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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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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戊戌,以皇子叔彪為淮南王。

周主謂羣臣曰:“朕去歲屬有疾疹,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齊境,備見其情,彼之行師,殆同兒戲。況其朝廷昏亂,政由羣小;百姓嗷然,朝不謀夕。天與不取,恐貽後悔。前出河外,直為拊背,未扼其喉。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鎮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混同文軌。”諸將多不願行。帝曰:“機不可失。有沮吾軍者,當以軍法裁之!”冬,十月,己酉,周主自將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隨公楊堅為右三軍,譙王儉、大將軍竇泰、廣化公丘崇為左三軍,齊王憲、陳王純為前軍。亮,導之子也。

丙辰,齊主獵於祁連池;癸亥,還晉陽。先是,晉州行台左丞張延雋公直勤,儲偫有備,百姓安業。疆場無虞。諸嬖倖惡而代之,由是公私煩擾。

周主至晉州,軍於汾曲,遣齊王憲將騎二萬守雀鼠谷,陳王純步騎二萬守千里徑,鄭公達奚震步騎一萬守統軍川,大將軍韓明步騎五千守齊子嶺,焉氏公尹升步騎五千守鼓鍾鎮,涼城公辛韶步騎五千守蒲津關,趙王招步騎一萬自華谷攻齊汾州諸城,柱國宇文盛步騎一萬守汾水關。遣內史王誼監諸軍攻平陽城。齊行台僕海昌王尉相貴嬰城拒守。相貴,相願之兄也。甲子,齊集兵晉祠。庚午,齊主自晉陽帥諸軍趣晉州。周主自汾曲至城下督戰,城中窘急。庚午,行台左丞侯子欽出降於周。壬申,晉州刺史崔景嵩守北城,夜,遣使請降於周,王軌帥眾應之。未明,周將北海段文振,杖槊與數十人先登,與景嵩同至尉相貴所,拔佩刀劫之。城上鼓譟,齊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齊主方與馮淑妃獵於天池,晉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驛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為樂,邊鄙小小兵,乃是常事,何急奏聞!”至暮,使更至,雲“平陽已陷”乃奏之。齊主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齊主從之。

周齊王憲攻拔洪、永安二城,更圖進取。齊人焚橋守險,軍不得進,乃屯永安。使永昌公椿屯雞棲原,伐柏為庵以立營。椿,廣之弟也。

癸酉,齊主分軍萬人向千里徑,又分軍出汾水關,自帥大軍上雞棲原。宇文盛遣人告急,齊王憲自救之。齊師退,盛追擊,破之。俄而椿告齊師稍,憲復還救之。與齊對陳,至夜不戰。會周主召憲還,憲引兵夜去。齊人見柏庵在,不之覺。明,始知之。齊主使高阿那肱將前軍先進,仍節度諸軍。

甲戌,周以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安定梁士彥為晉州刺史,留兵一萬鎮之。

十一月,己卯,齊主至平陽。周主以齊兵新集,聲勢甚盛,且西還以避其鋒。開府儀同大將軍宇文忻諫:曰“比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協力,雖湯、武之勢,未易平也。今主暗臣愚,士無鬥志,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奉耳。”軍正京兆王紘曰:“齊失紀綱,於茲累世。天獎周室,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釋之而去,臣所未諭。”周主雖善其言,竟引軍還。忻,貴之子也。

周主留齊王憲為後拒,齊師追之,憲與宇文忻各將百騎與戰,斬其驍將賀蘭豹子等,齊師乃退。憲引軍渡汾,追及周主於玉壁。

齊師遂圍平陽,晝夜攻之。城中危急,樓堞皆盡,所存之城,尋仞而已。或短兵相接,或馬出入。外援不至,眾皆震懼。梁士彥忼慨自若,謂將士曰:“死在今,吾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一當百。齊師少卻,乃令妾、軍民、婦女,晝夜修城,三而就。周主使齊王憲將兵六萬屯涑川,遙為平陽聲援。齊人作地道攻平陽,城陷十餘步,將士乘勢入。齊主敕且止,召馮淑妃觀之。淑妃妝點,不時至。周人以木拒之,城遂不下。舊俗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淑妃往觀之。齊主恐弩矢及橋,乃攻城木造遠橋。齊主與淑妃度橋,橋壞,至夜乃還。癸巳,周主還長安。甲午,復下詔,以齊人圍晉州,更帥諸軍擊之。丙申,縱齊降人使還。丁酉,周主髮長安;壬寅,濟河,與諸軍合。十二月,丁未,周主至高顯,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周主至平陽,庚戌,諸軍總集,凡八萬人,稍進,城置陳,東西二十餘里。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於城南穿塹,自喬山屬於汾水;齊主大出兵,陳於塹北,周主命齊王憲馳往觀之。憲覆命曰:“易與耳,請破之而後食。”周主悦,曰:“如汝言,吾無憂矣!”周主乘常御馬,從數人巡陳,所至輒呼主帥姓名勉之。將士喜於見知,鹹思自奮。將戰,有司請換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何之!”周主薄齊師,礙塹而止。自旦至申,相持不決。

齊主謂高阿那肱曰:“戰是?不戰是?”阿那肱曰:“吾兵雖多,堪戰者不過十萬,病傷及繞城樵爨者復三分居一。昔攻玉壁,援軍來即退。今將士,豈勝神武時!不如勿戰,卻守高梁橋。”安吐曰:“一撮許賊,馬上刺取,擲著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內參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何為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於是填塹南引。周主大喜,勒諸軍擊之。

兵才合,齊主與馮淑妃並騎觀戰。東偏小卻,淑妃怖曰:“軍敗矣!”錄尚書事城陽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諫曰:“半進半退,戰之常體。今兵眾全整,未有虧傷,陛下舍此安之!馬足一動,人情駭亂,不可復振。願速還安之!”武衞張常山自後至,亦曰:“軍尋收訖,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言,乞將內參往視。”齊主將從之。穆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主遂以淑妃北走。齊師大潰,死者萬餘人,軍資器械,數百里間,委棄山積。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

齊主至洪,淑妃方以粉鏡自玩,後聲亂,唱賊至,於是復走。先是齊主以淑妃為有功勳,將立為左皇后,遣內參詣晉陽取皇后服御禕翟等。至是,遇於中塗,齊主為按轡,命淑妃著之,然後去。

辛亥,周主入平陽。梁士彥見周主,持周主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周主亦為之涕。

周主以將士疲倦,引還。士彥叩馬諫曰:“今齊師遁散,眾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其勢必舉。”周主從之,執其手曰:“餘得晉州,為平齊之基,若不固守,則大事不成。朕無前憂,唯慮後變,汝善為我守之!”遂帥諸將追齊師。諸將固請西還,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將獨往。”諸將乃不敢言。癸丑,至汾水關。齊主入晉陽,憂懼不知所之。甲寅,齊大赦。齊主問計於朝臣,皆曰:“宜省賦息役,以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安社稷。”齊主留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羣臣皆以為不可,帝不從。

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衞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周主封賞各有差。

高阿那肱所部兵尚一萬,守高壁,餘眾保洛女砦。周主引軍向高壁,阿那肱望風退走。齊王憲攻洛女砦,拔之。有軍士告稱阿那肱遣臣招引西軍,齊主令侍中斛律孝卿檢校,孝卿以為妄。還,至晉陽,阿那肱腹心復告阿那肱謀反,又以為妄,斬之。

乙卯,齊主詔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募兵。延宗入見,齊主告以向北朔州,延宗泣諫,不從,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后、太子於北朔州。

丙辰,周主與齊王憲會於介休。齊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舉城降,以為上柱國,封郇公。

是夜,齊主遁去,諸將不從。丁巳,周師至晉陽。齊主復大赦,改元隆化。以安德王延宗為相國、幷州刺史,總山西兵,謂曰:“幷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為社稷勿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穆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不得輒沮!”齊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奔突厥,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諫,乃迴向鄴。時唯高阿那肱等十餘騎從,廣寧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繼至,得數十人與俱。

穆提婆西奔周軍,陸令萱自殺,家屬皆誅沒。周主以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下詔諭齊羣臣曰:“若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或我之將卒,逃逸彼朝,無問貴賤,皆從盪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

初,齊高祖為魏丞相,以唐邕典外兵曹,太原白建典騎兵曹,皆以善書計、工簿帳受委任。及齊受禪,諸司鹹歸尚書;唯二曹不廢,更名二省。邕官至錄尚書事,建官至中書令,常典二省,世稱“唐、白”邕兼領度支,與高阿那肱有隙,阿那肱譖之,齊主敕侍中斛律孝卿總知騎兵、度支。孝卿事多專決,不復詢稟。邕自以宿舊習事,為孝卿所輕,意甚鬱郁。及齊主還鄴,邕遂留晉陽。幷州將帥請於安德王延宗曰:“王不為天子,諸人實不能為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卿士,猥見推,今祗承寶位。”大赦,改元德昌。以晉昌王唐邕為宰相,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乾子、右衞大將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為將帥。敬顯,貸文之子也。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參十餘家。齊主聞之,謂近臣曰:“我寧使周得幷州,不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稱名,涕嗚咽,眾爭為死;童兒女子,亦乘屋攘袂,投磚石以禦敵。

己未,周主至晉陽。庚申,齊主入鄴。周軍圍晉陽,四合如黑雲。安德王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乾子、段暢拒城東,自帥眾拒齊王憲於城北。延宗素肥,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奮大槊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和阿乾子、段暢以千騎奔周軍。周主攻東門,際昏,遂入之,進焚佛寺。延宗、敬顯自門入,夾擊之。周師大亂,爭門,相填壓,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斫刺,死者二千餘人。周主左右略盡,自拔無路。承御上士張壽牽馬首,賀拔伏恩以鞭拂其後,崎嶇得出。齊人奮擊,幾中之。城東道厄曲,伏恩及降者皮子信導之,僅得免,時已四更。延宗謂周主為亂兵所殺,使於積屍中求長鬣者,不得。時齊人既捷。入坊飲酒,盡醉卧,延宗不復能整。

周主出城,飢甚,遁去,諸將亦多勸之還。宇文忻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偽主奔波,關東響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破城,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柱國王誼亦以為去必不免,段暢等又盛言城內空虛。周主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復振。辛酉,旦,還攻東門,克之。延宗戰力屈,走至城北,周人擒之。周主下馬執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非有怨惡,直為百姓來耳。終不相害,勿怖也。”使復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於周。獨莫多婁敬顯奔鄴,齊主以為司徒。

延宗初稱尊號,遣使修啓於瀛州刺史任城王湝,曰:“至尊出奔,宗廟事重,羣公勸迫,權主號令。事寧,終歸叔父。”湝曰:“我人臣,何容受此啓!”執使者關送鄴。

壬戌,周主大赦,削除齊制。收禮文武之士。

初,鄴伊婁謙聘於齊,其參軍高遵以情輸於齊,齊人拘之於晉陽。周主既克晉陽,召謙,勞之。執遵付謙,任其報復。謙頓首,請赦之,周主曰:“卿可聚眾唾面,使其知愧。”謙曰:“以遵之罪,又非唾面可責。”帝善其言而止。謙待遵如初。

臣光曰:賞有功,誅有罪,此人君之任也。高遵奉使異國,漏大謀,斯叛臣也。周高祖不自行戮,乃以賜謙,使之復怨,失政刑矣!孔子謂以德報怨者,何以報德?為謙者,宜辭而不受,歸諸有司,以正典刑。乃請而赦之以成其私名,美則美矣,亦非公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