同,內閣三公和禮部官們本就沒有細細考證,素來與內閣不睦的馬文升考察科道官時直接出題‘宰相須用讀書人’,就是暗諷此事,當然嘴炮一時,馬文升的結果很悲催,劉大夏與何天衢聯手彈劾他能這麼順利,內閣的幾位起了多大作用就不須提了。

大明朝的文官們不學無術、隨便應付皇帝已經習以為常了,可大明朝有文化的太監們自覺總該要點臉,替主子辯駁一下,於是天啓朝的內監湯盛寫了一本《歷代年號考略》,明白指出:本朝年號十六,而誤重前代者五,實詞臣失於參考之過。

這些自然是後話,而今的焦芳也不知道,只是因為今天上班時少陪了幾個笑臉,又會在朝堂上掀起一場怎樣的風波……

www.91ks.onlinewww.91ks.onlinewww.91ks.online第三百六十一章·醉翁之意正德二年,七月初一,朔大朝。

明代皇帝飽受後人非議的一項罪名便是‘懶朝’,被説成怠政昏庸的表現,與之對比的便是我大清的歷代勤勉聖君,好像做皇帝的每天早起接受百官磕頭便可君明臣賢,天下太平,實際上皇帝每坐朝,接見百官,親斷庶政,恰恰是大明朝開創的,而且明朝不只有早朝,還有午朝(晚朝)的。

朱元璋廢中書省以後,政事散於六部,皇帝親身坐朝,事事過目,除了朝參官員,還召來各地耆老、人才、學官、儒者,將官子弟年紀稍長者,皆令“隨朝觀政”,“四方來者雲擁而林布”,朱元璋坐在門上,親“試文辭,詢問經史及民間政事得失”,往往一語相得,即予優擢,用人“面選者多”,官員犯法,也常“面責而處之”,這樣的早朝聽政帶有洪武皇帝濃厚的個人治國彩,後代子孫想學也學不來。

素來以勤政出名的永樂皇帝,五徵漠北,大部分時間在馬背上過,不可能整在奉天門上朝,朝會的政事屬已然淡化,“百官有事奏者,以次入奏,無事者退治職務”,晚年多疾更直接把政務由太子處置,朝會基本算是停了。

只當了一年皇帝的大胖子朱高熾聽政不時,到了宣宗時便是大臣們也開始偷懶了,動輒幾百人的失朝,朱瞻基任用內閣票擬協助處理政務,朝會政治功能進一步弱化。

明英宗沖齡即位,三楊輔政,想出一個每朝奏事不得超過八件的‘好主意’,就這幾件事也要提前一進呈,由他們幾位預先寫完處理意見,皇帝照着批示回答即可,朝會徹底成了面子工程。

至於那位被稱作‘昏君’代表的成化皇帝就更別提了,成化四年的一次午朝,他老人家都坐在龍椅上了,大臣還沒個影兒,把憲宗爺氣得不行,“爾等常以勤政為言,及朕視午朝卻有怠慢”,雖然生了一肚子悶氣,朱見深最後還是寬宥了這幫放了自已鴿子的大臣,成化二十一年上諭“盛暑祁寒,朝官侍衞人等難於久立,今後每歲自五月至七月、十一月至次年正月,止奏五事,餘仍舊”,得,朝會處理的政事又縮水了。

到了孝宗這好脾氣的皇帝登基,大臣們就開始徹底放飛了,弘治六年六月已巳,“會昌侯孫銘等四百八十人朝參不至”;八年二月丙子,“豐城侯李璽而下六百二十餘人”不到;六月乙丑,“文武官武安侯鄭英等八百八人朝參不到”;十五年八月辛亥,不至者“泰寧侯陳璇等一千一百六十人”。

歷史上的正德小皇帝后期南征北巡,四處折騰,免朝已是常態,朱厚熜登位,一心要和自已堂哥別苗頭,嘉靖初年常天不亮就點燭上朝,後來也漸漸覺得沒意思了,至於文武大臣們為了不上朝想出來的辦法更是五花八門,“或借言公差,或妄稱疾病,填注門籍,歲無虛月”,“經年累月稱疾不朝”,嘉靖帝奪俸甚至法司處置等等措施也剎不住這股風氣,乾脆皇帝自已也撂挑子了,從嘉靖十三年以後,近三十年不朝。

還有那位‘青史有名’的怠政皇帝朱翊鈞,人孩子也不是沒勤快過,可就是江陵當國時,張居正將朝會改為了逢每月三、六、九上朝,可見張相國也覺得每上朝沒什麼鳥用,至於後來萬曆因為和大臣鬥氣停朝,可不代表人在後宮裏沒處理政務,要不然那些年打的仗是誰拍板定的,不上朝的原因他那位修道的爺爺早就給出了回答:“朝堂一坐亦何益?”,“早朝率多彌文,至軍國大務,何嘗不經心?”

“止是一早朝始終不一耳”,人家軍國大事每上心,只是膩歪了見那幫衝他吐口水的大臣而已。

如此這般,可見無論皇帝還是大臣,彼此都認為早朝就是個樣子貨,無干國家大事,可是明末國勢頹,有些不知腦子裏想些什麼的大臣便將朝會與國家興亡聯繫起來,典型代表就是那位被九千歲死的東林大佬左光斗,“皇上御朝則天下安,不御朝則天下危,早朝則救天下之全,遲御則救天下之半,若終不御朝,則天下終無救而已矣”,他説這話有理沒理,有自掛東南枝的崇禎爺到陰間和他辯論去。

清襲明制,連朝會制度也一併繼承,其實從康熙建立奏摺制以後,這個所謂每早朝制度的實用褲子放都算不上了,可人家大清皇帝們寧願每天身陷在各地颳風下雨百姓兵丁拾金不昧等垃圾奏摺的汪洋大海中,也要抱殘守缺的死守着朱元璋創立的朝會制度,從這點看,野豬皮的後代們還真算得上大明朝的孝子賢孫。

今天的文武百官們一如往,朝參已畢便打算各回衙門辦公,突然有中使傳諭令五府六部大臣及科道官員齊集左順門。

羣臣心中疑懼,前番金水橋聽旨,五十幾名各級官員位列‘黨’,榜示朝堂,這回又要出什麼動靜。

雖有疑慮,又不敢抗命,羣臣戰戰兢兢地來至左順門,只見門前豎着一柄紅羅傘蓋,傘下襬着一幾一椅,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彬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在幾個小太監的伺候下品茶。

見當面並不是劉瑾,羣臣暗鬆了口氣,李東陽上前拱手道:“魏公公,不知上諭召我等前來,所為何事?”魏彬冷笑一聲,“李閣老,因為什麼你心裏還不清楚麼。”不理一臉錯愕的李東陽,魏彬起身,陰陽怪氣道:“萬歲爺待的差事,咱家便是有天大的難處也唯有盡心盡力地去辦,可有些人啊,白讀了一肚子書,不把咱家放在眼裏也就罷了,可不把萬歲爺的差事放在心上——便是大逆不道了。”

“魏公公,這從何説起?”李東陽茫然問道。

“咱家便與閣老從頭説。”魏彬扭頭對身後道:“把那些書裏的錯漏都撿出來給他們瞧瞧。”

“是,公公。”幾個小太監尖着嗓子應了一聲,將九十二卷的《歷代通鑑纂要》分別拿了出來。

“《歷代通鑑纂要》卷首《凡例》字畫濃淡不均處五處……”

“《歷代通鑑纂要》卷二十:漢獻帝建安六年條,有錯訛三處……”

“《歷代通鑑纂要》卷四十七:貞觀二十一年條,太宗殺其弟納其妃,引錄不當……”隨着一個個公鴨嗓將百餘處差訛朗聲念出,李東陽以下等禮部、翰林院的官兒們面子上開始有些掛不住了。

禮部左侍郎劉璣踏前一步道:“魏公公,《歷代通鑑纂要》書成近百卷,引載史料浩瀚駁雜,成書之期已定,倉促校閲時或微有差訛,亦所難免。”魏彬眼睛一翻,冷笑道:“微有差訛?劉大人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一字千鈞,一個‘微’字便是有一百大板,也推掉了八十吧。”

“你……”劉璣怒目而視。

“我什麼?先顧顧你吧。”

“給事中潘鐸、御史楊武上本彈劾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劉璣等受命編纂……”魏彬略微停頓一下,見劉璣幡然變,嘴角輕勾,振振衣袖繼續道:“光祿寺卿周文通等職專謄寫,不能研其事,俱宜究治。”

“魏公公,老夫身為總裁官……”

“閣老莫急,有你的事。”魏彬打斷李東陽道,“李東陽身為總裁官,失於檢點,責亦難辭。”李東陽眼中閃過一絲疑慮,苦笑道:“身膺重任,校閲不周,致書成有錯,老夫豈能無罪,幸有魏公公心細如髮,明燈指路,不至釀成大錯,老夫代編纂諸君謝過公公了。”被捧了一句的魏彬渾身輕飄飄的,哈哈一笑,“李相哪裏話,咱家不過拾遺補闕,眼睛就難免毒了些,怎比得上閣老大才啊。”李東陽陪笑一陣,突然道:“但不知對這二人的題本,聖意又是如何裁決?”

“陛下認為這題本言之有理,令涉事所司詳核書內差訛及謄寫官姓名奏上。”魏彬説完,又小聲叮嚀了句,“閣老無須擔心,您老雖説擔着總裁的名頭,可憑您與劉公公的情,這股風颳不到您的頭上。”李東陽笑着道謝,送走了揚眉吐氣的魏彬,轉過臉來已是一臉憂

“閣老,潘楊二人的這份題本內閣可曾收到?”詹事府詹事楊廷和上前問道。

李東陽搖頭,“來此之前,老夫同你等一樣也是一頭霧水。”

“上奏時銀台未曾遞內閣,未經票擬明旨已出,難道是劉瑾……”楊廷和警覺言道。

李東陽點點頭,喟然道:“老夫憂心,這是要興大獄的前兆啊!”***“你覺得咱家是小題大作?”劉瑾在書案上擱筆,笑看立在身前的丁壽。

“是有那麼一點殺雞用牛刀的覺。”丁壽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頭髮絲細的距離,訕笑道:“翰林院那幫酸子自恃清貴,平散漫慣了,寫的文章都狗不通,編史時有失考據怕也是難免。”這倒不是二爺成心黑翰林院那班詞臣,京城內傳四大不靠譜,‘翰林院文章’位居其一,另外三個分別是‘武庫司刀槍’,負責皇帝御膳和宮廷筵宴的‘光祿寺茶湯’,還有一個治死了n個大明皇帝的‘太醫院藥方’。

大明軍備雖説不至於像一些段子所説的‘總兵戴生鏽頭盔’和‘三刀捅不死牛’,但工部督造官上下其手、虛應故事確是真的;至於太醫院的藥方,那位寧可天天吃鉛汞化合物也堅持不吃藥的道君皇帝最有發言權。

光祿寺卿位列小九卿,光祿寺自設銀庫,這裏的官兒都是實打實的肥缺,中飽私囊是家常便飯,天知道供應一個吃素的弘治皇帝,僅弘治十四年光祿寺銀庫見底不算,還倒欠了户部太倉銀庫四萬兩,是什麼樣的騷作才能幹得出來,最缺德的是這幫孫子貪了皇帝的飯錢還不幹事,給皇帝做的菜一路往鹹、濃、厚、重口味上靠,連明朝老百姓都看不下去,“今大官進御飲食之屬,皆無珍錯殊味,不過魚牲牢,以燔炙釀厚為勝耳”,想知道明代皇帝宮廷菜什麼味道嗎,吃兩天大食堂就什麼都清楚了,嘉靖以後的皇帝們實在不願再遭這份活罪,“每所進之膳,俱司禮監掌印、秉筆、掌東廠者二三人輪辦之”,太監們給皇帝辦事無論如何也比外朝的文官們靠譜些。

能和以上三者並列,翰林院裏學問什麼水平可想而知,不過好歹現在是正德朝了,起碼不會再出現弘治爺那會‘禮部六尚書,一員黃老;翰林十學士,五個白丁’的盛況。

劉瑾也被丁壽挖苦翰林院的言辭引得莞爾,虛點丁壽道:“你小子呀,莫不是以為他們只是不小心在編書時出了些疏漏,而咱家處置他們也是一時意氣?”

“難道不是麼?”丁壽笑着應道。

劉瑾收斂笑容,“這麼想可是小瞧了咱家,也小瞧了左班文臣。”

“你且瞧瞧,這幫酸子在書裏夾了多少私貨。”劉瑾抬手喚過丁壽,指着案上自己用硃筆劃出的《歷代通鑑纂要》部分謄抄。

“秦二世二年,以趙高為中丞相事,臣等謹按:宦者之禍,始於趙高,蓋皆隔絕矇蔽之術以愚其君,而利其私圖,遂為後來佞亂賊之祖……”

“曹魏文帝黃初二年,魏立法自今後家不得幹事條,臣等謹按:外戚專政而西京亡,中官擅權而東京亡,此曹魏不遠之鑑也,夫微者易,而救末者難……豈非萬世人君當謹守者哉!”

“唐憲宗元和四年,削奪王承忠官爵發兵討之事,憲宗以中官為大將,亂政也!”

“宋徽宗重和七年,封宦者童貫為廣陽郡王條,臣等謹按:君主癲悖如此,他屈辱虜廷無怪乎……”

“臣等謹按:煬帝之筑西苑,窮極華麗,自以為此樂可以長保也,不知江都西閣之禍已伏於此,千之樂,不足償一時之苦,豈非萬世之永鑑哉……”到這裏丁壽已經念不下去了,秦漢唐宋閹寺之禍暗指劉瑾等八虎,隋煬帝的西苑可和他而今蓋的豹房異曲同工,這已經是指桑罵槐了。

“這幫雜碎,一口一個‘臣等謹按’,以史代諫,借古諷今,其心可誅!”丁壽狠狠一拍桌案,咬牙切齒道:“公公,這事給我了,詔獄裏最近空了不少,剛好用這幫大頭巾去添添人氣,至於他們編的這些東西,留給他們身後做紙錢。”劉瑾不置可否,淡然道:“以史為鑑,可知興亡,此書編纂不易,見解也頗有獨到之處,國朝定鼎以來,歷代先皇皆廣修史書,普惠天下,咱家可不願做這千古罪人。”

“難道明知遭了他們算計,還要捏鼻子認了不成!”丁壽可不信老太監的脾氣會做這等賠本事。

“算了?好戲還未開鑼呢。”劉瑾陰沉一笑,躊躇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