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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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是不是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説。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這一條。”
“那他幹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説“他好多次死裏逃生可還是一個勁地上天執行作戰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説這其中有個圈套?”
“那當然”丹尼卡醫生答道“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凡是想逃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這其中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規定凡在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准停止飛行。他必須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如果奧爾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飛行那説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麼他就必須去執行飛行任務。假如他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所以就不必去飛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飛行那麼他就不是瘋子於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實在是再簡潔不過約連深受動於是很肅然地吹了聲口哨。
“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他説。
“絕妙無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約連很清楚第二十二條軍規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種配合極是簡潔確——優雅得體卻又令人驚異與優秀的現代藝術相仿。但有時約連又沒什麼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曉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就像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優秀的現代藝術一樣也如同他從來就不怎麼相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裏見到蒼蠅一般。他聽了奧爾説的話竟信了阿普爾比的眼睛裏有蒼蠅。
“噢他的眼睛裏的確有蒼蠅”一次約連和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打架之後奧爾深信不疑地對約連説“或許連他自己還不知道。他之所以總不識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這裏。”
“他怎麼會不知道?”約連問。
“因為他眼睛裏有了蒼蠅”奧爾異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眼睛裏有蒼蠅他又怎麼能看見自己眼睛裏有蒼蠅呢?”這話沒太多的道理但在沒有取得相反的論據之前約連倒是願意暫且相信奧爾説得在理的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的荒郊對野生生物的瞭解無疑要比他約連深得多。再者奧爾以前從未在關鍵問題上跟他説過假話這一點便不同於約連的父母親、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親、師長、宗教領袖、議員、鄰居和報紙。約連曾用了一兩天的時間獨自反覆考慮了新近聽到的這件關於阿普爾比的事於是決定做樁好事把傳聞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裏有蒼蠅”約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面正準備去執行每週一次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麼?”阿普爾比迅做出反應約連竟會跟他説話這實在很讓他驚慌失措。
“你眼睛裏有蒼蠅。”約連重複説了一遍。
“你自己看不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裏。”阿普爾比一臉反和困惑地離開了約連獨自生着悶氣。直到後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着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準備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説話時聲音極低以免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布萊克上尉閉着雙眼舒展了肢體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裏有蒼蠅嗎?”哈弗邁耶極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瞼腺炎?”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裏有沒有蒼蠅。”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
“蒼蠅?”
“在我的眼睛裏。”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説。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連。你只要告訴我我眼睛裏到底有沒有蒼蠅。你快説我是不會介意的。”哈弗邁耶又往嘴裏進一塊花生薄脆糖於是湊近了過去極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隻蒼蠅”他説。
阿普爾比深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下巴和麪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説。
“與其讓蒼蠅鑽進眼睛裏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坐了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準備聽取半小時後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機組有三名士兵飛行前的指示他們是聽不到一點的。他們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一架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同在那裏等候直等到預定和他們一起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格格作響的卡車後攔板。於是便登機啓動引擎。引擎在冰形的停機坪上極不情願地啓動了起來先是怎麼也轉不起來接着便平穩地空轉了片刻。隨後所有飛機隆隆地繞了一圈像一個個笨拙的瘸腿瞎子沿着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機場盡頭的跑道在一陣震耳聾的轟嗚聲中一架緊接一架迅捷騰空而起繼而慢慢傾斜飛行編成隊形掠過斑駁6離的樹高線隨即又平穩地繞機場飛了一圈。待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各小隊均已編好隊形機羣遂調轉了航向掠過蔚藍的水面朝意大利北部或是法國的目標飛去。機羣漸漸爬高等到飛入敵國領空時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總有不少令人驚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覺鎮定四周極度靜謐唯一的聲響是機關槍的試以及對講機偶爾傳出的單調生硬的一句話最終便是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提醒全體機組人員宣佈飛機已進入轟炸點準備飛往目標。
天氣又是每次晴和由於空氣稀薄總有些許黏糊的異物卡在喉嚨口。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飛機能平穩可靠裝有兩隻方向舵兩隻引擎兩片寬機翼。唯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機玻璃機頭裏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離機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面是飛行控制系統。像約連這樣的彪形大漢只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有一個圓臉的矮胖領航員——長一對詐的小眼身上揣一隻與阿費相同的煙斗——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幾分鐘約連便會把他逐出機頭。緊接着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默地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時下面的高炮已瞄準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準備把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谷。
一旦飛機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連來説就是通向機外的生命線可約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罵它是老天故意設置的一道障礙是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説b25型飛機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離機口而且就在機頭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應急離機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時生混亂以後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的距離延長了若干秒鐘;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後趕往應急離機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後部和頂炮塔擊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沒了臉面)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約連一旦把阿費逐出機頭自己便極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想在應急離機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然後蜷縮了身體躲在裏面降落傘早已用鈎固定在相應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關——一旦聽到飛機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機頭的話他就想佔據這個位置。他可不願守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隻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裏。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炮火便噴出一團團惡臭的黑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地翻騰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魔時而徐徐上升、僻啪作響時而搖盪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機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個勁地往機內直穿進去威脅着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費無論充當領航員抑或承擔別的什麼職責於約連全無益處。約連每回都是極沒好氣地把他逐出機頭這樣假若他倆突然要倉皇逃命也就不會相互礙事。一旦讓約連逐出機頭阿費就可以蜷縮在約連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塊地方但他沒那麼做卻是直地立着兩隻又又短的胳臂極適意地擱放在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煙斗跟麥克沃特和當班的副駕駛員輕快地聊着夭同時又指出天空出現的有趣味的東西讓他倆瞧。可是麥克沃特和副駕駛員實在大忙沒有絲毫的興致。麥克沃特守在控制系統一側忙於執行約連尖聲喊出的命令。約連讓飛機側滑進入轟炸航路接着又尖起嗓門以極魯的口吻滿嘴髒話地給麥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喬在黑夜裏夢魘時叫出的痛苦的哀求聲要大夥兒迅繞過炸彈爆炸濺起的一餓虎似的火柱離開轟炸航路。混戰中阿費自始至終很沉靜地着煙斗透過麥克沃特一側的窗户滿心好奇地在一旁觀戰頗顯得泰然自若彷彿這場戰爭生在千里之外於他無絲毫的影響。
阿費對聯誼會活動一向是很熱衷的什麼事都喜歡領個頭對校友聯歡活動從來都是盡心盡力。他頭腦極單純因此無所畏懼。約連倒是極有頭腦所以就顧慮重重。遭炮火襲擊時約連並沒有像膽小的耗子那樣擅自離棄崗位急匆匆地從爬行過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沒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願把飛離目標區時採取的規避動作託付給別的什麼人。這世上還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讓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會像他那麼膽小。約連是飛行大隊最出的規避動作能手但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説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
規避動作並沒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懼。這種恐懼心理在約連身上算是揮到了極點。較之奧爾或亨格利·喬他的膽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鄧巴還要小。鄧巴早已是聽天由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非死不可。約連並沒有那麼悲觀每次執行任務只要一扔完炸彈他便瘋狂逃命一邊對麥克沃特死命吼叫:“使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快使勁!”而且對麥克沃特他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們在空中執行任務遭陌生人的轟炸全都是麥克沃特的過錯。飛機上除他倆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用對講機只有那次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是個例外。當時一片混亂着實讓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了瘋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着説“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連把耳機頭重新入內部通話系統後高聲問道。這之前多布斯搶過赫普爾手裏的縱桿隨着一陣震耳聾的響聲飛機突然俯衝下去大夥兒全部給嚇傻了一個個呆若木雞。約連的耳機頭由於劇震離了內部通話系統他自己的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粘貼在機艙的頂端無法動彈。赫普爾又及時救了他們。他拼命奪回了多布斯手裏的縱桿飛機幾乎又是突然進入了平飛重新飛回到他們剛剛逃的那一片猛烈的震耳聾的高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約連默默地祈禱他依舊頭貼在機頭的頂端像是懸在空中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連通過對講機問話時多布斯哭着答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快救救轟炸員快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連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這時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裏——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