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一章父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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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一章父子(下)一件靛藍麻長袍拖得長長的,頭髮拿玉冠束在一起,身形頎長
拔,面容細膩白皙,一點也不像一個年逾不惑的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裏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賀琰一抬頭,小娘子瓷娃娃一樣的木訥訥的模樣便直直撞入眼簾,一雙杏眼大大的,小鼻子翹翹的,秀美且温柔,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方福…
“阿嫵…”賀琰清了清嗓子,邊站直起身,邊笑着朗聲一喚,他並不知道,這兩個字裏其實是帶了些微不可見的試探與討好。
恰逢其時,九井衚衕裏傳過來一聲拉得悠悠長長的打更聲,木槌在銅鑼上敲了三下,打更人的聲音嘹亮清揚,長長的一句“小心火燭”便堪堪壓過了賀琰的那一聲輕喚。
可行昭將那句“阿嫵”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嗬,原本像咬青杏那樣的酸又直直地湧上了心頭,喉嚨,舌尖,眼眶裏。好澀呢,澀得讓人眼眶又熱又癢,包着的那泡淚在裏頭直打旋兒,橫衝直撞地想衝出來。
至少賀琰並沒有不想見到她,行昭突然想到這…
人啊人…
行昭當真怕極了這樣的情緒,怕極了和賀琰單獨相處的光景。
他是她的父親,寬縱她,喜愛她,會笑着問她如今是在學柳公權還是在臨顏真卿,會拿大手輕輕摩挲着她的腦袋,再輕聲一笑。可他也是那個當着她的面。她的母親將毒藥一飲而盡的那個人。也是罔顧她的眼淚與撕心裂肺的吶喊,一意孤行的那個人,也是斥責她的哥哥,背棄她的母親,毀掉一個家族的那個人!
父親與弒母宿敵,又怎麼能劃上等號呢!
寬縱與血腥,嬌寵與殺戮,親緣與敵人。父親與小人,這些…這些本不應該相提並論的啊…
親眼看着賀琰無力的神情,行昭猛然發現,任何一種單純的恨,都沒有摻雜着猶豫與遲疑的怨恨來得更讓人心聲絞痛。
索心一橫,壓下眼瞼,死命地闔上,頷首低頭又深屈了膝,抿嘴笑着同賀琰温聲行禮:“阿嫵給侯爺問安,久不見侯爺。您可還好?將才從二門到正院裏,那片竹林又長得葱葱郁郁的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來。風一吹過來,正院裏頭還能嗅到竹香味兒,也能聽見窄長竹葉打在風裏的聲音,您説這種撲簌簌的聲音比雨打芭蕉的聲音還要好聽…”一股腦地急急地説話,到最後,行昭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説些什麼了,話在嘴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聽那頭沒聲音,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賀琰,賀琰的瞳孔是深褐
,看起來專注極了,渾身陡然放鬆下來,輕笑道:“您同舅舅的話兒説完了吧?正院阿嫵也瞧過了,今兒個來得不妥當,二嬸也沒拜訪,太夫人也沒拜訪。只是天
也晚了,阿嫵也該回宮了…”既然面對面時還會掙扎,那乾脆就逃開吧,就當一回懦夫,就這一次,屈從於內心的矛盾與妥協。
話音一落,蔣明英便行在了前頭——她要去馬車上備好物什,行昭垂眉斂容跟在後頭。
“阿嫵,你等等,父。。我有話同你講。”賀琰的聲音飄飄渺渺的,見行昭的步子頓了下來,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向白總管使了眼,白總管便帶着僕從魚貫而出,壓低聲音向着蓮玉與蔣明英吩咐:“你們也先出去,在府外的馬車上等也好,在偏廂等也好,若是不放心,候在遊廊也可以…”蔣明英神情淡漠,卻是話中帶笑:“今兒個温陽縣主出來,皇后娘娘本來是不許的,這個時節最容易染暑氣,奴婢怕奴婢一
了身,温陽縣主就不舒…”賀琰衝蔣明英一擺手,止住了她的話頭,眼神卻直直盯着行昭,輕聲地在留她:“只用一會兒,不到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你就回去吧…”蔣明英蹙了眉頭,想起來皇后的吩咐,正準備張嘴,卻聽見小娘子稚氣卻低沉的聲音。
“蔣姑姑,蓮玉你們先出去。”行昭手蜷在袖裏攥成一個拳,卻神平靜,語氣堅定。
蔣明英眉間蹙得愈緊,蓮玉輕嘆一聲,眼神在賀琰與行昭身上來回打量,想了想,終究屈膝福身拉着蔣明英往外走,順道湊其低語“…咱們就守在外頭,您想想,方都督還在這兒呢…”蔣明英神情一鬆,被蓮玉拉着走出房門,往回探了幾眼,這個沉穩牢靠的女官到底忍不了了,靠在廊柱上,輕呢一語:“小小年紀,我看着都心酸得很…”蓮玉緊緊抿住嘴,看着透出暖光的蓮青
窗欞,心裏沒着沒落的。
門“咯吱”地關上了,行昭眼瞧着頂天的那扇門在地上劃過一道圓潤的弧度,最後一絲縫兒也不留,關得死死的,心提起來又放下,賀琰要同她説什麼?威嚇?拉攏?還是…
行昭頭痛裂,她想思考,她想理智地分析,卻沒有辦法將心沉下來,她在以最惡劣的態度揣測她的父親,多麼可悲啊。
“以前太夫人住在正院裏,哦,是你祖父還在的時候,我每次一過來就能嗅到濃濃的藥味,太夫人年輕的時候身體不好,藥不離口,湯不離手。麻黃髮汗,利水消腫。桂枝解表,止痛温經。白芷散寒,祛風通竅…大抵是久病成醫,在太夫人牀前侍疾久了,尋常藥材的藥效我也能一口唸出來,每回在太夫人牀頭背誦這些的時候,太夫人就摸摸我的腦袋,然後什麼也不説。”賀琰望着擺在高几上的那尊粉彩繪花鳥花斛,眼神動也不動,邊説邊坐靠在了左側的太師椅上。
出人意料之外的開場,讓人摸不着頭腦,行昭輕輕望向她的父親,一張笑臉卻看不清神。
“太夫人常常生病,卻也每天拖着病體來問我學問,從《論語》考到《史記》,背結巴了一次,她就拿竹篾子打我手板…”賀琰輕笑着,拿手比了一個寬出來,給行昭看“就這麼寬的竹篾子,打在我手上,聲音又響又脆。我且不敢哭,因為太夫人是躺在牀上伸出個身子來打我,每打一下,我便一下,她也咳嗽一聲,咳得厲害極了,眼睛裏都是紅的,臉卻是刷白刷白的,看起來既可憐又可悲。我知道這是因為賀現,是因為住在正院東偏廂的那個晚秋姨娘,太夫人在爭一口氣兒,她不比別人弱,所以她也不許她的兒子比別人弱…”行昭低頭,沒有出言打斷,父親和女兒講述這樣的場面,其實是不體面的。
説起來,現在的賀家哪兒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啊…
賀琰長長嘆出一口氣,從輕聲地笑,慢慢地笑出了聲:“所以我拼命地讀書,拼命地想討他的歡心,太夫人告訴我,等站到高處了,別人一抬頭就能看見你時,他自然也把你放在心上了。至於怎麼爬高,太夫人沒有告訴我,我卻在想,只是因為賀現是那個女人肚子裏面出來的,他便不用拼命地爬,就有人看見他。我卻要拼出一條命,放下面子和尊嚴,放下我的夢想,放下我心尖上的女人,去求方老將軍,去求皇帝,去求各式各樣的人,才能讓他看見我…”他是誰?
應該是老侯爺吧。
“為什麼一定要讓他看見?”行昭壓抑住喉嚨裏將將萌芽的辛辣:“你受到的苦與痛,你便讓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你的女人,一一地再嘗一遍?母親不是你中意的人,母親不是個能和你琴瑟和鳴的女人,母親沒有討你的歡喜,所以她就該去死嗎!”
“母親佔着臨安侯夫人的位子,而那個女人想要,你為了圓你少時的夢,所以母親就該去死嗎!”
“你放下的尊嚴,你丟掉的夢想,就一定要靠別人的犧牲來完成嗎!”
“你將你受到的不公平與辛酸,再照搬原樣地帶給別人,你以為你這樣就是撿起來了你曾經丟掉的尊嚴了嗎?不,你將你的尊嚴與夢想丟得越來越遠,這一次,不是別人讓你丟的,是你自己親手丟下的!”行昭手心直冒汗,睜圓了一雙眼,直瞪瞪地看着低垂首的賀琰,聲音從一開始的低,到最後的扯開了喉嚨尖厲出言,眼眶裏的淚變成湧上後頭的腥甜血氣,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來,渾身在發抖,在發僵,甚至她耳邊發嗡,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面對何人。
賀琰是在開嗎?要麼一刀兩斷,斬斷所有瓜葛,要麼做過了就忍下!
君子做不成,至少也要做一個光明磊落的小人吧!
“母親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啊…”行昭終是忍不住了,眼淚直撲撲地順着面頰唰唰下“她崇敬她的夫君,她愛護她的子女,她將偌大的一個侯府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她是你明媒正娶回來的,她什麼也沒做錯啊!你何必將自己遭受過的苦難再完完整整地強加在母親的身上…”
“是…所以我如今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賀琰緩緩抬頭,眼眶微紅,輕聲打斷行昭的話。
ps:明天改bug,沒有洗白渣男,也沒有聖母女主,只是阿淵覺得這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應,一個人要直面自己的錯誤,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不論結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