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隆吐山戰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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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馬翁牧師覺自己渾身癱軟,如同融化的酥油,就要變成一灘水了。他看看周圍,所有的人跟他一樣,不在心裏問道:這是為什麼?是吃了不潔的食物,還是喝了有毒的水,或者是煙瘴作祟,污染了空氣?都不會,西藏人的食物雖跟他們的食物不同,但不可能都有毒。他們分明看見過澗底水裏的魚,看見了樹上啁啾的鳥兒。魚和鳥兒都好好的,人怎麼會中毒?還有面前這些飛蟲,難道它們比人還要強悍?
密集的飛蟲營營而鳴,不時地落在皮膚上,手和臉都是癢癢的,間或有刺痛的覺。馬翁牧師想抬手驅趕,可怎麼也抬不起來,沮喪得嘆口氣,覺嘴是麻木的,呼變得困難了。他害怕起來,要是嘴和鼻子都像手腳一樣失去知覺,那就沒命了。他使勁呼,試圖用氣驅散嘴上的麻木,卻不斷有飛蟲被他進嘴裏,想吐出來都不可能。但是他沒有停止使勁呼的舉動,他覺得這是他維繫生命的唯一辦法。
進嘴裏的飛蟲更多了,就像吃了一口別人嚼碎的東西,噁心得直想吐。但是他吐不出來。不僅如此,飛蟲的刺還讓喉嚨突然有了嚥的動,一大團飛蟲朝下滑去,咕隆一聲,嘴裏似乎清了許多。之後他便不由自主地連續嚥了幾口,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上帝的旨意,不知嚥進去多少飛蟲,驀然發現手指正在嘴邊驅趕飛蟲。啊,抬起來了,手臂可以抬起來了。
他又試着動了動腿,動了動,有覺,越動越有覺。一個清晰的念頭就在這時抓住了他的意識:是飛蟲的叮咬讓他們躺倒在地的。現在,飛蟲又來救他們了。幾年前,剛到印度時他就聽説,印度紅蜘蛛咬一口就能毒死人,解毒的唯一辦法是生兩隻紅蜘蛛。看來這裏的飛蟲跟紅蜘蛛是一樣的:它讓你中毒,你吃了它就能解毒。就好比你面對一種陌生的信仰,開始它對你一定是侵擾和傷害,但要是你把它吃進去,就發現原來它對你是有好處的。
馬翁牧師張大嘴,猛然氣,把幾隻飛蟲直接進了嗓子。
他掙扎着坐了起來,望着身邊的衞隊士兵,開始是小聲説,漸漸聲音大了:“你們聽我的,張嘴,氣,像我這樣,張嘴,氣。”他示範着張嘴氣的樣子,問道“有什麼覺?是不是飛蟲進到了嘴裏?進飛蟲的往下嚥,沒有進飛蟲的繼續。聽着,我們中毒了,飛蟲是上帝送來的解毒良藥。你們看看我,上帝的飛蟲已經顯示了奇蹟,我好起來了,差不多跟從前一樣了。”隨着飛蟲不斷被進嘴裏、嚥到肚裏,衞隊士兵們漸漸能夠動動胳膊動動腿了。
馬翁牧師站起來,走到霞瑪汝本一行跟前,大聲説:“上帝會來救你們,請相信我,上帝就在這裏。”然後,他又教躺了一地的西藏人張嘴氣。
西藏人了幾口就不了。他們不想把飛蟲進嘴裏,更不會按照馬翁牧師的指點把飛蟲嚥下去,那是殺生,跟吃掉人是一樣的,是魔鬼的行為。
馬翁牧師着急地喊叫着,越喊叫越不靈,最後絕望地着氣説:“你們不想活了嗎?上帝的眷顧已經來臨,你們並沒有死的權利。”霞瑪汝本表情木然,用將死者的眼光乞求地望着他,似乎説:牧師,除了吃飛蟲,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馬翁牧師一下就讀懂了,撓撓頭説:“沒有,沒有。”心裏卻想:上帝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因為這裏是西藏。但不管有沒有,他必須做到不讓飛蟲繼續叮咬西藏人,突然打了個愣怔,意識到也許這就是上帝的啓示:只要杜絕飛蟲的侵害,西藏人自己就會好起來。他大聲祈禱着:“上帝啊,我知道你就在我們頭頂,知道你會保佑這些西藏人。啊,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就是這個意思了。”霞瑪汝本聽着,覺得上帝跟自己無緣,絕望得閉上了眼睛。他死了,許多西藏人都死了,沒有了心跳,沒有了氣息。
馬翁牧師不甘心,看到已經有好幾個衞隊士兵站了起來,便説:“你們就是西藏人的福了,快跟我來。”他帶着衞隊士兵刈來了許多蒿草和樹枝,圍着西藏人東西南北堆了四堆,然後點着了。草和樹枝都是青綠的,光冒煙,不着火,這正是馬翁牧師的需要。煙霧瀰漫着,飛蟲紛紛逃散。
顯然吃掉飛蟲和用濃煙燻走飛蟲是兩種效果,前者是靠了外力以毒攻毒,後者是在杜絕新毒侵入的前提下依靠人自身的潛能漸漸恢復。西藏人躺到第二天早晨才陸續能夠動彈。期間馬翁牧師和衞隊士兵不斷添加柴草,濃煙一直沒有間斷,他的祈禱也沒有間斷。為了讓西藏人知道他在祈禱什麼,他一直説的是藏語:“上帝,上帝,親愛的上帝,你是聖父、聖子、聖靈的合體,所以你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你是神,是救世的主,是驅散魔鬼的勇士,是治病的醫生,是保護羔羊的牧人”霞瑪汝本滿含熱淚,一遍遍地説:“我不死了,真的不死了。”他後來説,他死後靈魂很快離開了軀體,正在徘徊不前時,有個神情憂鬱的男人出現了,告訴他:“我是被你們稱作上帝的天父,我來救你,回到你的身體裏去吧,你不會死了,你將跟着馬翁牧師走到底。”於是他就又活過來了。
《聖史》上説,在飛蟲事件中死去的所有西藏人,都在死後見到了上帝。是上帝讓他們繼續活着的,因為上帝是個講因果報應的人。上帝説:“因為恭敬我並傾聽我的話,你們前世今生的罪孽,全沒有了。你們將一直活下去,直到願意進入天國的那一天。記住,我會保證你們此生就能到達天國。因為我的天國和時間一樣無限、跟宇宙一樣遼闊,即便地球上的所有人住進來,也好像只住着我一個人一個神和耶穌基督以及聖靈的共同載體,我仍然很寂寞,我需要更多的夥伴,都來吧你們。而佛教的天國太擁擠了,光那些名目繁多的佛都住不下,還得下凡到人間來做活佛,哪裏會歡你們這些人呢?所以就讓你們一世又一世地輪迴,沒完沒了地輪迴。不想輪迴的人,跟我來吧,如果你們此生此世信仰我,我就保證你們永生永世離苦難。”他們又開始上路了。靠着馬翁牧師的“吉凶善惡圖”一會兒東,一會兒北。突然停下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個趴卧在草叢裏的半死不活的人。
馬翁牧師説:“上帝,這是哪裏來的人?”霞瑪汝本則大喊一聲:“阿奈甲本,你怎麼在這裏?”阿奈甲本和他的部下路了。也許是以為可以由此走出山林,也許僅僅是好奇,他們走進了山。但是走進去就出不來了,只爬出來阿奈甲本一個人。阿奈甲本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山,身子一歪,昏過去了。
霞瑪跑向山,跑進口只幾步就出來了。他搖搖頭,一臉慘白。馬翁牧師問他看見什麼了。他喃喃地説:“什麼也沒看見,就看見了黑森森的地獄。”馬翁牧師抬頭望着山,表情越來越堅毅,眼睛裏的藍光就像浮動的火焰。他朝前走去。人們都覺得他是去口看看的,沒想到他一直走了進去,他的衞隊想攔已經攔不住了。
半個時辰後,馬翁牧師揹着一個西藏人走了出來。他放到地上,又走了進去,又背出了一個人。第三次進的時候,他提起黑道袍的前襟矇住了自己的鼻嘴。他的衞隊也都下衣服,纏到鼻嘴上跟了進去。他們從山裏背出來了阿奈甲本的所有部下。差不多一半活着,一半已經死了。
馬翁牧師照例祈禱上帝保佑,又讓人拿來水,從馬股上的十字布兜裏取出一些白藥片來,一一喂進了那些還在息的人嘴裏。雖然牧師知道,對這些中了瘴氣的人,新鮮空氣比什麼都重要,但他還是要證明他的存在的重要。霞瑪汝本和他的人信地看着馬翁牧師,都覺得這是上帝的救治,而上帝的救治總是有效的。
一天以後,阿奈甲本和還活着的十幾個部下陸續醒過來了。
阿奈甲本説:“佛祖啊,我還活着。”霞瑪汝本看看馬翁牧師,誠實地説:“是上帝救了你。”2從隆吐山戰場歸來的魏冰豪向前線總管俄爾報告了戰事後,俄爾很高興:“洋魔再次敗退了,好啊,好啊,又是西甲,又是陀陀喇嘛。”又聽説西甲喇嘛指揮取勝的原因是改變了他下達的作戰計劃,心裏掠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大度地想:到底是丹吉林的喇嘛,迪牧活佛教導過的,比我還是能掐會算,居然能料到十字兵重點進攻的不是中間,而是右邊的右邊。那以後所有的作戰計劃,都先給西甲喇嘛。想着,立刻動筆,寫了一封信:螞蟻都知道西藏的陀陀不怕死,來抗英就是來獻命。但是勝利的保障西甲喇嘛不能死,不打敗英國他不能死,打敗了英國也不能死。什麼時候死?雲丹貢布的歲數上死。
俄爾是在心情愉快地祝福西甲喇嘛健康長壽呢。雲丹貢布是誕生於公元八世記的西藏醫聖,《四部醫典》的創制者,活了125歲。他叮囑送信使者:“把信念給所有的代本、所有的陀陀,不要以為西甲喇嘛不想死,是我不讓他死。”俄爾也是情不自,等快馬使者走了,才問自己:西甲喇嘛是攝政王要抓要殺的人,我這樣抬舉好不好?不好也來不及追回了,到時候再説,我這也是控制西甲的一個辦法,萬一他和英國人拼死了,攝政王抓誰殺誰?
隆吐山陣地上,人們很快知道了前線總管的親筆信,那就是西甲喇嘛不能死,125歲以後才能死。彷彿是赦免令,森巴軍的奴馬代本跑來祝賀:“俄爾總管這樣高看你,最大的威脅就沒有了。你現在防備的還是丹吉林陀陀的抓殺。西甲喇嘛聽我勸,趕緊承認你是丹吉林的叛徒,這樣我就把桑竹姑娘派到你身邊來,她會老老實實守護你,決不再戲你了。”西甲喇嘛下意識地説了一百個“不”他正為不能速死而發愁,排除危險的事本不想考慮。他鬱悶地想:為什麼不讓我死?部下們會怎麼想,不死的西甲領着他們去送死?陀陀喇嘛是好辦的,他們會遺憾地説:我們的陀陀首領多可憐啊,他居然不能死。但藏兵是不一樣的,個個不想死,首領不想死,他們就更不想死。125歲,那是多長的命,長得都看不到盡頭,活那麼久真是太可怕了,消磨多少時光才能走完一個輪迴?不死的唯一好處,就是知道世上還有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不敢靠近她,更不敢表示什麼,公開和隱秘的都不行。只能默默地想、苦苦地想,那還不如死掉算了,死掉就連想也沒有了。
能不能這樣:我死她也死,然後去另一個世界,兩個人在一起?
不行不行,誰知道死後彼此的靈魂還認不認識對方呢?再説我是要下地獄的,桑珠呢?總不能也把她拖進地獄吧?她是天上的仙女,應該回到天上去,然後再下凡人間,讓世人繼續戀她的美麗漂亮。
西甲喇嘛的鬱悶背後是深切的悲傷:雖然陀陀喇嘛們的殺身成神帶給他的應該是高興,但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畢竟是人,就算不是死亡而是分別,也會令人傷心斷腸的。何況還有藏兵的死,那麼多藏兵轉眼不見了。他們的靈魂依然羈留在戰場,徘徊着,不忍離去。所以天陰了,恢弘綿延的隆吐山之上,陰天就像手拉手的英靈籠罩出了一片濃重的情緒,淒涼而壓抑。
哭聲若斷似連,這兒那兒都有。有的是女人哭丈夫,有的是男人哭老婆,有的是孩子哭阿爸或阿媽。除了哭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風駐足,鷹噤聲,水停,彷彿就為了凸顯那些不該出現卻忍將不住的哭聲。
西甲喇嘛知道,消除哭聲和淒涼的唯一辦法,就是舉行超度法事,讓亡靈悄然離去,也讓活人心神安寧。但這顯然辦不到,死人的數量決定了法事的隆盛,須得一個德高望重的大活佛來主持。大活佛也會因為超度這麼多亡靈走向中陰界、再走向轉世而更加德高望重。
西甲走向那些哭泣的人,苦口婆心地勸他們節哀:“看啊,靈魂,靈魂,你把靈魂拽住了。靈魂一聽到哭聲,就不走了。一滴眼淚就是一個大石頭,你給他綁了多少大石頭啊?不要哭了,西藏所有的大活佛都知道隆吐山死了人,正往這裏趕來,一聽你們哭,就又回去了。快把眼淚擦掉,為什麼還不擦掉?”突然從死人堆裏跳起一個不僧不俗的老人,大聲説:“你為什麼不能主持超度法事呢?”西甲一愣,吃驚道:“哪個代本團還有這麼老的兵?你大概有50多歲了吧?”那時候西藏人的平均壽命只有30歲,50多歲是很大的歲數了。
老人説:“你説我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人請求西甲主持超度法事,你都是指揮戰爭的大喇嘛了,區區超度法事算什麼。”西甲説:“雖説是大喇嘛,也沒有舉行超度法事的資格。再説我不識字,念不了經的。”老人説:“大喇嘛,你的嘴裏出來什麼,什麼就是經。這些人是哭給你聽的,上不了天的亡靈要怪罪你了。你聽,你聽”哭聲暴起,風突然來了,似乎紮了堆的亡靈開始發脾氣,橫衝直撞着把西甲喇嘛推來搡去。人高馬大的西甲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等他恓恓惶惶爬起來時,老人已經離去,他心裏就像被掏空了一樣,什麼依止也沒有了,只想隨風而去,任意飄搖,如同飛絮輕塵,永遠想落又永遠不落。
西甲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從陀陀喇嘛守衞的右翼末梢,走向朗瑟代本的右翼,走向果果代本的中間,走向奴馬代本的左翼,不斷有人問:“西甲喇嘛,法事什麼時候舉行?”他聽到有人代他回答:“馬上,馬上。”回頭尋找,卻看不到任何人。重複了幾次,他才意識到,是自己嘴裏發出來的聲音。自己還説:“天葬是來不及了,這麼多屍體,全西藏的神鷹都集中到這裏也是一頓吃不完的。火葬吧,靈魂走得快些。再説這裏是戰場,要抓緊時間,洋魔的進攻説來就來。”他又原路返回,叮囑奴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快啊快啊,把屍體都集中起來,再派人去林子裏砍木頭,越多越好。”他奇怪自己會這麼説,也奇怪心裏一直在打鼓:洋魔的進攻就要開始了,就要開始了。好像他得到了確切的情報。
情報在哪裏?洋魔這會兒在幹什麼?他舉目遠看,突然一個靈,明白了:要是靈魂都集中在陣地上不散,就會把幽怨囤積起來:這麼多喇嘛為什麼不超度我們?因幽怨而作祟是必然的,西藏人尤其是陀陀喇嘛很可能要倒黴了,倒黴的結果就是在洋魔的進攻面前一敗塗地。法事,法事,一定要舉行法事。可法事一旦舉行,洋魔就會進攻,趁着騰起的火焰和湧動的悲傷,趁着陀陀喇嘛們都去唸經祈禱在靈魂走向美好轉世或天堂佛國的關鍵時刻,喇嘛們必須專心致志,絲毫不能分神。守衞陣地只能靠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了。離開了陀陀喇嘛,他們能守得住嗎?守不住也得守,這是攝政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