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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5)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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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714“然後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局。

“然後,鄰居就報警了呀。”

“那,你媽媽後來怎麼樣了?”文婷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我覺得我好像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東西。

“她還在醫院裏。”文婷只是輕描淡寫地説了一句。

“她沒什麼大事兒吧?”

“不知道。也許有事。不知道。”沉默。一陣風吹過樹梢,給這個沉悶的夏末帶來了久違的騷動和清涼。

“那你的傷口,這…….”

“哦,我是沒什麼關係啦,已經不出血了。”她舉起手臂説道。

“不是,你沒去處理一下啊。”

“不用,我已經習慣了。沒什麼的。不疼。”

“不不不這不是疼不疼的問題,你這樣下去不行啊。”

“那我能怎麼辦?你倒是説個辦法啊。”

“啊,這。反正你這樣絕對不行的。真的,要想個辦法。”

“有什麼辦法啊?”

“比如,報警呢?”

“噗,”文婷一下子笑了出來,“還以為你要説什麼呢,你以為他們會管這種事情啊?只有真的出了人命他們才會來呢。”

“那你也要想個辦法呀,想個辦法離開這種地方。”

“我有什麼辦法。”

“總之別氣,真的,那句話怎麼説的,只要思想別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呀!”

“嘿,你説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我哥了。”

“你吃午飯了嗎?”

“沒呢。”

“總之,先去吃午飯吧,我請你。相信吧,一切都會好的,真的。都會好的。”

“是嗎。”

“是的,一切都會好的,一定是這樣的。”但突然,我似乎覺得我本就沒有資格評價和安他人的苦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在穿過主幹道,經過關帝廟前的那個小兒童公園時,我們看到一個父親正帶着他四五歲的女兒在那裏玩鞦韆,倆人的臉上都出稚氣的笑。文婷遠遠地站着盯着那對父女看了好久,突然毫無徵兆地哭了。

發```新```地```址5x6x7x8x點.c.0.m15離家遠行的前一天,我到畫室去做最後一次的模。烏雲層層疊疊地遮住了天,天氣預報説有雨。

我最後一次了衣服,裹上浴袍,坐在那把無比悉的模特椅上,窗外陰沉沉的,空氣壓抑沉悶,雖然是下午,畫室裏也開起了燈,把我的皮膚照得蒼白又病態,陰莖無力地蜷縮在濃密捲曲的裏,耷拉着,簡直像是一具屍體。

文婷好像整節課都心不在焉,看着我耷拉着的的陰莖發呆,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那樣會使得她好受一些。後天就開學了,今天來畫室的只有平常的一半不到,看着空蕩蕩的教室和零星幾個女孩兒,心中總有一種將要離別的悲傷,落寞,與依依不捨。空調單調着轟鳴,隱隱的,那遠方響起悶雷,興許是建築工地的噪音吧,更加凸顯這個午後詭異的寂靜。明天我將要離開這裏,而高中三年,倒也沒什麼值得留念的,初中和小學呢?幾乎記不起來了,那時候的小學同學現在也失去了聯繫,初中只有幾個好朋友還會一起約出來打打球,其他的都在短暫的重逢後漸行漸遠。

有上了職高的,有去了省會讀高中的。大概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依稀覺得人與人的平等與平權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我們活在這樣的體制下已經太久了。總之,我已經受夠了這個正在死去的縣城的無奈生活。好像這裏是時間沖積而成的寂寞沙洲,與陸地分離,眼看着時間從周圍過,卻無能為力。恆河沙數的私人回憶,連同着這個國族十幾年來的沉浮一起,真真假假,有的被沖走,有的被帶到沙洲上,停一會兒,又被新來的回憶掩蓋下去,那座小時候經常去玩兒的鋼鐵廠現在已經拆除,地產商在那工廠的原址上一幢挨着一幢造起了無數一樣的高樓。

似乎已經回憶不起來鋼鐵廠的澡堂子是什麼模樣了,唯一的記憶是那裏頭的一股鐵鏽味,和每回經過那條門前馬路上的一地氧化鐵的深紅,一下雨便格外的清晰,就像是一代代人的血從柏油路下古老的黃土地滲透出來,一口氣,再一口氣。那個路口有一個無人的火車閘道,但軌道是廢棄了的,不會再有火車滿載着新鮮的鋼鐵隆隆地駛過,那兩道永不再落下的褪的閘道杆成了歷史唯一的目擊者者與見證人。

而在那條街上來來往往的騎着助動車的麻木的人,好像都拋棄了過去,恍恍惚惚,在麻木的當下里尋找一個沒有希望的未來,至少和那邊的高樓無關。鐵路兩旁長滿了一人高的雜草,一到秋天便有無數像蒲公英種子似的無飛蓬隨風飄揚,盡頭是開發區永遠住不滿人的高樓,支撐起霧氣中的灰天,像是帕特農神廟的大理石柱,守衞着新時代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那神明可曾向這個絕望到被時間拋棄的小縣城青睞過一眼呢。於是只能夠在沉默中喊出。

發```新```地```址5x6x7x8x點.c.0.m“神明……神明萬歲。”我在心裏默默想着一會兒要和文婷説的話,沒意識到下課時間已經到了。她好像是害怕見到我,同上回一樣,趕忙收拾了畫具離開教室,我趕忙追上去,顧不得自己赤着的身體和吊在一邊的浴袍,和一個變態一樣,光着腳底板啪嗒啪嗒地尾隨文婷而去,地磚的冰冷從腳底傳到全身,這時我在意識到,自己的腳底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在走廊的地上留下了一連串滑稽的腳印。

“文婷,你等我一會兒。”聽到了這話的文婷走得更快了,幾乎是慢跑着轉入了樓梯間,鞋踏着樓梯發出清脆的響聲,在樓梯間迴盪,通常這個時間,在那堵牆上,應該會有陽光。我也跟着跑下了樓,因為沒穿鞋,腳跟被堅硬又冰涼的地震得生疼,褶皺的陰莖也在晃盪中左搖右擺,像是一條撈出水面不安分的活蝦。

我到現在還不清文婷試圖躲避,拒絕同我好好告別的原因,既然她不至於討厭我,那大概是覺得這樣的告別過於傷,因為不想承受離別的悲傷而拒絕作離別的儀式。也罷,畢竟我也出於同樣的原因而躲開了高中的畢業典禮。一想到自那以後所有朝夕相處的同學便要各奔東西,開始完全不同的生活,心裏便又一塊東西堵着,總是不那麼舒坦,但那又怎麼樣呢?説到底似乎還是一種懦弱膽小的體現,以及對不安和未知的消極迴避。離別就像生孩子,痛那麼一段時間,接着就習慣了,時間會使得分娩的疼痛被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同樣疼痛的空虛和無聊,人便是在這樣的兩種無法逃避的痛苦中度過自己糾結空虛又輕飄的一輩子。

“文婷,你等我一會兒。”但這種迴避似乎反證了我在她心中地位的真實不虛,這種地位,在那麼一個瞬間,使我狂妄自大的心靈沾沾自喜了一小會兒,當從玻璃反光裏看到現實中我扭曲的身體和猥瑣的臉之後,這種自喜便墮落成同等量度的自憐與自惡。而自我厭惡又使得我的心獲得某種受的建築在擁抱惡之上的快。

“你走開,別來。”她啪一下猛地推開樓底的那道門,外頭一股熱氣也同時包裹了我赤的身體,然後我下意識地想去擦蒙了霧氣的眼鏡兒,才發覺自己全身什麼都沒有。而空氣中的壓抑分子已經積累到了極點。

又是一陣悶雷在不遠的厚重雨雲裏發響,那是與建築工地類似的噪音,又像滿載鋼筋的火車隆隆駛過閘道。大抵算是自然對文明對自身的拙劣模仿的怒吼。光腳踩在人行道上,糙又滾燙,一滴熱水落到我的肩上,“是空調的冷凝水吧?”,接着是第二滴,滴三滴,於是夏天的最後一場雨便毫無疑問地來臨,蔓延着鋪天蓋地,墜落得氣壯山河,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時候,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好像雲彩被打碎,漫天繁星墜落,一地的碎片反映這巴洛克油畫似的天。

街道已靜已極,一個人也沒有,不真實地簡直就是舞台佈景,而我和文婷就是這出存在主義戲劇唯二的演員,也是自己這幕荒誕劇落幕之前唯二的觀眾。雨水逐漸猛烈地墜落,人行道遇水變成深,乾裂滾燙的柏油路氤氲着灰塵味兒的水汽,散發着工業城市特有的鏽香。泥土的濕氣和氧化鐵的氣味兒混雜在一起,無情地衝擊着我和她的鼻腔,大滴又温熱的雨水温情脈脈地打在身上,酥酥麻麻,像是觸了電,小時候在鋼廠的澡堂裏洗澡的記憶,就像深紅的氧化鐵,經過雨水沖刷,從不知何處冒了出來,漸漸清晰。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文婷你別走啊。”我用濕漉漉的手抓住了她同樣濕透的小臂。

“放開我。我不要再見到你。”她掙我的手。

“哎,你這是做什麼呀?”我絲毫沒有意識到我沒穿衣服的事實,只是頭腦發熱地吼着,完全是無意識地。

“哎呀我不是説了嗎,我不要再見到你,你快走啊,快點走!你明天不是要走了嗎?快點去啊!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去城市裏啊。”還沒説完她的眼淚就了下來。

我看着她雨中滴水的黏在一起的頭髮和狼狽的臉,便一把上前去,抱住了她瘦弱乾癟的身體,擁抱她之前,我從沒意識到她是那麼瘦小,像是抱着一捆濕淋淋的柴火,散發着隱約的香氣。她也好想知道自己就是一捆柴火,一旦淋了雨就失去了功能與價值,所以面向我,踢掉了腳上穿了一個夏天的黑鞋,把臉埋在我滾燙又黏濕的口,嚎啕大哭起來,如同夏天那樣憂鬱,又像秋天那樣絕望。我不詛咒着這像淋浴般澆在身上的雨。在泣顫抖和憂傷的釋懷中,夏天終於結束了。

“哥……哥…….哥!”

“哎,別哭了,哥在呢,哥在,別哭,哥不走,不走了哦。”雨越下越大,像雪白的紗簾,連接天與苦難的人世間,把我倆的聲音都蓋了過去。低窪地積起了水。此刻如果有行人走過,他會看見那雨簾包裹中的一男一女,男的赤身體,女的光着腳丫,那是伊甸園裏食用果前的亞當和夏娃。

尾聲第二天,天氣依舊是渾濁的灰,小雨淅淅瀝瀝。氣温斷崖式下降,全城樹葉一宿變黃,風吹來冷颼颼的。爸媽開着車送我去了火車站,後備箱裏是我的兩大隻行李箱——終於還是要走了。甚至直到出發前的一刻,我還有“反正時間還早”的錯覺。

去火車站的路上,媽媽一直叮囑我,到了學校,要主動去朋友,多説説話,和室友搞好關係,冷了別忘記多穿幾件衣服,住到寢室裏就和爸媽打個視頻,報個平安。火車站不大,擠滿了來送行的家長和拉着行李的學生,紛紛同家人揮手告別,我愚蠢地居然想在送行的人羣中看到文婷的臉,隨後便被自已這個荒謬的想法到可笑,笑完了卻又是一陣荒涼與空虛,我儘可能地把自已沉浸在對過去生活的回憶裏,而不去看當下風別的場面,似乎要遠行的不是我。

接着火車開了,我額頭抵着冰涼的車窗,濕的窗玻璃上,水珠紛紛後退,站台也退到後面了,然後是一閃而過的緊挨着的高樓,冒着白煙的煙囱,鏽跡斑斑的工廠,雜草叢生的荒地,又經過了我悉的,從小生活的街區,我甚至看到了我們高中的校舍和畫室所在的樓房的頂。我的心裏產生了一種無所謂的近乎冷漠的平靜。

“第一次以這種視角去看這座縣城呢,如果有太陽就好了。不過,這樣細雨淅淅瀝瀝也好……這次是真的,真的走了吶。”然後,我看到了畫室的樓頂天台似乎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朝着鐵路這邊張望,“那是文婷”的這個想法一瞬間在我的腦海裏浮現,隨後漸漸無可置疑地清晰起來,於是,聽着火車在鐵軌上有規律地敲擊出節奏,心裏開始泛酸,彷彿再也無法承受水汽的烏雲,十八年的眼淚從眼眶裏肆意湧出,那是對被火車留在身後的過去一切生活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