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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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總説,草原上最好的季節是三四月。一望無際的碧草如氈如毯,上面盛開着數不清的五彩繽紛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風過時草輕翻,花光閃爍,那景是何等的人。但是不巧,我總趕不上這個季節,今年上草原時,又是四月未。
在城裏辦完事!主人説;“怕這時壩上已經轉冷,沒有多少看頭了。”我想總不能枉來一次,還是驅車上了草原。車子從圍場縣出發,翻過山,穿過茫茫林海,過一界河,便從河北進入內蒙古境內,剛才在山下溝谷中所受的峯迥路轉和在林海里受到的綠滔天,一下都被甩到了另一世界上,天地頓然開闊得好像連自己的五臟六腑也不復存在。兩邊也有山,但都變成緩緩的土坡,隨着地形的起伏,草場一會兒是一個淺碗,一會兒是一個大盤。草已經轉黃了,在陽光下泛着金光。由於地形的變換和車子的移動,那金的光帶着草面上掠來飄去,像水面上閃閃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綢緞上的反光。草並不深,剛可沒腳脖子,但難得的平整,就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用推剪過一般。這時除了將她比作一塊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準確的説法。但這地毯實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個它;除了天的藍,就是它的綠;除了天上的雲朵就剩下這地毯上的牛羊。這時我們平常看慣了的房屋街道,車馬行人還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記憶。看着這無垠的草原和無窮的藍天,你突然會到自己的身體的四壁已豁然散開,所有的煩惱連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無影無蹤。你已經被溶化在這透明的天地之間。
車子在緩緩地滑行,除了車輪與草的摩擦聲。便什麼也聽不到了。我們便闖入了一個外星世界,這裏只有顏只有聲音。草一絲不動,因此你也無法聯想到風的運動。停車下地,我又凝是回到了中世紀。這是桃花源嗎?該有武陵人的問答聲,是蓬萊島嗎?該有濤的拍岸聲。放眼儘量地望,細細地尋,不見一個人,於是那牛羊羣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點聲音。牛羊在緩緩地移動,它不時抬起頭看我們幾眼,或甩一下尾,像無聲電影裏的物,玻璃缸裏的魚,或陽光下的影。彷彿連空氣也沒有了,周圍的世界竟是這樣空明。
這偌大的草原又難得地乾淨。乾淨得連雜都沒有。這草本是一的翠綠,説黃就一的黃,像是冥冥中有誰在統一發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樹。樹是成片的林子,卻整齊得一塊剛切割過的蛋糕。擺成或長的幾何圖形。一樺木,雪白的樹幹,上面覆着黛綠的樹冠。遠望一片林子就如黃呢毯上的一道三麻將牌,或幾塊積木,偶有幾株單生的樹,在那裏,像白襪綠裙的少女,婷婷玉立。藍天之下乾淨得就剩下了黃綠,雪白,黛綠這三層次。我奇怪這樹與草場之間竟沒有一絲的過度,不見叢生的灌木,蓬蒿,連矮一些的小樹也沒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牆如堵的樹,而且整齊得像公園裏常修剪的柏樹牆。大自然中向來是以駁雜多彩的和參差不齊的形為其變幻之美的。眼前的這種異樣的整齊的美,裝卸美,倒使我不在自然中。這草場不像內蒙東部那樣風吹草低見牛羊,不像西部草場那樣出些沙土確礫,也不像新疆,川康那樣有皚皚的雪山,鬱郁的原始森林作背景。她像什麼?像一個誰家的庭院。
“庭院深深,深幾許?。這樣乾淨,這樣整齊,這樣養護得一絲不亂。卻又這樣大得出奇。本來人總是在相似中尋找美。我們的祖先創造了蘇州園林那樣的向自然求相似的人工園林,獲得了奇巧的藝術美。現在輪到上帝向人工學習,創造了這樣一幅天然的裝飾畫,便有了一種神秘的夢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畫裏的天使浴着聖光,或朗世寧畫裏駿馬騰嘯嘻戲在林間,美得讓人分不清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在這個大淺盤的最低處是一片水,當地叫泡子,其實就是一個小湖。當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帶士兵在此與陰謀勾結沙俄叛國的噶爾丹部決一死戰,併為國捐軀。因此這地名就叩將軍泡子。水極清,也像凝固了一樣,連倒映的雲朵也絲紋不動。對岸有石山,鮮紅,説是將土的血凝成。歷史的活劇已成隔世的渺茫的傳説。我遙望對岸的紅山,水中的白雲,覺得這泡子是一塊凝入了歷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塊凝有三葉蟲的化石。往昔歲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純真使我陶醉。歷史只有在靜思默想上才能悟,有誰會在車水馬龍的街市發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擁的天壇,在荒草掩映的圓明廢園,只會起一些具體的可確指的聯想。而這空曠,靜謐,水草連天,藍天無垠的草原,叫人真想成長嘯一聲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聲魂兮歸來。叫人靈犀一點想到光明的飛逝,想到天地人間的久長。
我們將返回時,主人還在惋惜未能見到草原上千姿百態的花。我説,看花易,看這草原的純真難。上帝的安排,陰差陽錯,我們在花已盡,雪未落,草原這位小姐換裝的一剎那見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觀眾在劇場裏欣賞舞台上濃妝長袖的美人是一種美,畫家在畫室裏欣賞立於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兒又是一種美。兩種都是藝術美,但後者是一種更純更真的展示着靈的美。這種美是不可多得也無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制造的極少數的標準的模特兒,還要有特定的環境和時刻,更重要的還要有能生美共鳴的欣賞者。,這幾者一剎那間的匯,才可能進發出如電光火石般震撼人心的美。但凡看景只看人為的熱鬧,是初級;拋開人的熱鬧看自然之景是中級;又能拋開浮在自然景上的眼繁花而看出個味的美來,如讀小説分開故事讀裏面的美學,哲學,這才是高級。這是自然美的韻律便與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以與自然對話了。
鳴呼!四月未的草原。大矣!靜矣!真矣!山水原來也和人一樣會一見鍾情,如詩一樣耐人尋味。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那塊神秘的草地。將要翻過山口時又停下來佇立良久。像槽植對洛神一樣;“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顧望懷愁“。明年這時還能來嗎?我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