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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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這天下午的空氣、風景、與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鳳儀的腦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處的畫布,不時閃現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氣,那略帶一點熱的天最濃烈最尾聲的氣息,拂動着這座城市最美麗的季節,那窗外的一枝法國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綠葉,葉片的顏儼然由淺及深了,預示着盛夏即將到來,四季替中生命的魅力,正無遮無攔的上演着。光線非常好,從窗户一束束進來,將佈置的典雅潔淨的小書房、茶桌照得窗明几淨,讓人心曠神怡,桌上緻的細瓷小茶碗裏,是大半杯濃濃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時熱氣已經散淨了,只等着喝茶的人來舉杯。子欣坐在她的左邊,已是人到中年,髮鬢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邊,所謂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個過了天命之年,對她有養育之恩,擔當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親角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鳳儀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兩次,一次是她剛到邵府的那個夜晚,她躺在沙發上,一覺醒來,看見燈光中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另一次就是現在,在陽光明媚的下午,他還像當初一樣,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敍述着出家的事情。時光從一張臉到另一張臉,跳躍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沒有看見第二張臉之前,一直還把爸爸當成當年的那個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會有覺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會有放棄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懷欣喜,進入大歡喜的世界。
"今年節之後,我去南京打探實業部的批覆,遇見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友,他原來是跟着陳其美的,現在在南京政府做事,從他那兒我得知把持實業部的人,居然是陳慎初,自從陳其美勝了李燮和,當了上海總督軍,他就去了本留學,後來改名為陳漢年,"邵元任喟然嘆道:"難怪我們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實業部的關係,原來是他。"當年陳慎初向雅貞求婚等等曲折,鳳儀只隱約聽説,並不知曉內情,袁子欣更是沒有聽説過,夫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不解之。邵元任不覺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環,焉有期?!"他將自己利用雅貞的一片痴情,巧使緩兵之計,壞了陳慎初的求婚,又不願履行諾言,致使雅貞絕望自盡的前後事件,一一道來,不要説子欣賞聽得目瞪口呆,連鳳儀也是頭一次知道其中細節。"我當時聽説陳慎初就是陳漢年的時候,便知道實業部的批覆不可能會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當年我即種惡因,必有惡果,只是沒想到,讓雅貞枉死,和興集眾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數載,我已還完了一些債,沒有還完的,就讓我去寺廟之中,禮佛頌經,祈求上蒼免除人世苦難吧。"
"爸爸,"鳳儀半晌方道:"你從南京回來,怎麼沒有告訴我。"
"你當時正為杏禮煩惱,等子欣回來一併告訴也是一樣的。"鳳儀不知如何勸解邵元任,她回想起當邵元任從南京歸滬後疲憊的模樣,不深深地責備自己,怎麼沒有想着問問爸爸的情況,怎麼沒想過,他也會煩惱會沒有力氣。
"爸爸,"子欣見鳳儀滿面悽然,邵元任一臉平靜,眼見着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連忙道:"您不想再做和興,也沒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國外的事情辦理妥當,您跟着我們一起出國不好嗎?美國歐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後若有興致,可以去各地雲遊,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國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並不矛盾,你不必擔心。"
"爸爸,"鳳儀聽他這樣説,知他心意已決,眼淚不覺落了下來:"您就真的拋卻了紅塵事,以後不管我了嗎?"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經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還是失敗,你小的時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進退之道告訴你,讓你在這世間能奪得一切。還是讓你保持天,快樂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選擇了後者。現在回想起來,我常常後怕,深這是你的大幸啊,以後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為戒,不可貪婪妄求,自以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鳳儀泣道:"我還沒有孝敬你,報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捨得我,你捨得石頭、安安嗎?"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養育了你,豈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豈知來生來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執着,你我父女的緣分,各藏於心中,便是善緣了。"
"那石頭呢,安安呢?"鳳儀道:"您不是最喜歡他們嗎?"邵元任笑了:"你怎麼還是如此看不開,兒孫自有孫福,他們長大後若能記得我,也不防事,若記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歡喜之事,與孫兒們何干?"子欣見鳳儀哭得傷心,掏出手絹遞給她:"你別哭了,爸爸不是還沒有出家嗎,就是算他住到了廟裏,我們也可以常去看他。"
"你知道什麼,"鳳儀哭道:"入了佛門便是再世為人,我就算能見到他,只怕他也不能認我了。"邵元任聽鳳儀這樣説,不微微點點頭。知女莫若父,反過來亦是如此,這個小囡雖不能瞭解佛門要義,但還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此番出家之後,紅塵過往他一概不想再過問,就算鳳儀他們肯來來見,只怕相見也是無時了。
"子欣,"邵元任道:"鳳儀與石頭兄弟,還有安安,就勞你照顧了,將來若杏禮願意,將楊練的遺腹子託付給你們夫婦,也請你好好管教。和興的股權,我全部無償轉給了陸老闆,元泰的產業股,我將一分為二,一半轉給你和鳳儀,另一半捐給廟裏。你們若真去國外,可將營業股轉給康凱蒂和劉慶生,這二人都很有經營天分,一個有李威相助,一個經營絲廠多年,皆可保元泰一段平安。"
"杏禮會把孩子給我們嗎?"鳳儀道:"還有康小姐,現在已經做了李府的夫人,只怕不會再出來做事兒了。"
"杏禮自幼嬌生慣養,能為楊練生下遺腹子,獨自撫養之今,已用盡了她的力氣。以她的個,既不可能招夫養子,也不可能像美蓮那樣吃苦耐勞,獨自養育孩子。她如此美貌,早晚是要嫁人的,與其把孩子帶在身邊,既連累自己,又不能好好照料,她不如將孩子託給你和子欣,這是早晚的事,你不必擔憂。至於康小姐,她本來就是個實際的人,又頗有遠見肯受委屈,李威的勢力現在如中天,她與在家中保住李氏夫人的名份,倒不如將元泰牢牢地抓在手中,再得李威相助,為自己掙一大筆產業。這點,她自己就能想通,不勞你們多慮。"
"李老闆能答應嗎?"子欣問。
"我一但出家,元泰就只有你夫二人,你們若出國求發展,將元泰託給李威,這便是江湖道義,他肯定會答應下來,他又不懂經營,自己的股分又重,自是要請康小姐心,到那時只要讓鳳儀去找一趟李威,拜託他請康小姐幫忙,他會全力承擔的,這樣,康小姐就能名正言順地回到元泰。"邵元任默然嘆道:"南京政府未成立之時,我上海各商團,皆為之輸送銀兩,自以為奇貨可居,他政府穩定,都可謀大筆福利。可如今局勢尚未大定,我等便成了政府的眼中釘中刺,將來還不知如何。"
"上海向有自制的傳統,這些年的城市規劃、發展,都由商會商團,甚至同鄉會決定,"子欣道:"但從長遠來説,一個城市必然要聽從國家的安排,尤其像上海這樣的地方。"
"道理是沒錯,"邵元任道:"只是放在眼下的時候,略有些不合時宜,總之,你和鳳儀去國外發展,還是比較合適的。你們經營元泰,遠不如讓李威來經營,他現在是政府藉助的力量,政府自然會扶持他。"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契:"這四百畝的地契,是我最後的心意,你們拿在手上,不可對任何人提起,上海的發展必會越來越快,這些地現在還不值錢,將來卻不可限量,你們在國外如有急用,便可返回上海,用它來換錢。"
"爸爸,那你呢?"鳳儀道:"這地我們不要,您留在身邊。"
"我另有四百畝,"邵元任道:"你不必擔心。"袁子欣見邵元任分析局勢,調度安排,雖是出家之態,卻悉政治與人心,從容不迫萬事妥貼。此時聽他説還留有四百畝在身邊,不慨萬千。如此明老辣,處處留有後着之人,居然也走了上出家之路,又何況他這個不能掌控局面的"假洋鬼子"。他不想起仙説過,如果中國局勢深陷非常,他既不如仙,更不若李威,鳳儀呢,恐怕自是離康凱蒂大有距離。他默默不語,鳳儀的情緒已平復了很多,她心想,現在離中秋還有幾個月,可以慢慢猜度爸爸的意思,儘量讓他回心轉意,若他真覺得出家方能幸福,自己也不能阻攔。她覺得心中不知何種滋味,只想起佛家常説人生本苦,回頭是岸,那麼,爸爸真的找到了他心中的幸福彼岸嗎?
且不説邵元任對出家的受,袁子欣卻堅定了帶着兒前往美國,開創中國人做自己的進出口貿易的決心。鳳儀收到一個好消息,威廉神父將她的畫推薦給了一位老朋友。那人是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的教授,他非常喜歡鳳儀的作品,對身在遠東的鳳儀充滿了好奇,希望她能來美國留學,並願意説服校方給她提供獎學金。由於芝加哥學院教學氣氛自由,對學生的專業十分看重,至於其他的教育背景和英文,反而不是十分重視,這一切都對鳳儀很有利。
突如其來的留學機會,讓鳳儀久藏在心底的對藝術世界的熱情澎湃起來。去向西方世界,在大洋彼岸,用自己的畫筆與心靈,一面在藝術世界遨遊,一面做自己最喜歡、最擅長的事情。用自己的專業,去和世界上的人們比一比,用一條藝術之路,去振興自己的祖國。鳳儀不由心馳神往。她在子欣的幫助下,向學校寄去了自己的作品照片集,以及一封英文信。
子欣和邵元任都注意到這件事情對於她的影響。她的面容一下光彩起來,走路噔噔有聲,為了鍛鍊身體,她還從《良友》上學了新方法,每帶着石頭兄弟在小院中跳繩,又從百貨公司買了一個籃球,給兄弟倆玩耍。子欣偶爾空閒,也教他們一些打籃球的技巧。
鳳儀期盼着大洋那邊的回信,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年輕起來,肢有力,轉彎下蹲十分靈活。每每有國外的任何報道,包括新聞紙和雜誌,她都十分留意。為了早突破語言關,她還努力學起了英文,每天抄寫二十個單詞。在元泰、邵府或者任何有空閒的時候,她就拿出小本反覆背誦。
七月盛夏之時,鳳儀終於接到了盼望以久的迴音。芝加哥大學願意接受她,但是隻能提供一半的獎學金,並希望她在明天夏天入學。威廉神父來信説,請她不要擔心錢的事情,只要她來上學,他可以給她提供助學的事務,補充部分錢款。子欣也讓她不必為錢發愁,到了美國,他一樣可以賺錢。鳳儀則覺得只要讓她去了美國,哪怕子欣生意不佳,她也一定能找到屬於她的生存之路,因此並不憂心。倒是由於子欣的公司開在紐約,恐怕得由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們住在芝加哥。子欣怕她既要適應新環境,又要應付學業,還要照顧孩子,實在是太難了些。
鳳儀勸子欣不必煩惱,她覺得一切困難都不可怕,反而讓她充滿了情。她聽子欣説芝加哥靠近美國的大湖,可以走海輪一樣的大船,景優美,空氣新鮮,心兒就像鴿子一樣飛了起來。
"可是你帶着三個孩子,語言又不太通,"子欣放心不下:"不如請教授幫忙,將學期再延一年,你先去紐約,適應了語言與文化再説。"
"我已經等了整整十七年,"鳳儀笑道:"我不想再等了。有這十七年的經歷,我什麼都不怕,就算我和孩子身無分文到了芝加哥,我也能帶着他們活下來。何況還有學校和威廉神父。"
"那你的什麼藝術世界呢?"子欣見她信心滿滿的樣子,遂不再勸,笑道:"耽誤了十七年,你還有把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