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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隆吐山戰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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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甲喇嘛遠遠看着,走過去對麻子隊長説:“想想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吧,你這輩子關他,他下輩子關你。大人,報應是不會繞開任何人的。”麻子隊長對西甲喇嘛的了不起已有耳聞,覺得他已經讓那麼多陀陀變成了護法神,那些護法神還不都得聽他的?護法神懲罰起來是要五內俱裂、七竅冒血的。他立即改變了主意:“大喇嘛説的是,打一頓攆走算了。”西甲説:“慢打,慢打。”説罷就帶領陀陀們火速增援隆吐山去了。

“慢打”就是輕打,意思意思就算了,是僧人慈善的表達。麻子隊長卻有着俗人和軍人的理解,囑咐手下:“丹吉林的大喇嘛發話了,不要着急,仔細打,好好打,慢慢地折磨他。”這一頓毒打持續了三個時辰,直打得歐珠甲本叫破了嗓子,昏死過去。

隆吐山口,突然一片寂靜,連呼也沒有了。十字兵已經衝上來,距離西藏軍隊最近的不到十步。他們並不知道自己面對着一支有槍不能使的軍隊,一支必須等來朝廷旨命才可以防身或殺敵的軍隊。他們看到西藏人一個個舉着槍,就覺得立刻就會出子彈來,便放慢了前進的腳步。寂靜,僅僅是片刻,十字兵的來復槍又一次暴跳如雷,呼了了了,決堤的火力,一片傾瀉。

軀的西藏人再一次面對着鋼鐵的子彈。

森巴軍的奴馬代本首先做出了反應,他朝後跳起,喊一聲:“跑啊。”所有他的人,男男女女,都跟着他往山後跑去。

接着是已經付出輕敵代價的朗瑟代本團,最後是果果代本團,都跑了,所有軍人都在瞬間做出了放棄堅守的決定。他們並不僅僅是害怕,更是賭氣:既然等不來開槍抗敵的朝廷旨命,何必要做活靶子讓洋魔槍殺呢?已經證明他們不是刀槍不入了,不開槍便能堵住黑水白獸的事情做不到了。

衝在最前面的容鶴中尉有些吃驚:怎麼跑了?一槍不發就跑了?立刻發現這是西藏人誘敵深入的詭計。他看到就在隆吐山口右翼的土岡後面,一片紅正在霧氣裏隱隱鼓盪,很快就顯目赫然了。紅豔豔一山的袈裟,袈裟之上是一顆顆桀驁不馴的黑頭。

黑頭袈裟突然集體發喊:“洋魔殺我,我殺洋魔,只求一死,快來搏,不要跑,不要跑,神佛鬥帝魔。”陀陀喇嘛們衝過來了,手拿的武器什麼都有:、刀槍、鐵鏈、皮鞭。臉是七彩的,紅黃紫藍綠黑白;神情有震怒的,有狂笑的,有寒冷的,有火燙的。人加喊聲,形同天上的洪,沒有怕死的,只有拼命的,生命朝着死亡飛揚而來。

容鶴中尉撲過去,推開部下,抱住機槍掃起來。立刻有喇嘛嚎叫着倒下。但倒下的又被抬了起來。喇嘛們抬着屍體往前衝,衝到近處,便把屍體扔過去。扔過去的屍體彷彿又活了,一腳踢歪了容鶴中尉的嘴。驚得容鶴中尉爬起來就跑,都忘了帶走被喇嘛屍體壓住的那機槍。十字兵奔退而去。

戈藍上校在山下看着,驚問道:“這些紅衣喇嘛,憑什麼不怕槍炮?就憑佛?可是我們也有上帝。”達思牧師説:“大人,上帝只有一個,他這會兒也許正在歐洲的某個街區講道,顧不上我們。佛有無數,能在同一時刻關照所有的生命。”戈藍上校生氣地説:“達思牧師,你不會認為佛比上帝優勝吧?上帝無處不在。”達思牧師説:“可這是在西藏,如果上帝不穿上袈裟,就沒有立足的地方。”戈藍上校冷笑道:“我倒是希望無數的佛穿上上帝的長袍,出現在十字兵的頭頂。”尕薩喇嘛説:“這麼多陀陀,這麼多西藏最可怕的喇嘛。”又是西甲喇嘛。戰爭開始後,總是西甲喇嘛突然降臨,讓就要失守的隆吐山再次回到西藏人手裏。第一次他帶來了丕寺的三十個陀陀喇嘛,第二次他帶來了有大炮(儘管忘了炮彈)、會跳舞的森巴軍。現在又帶來了這麼一片暫時還來不及數清有多少的陀陀喇嘛。《聖史》上説,此喇嘛是勝軍大王的轉世,《佛説勝軍王所問經》就是此喇嘛先世的問佛之經。佛説:“勝軍大王,如果四周堅固高大的山都往內坍塌,其中的草木和動物,很難從災難中逃,或用武力征服災難,或用財寶收買災難,或用‮物藥‬制止災難。眾生就是四山坍塌之下的情器,很難從生、老、病、死四怖畏中逃離,或用武力征服怖畏,或用財寶收買怖畏,或用‮物藥‬制止怖畏。”西甲喇嘛雖然讀不懂經書,也不知道先世,卻跟他的先世勝軍大王一樣知道生命必然逝,而且很快,既不能制止災難,更不能收買怖畏。應該遵從的倒是:慢死不如快死,你死或我死不如你我都死。勝軍大王能夠掌握最恰當的機會,讓他帶領的人,在武力征服災難和怖畏時,得到領悟的光芒,然後隨着妙善之果的來臨,澄定而瞬逝。

西甲喇嘛在隆吐山名聲大振。

8隆吐山的綠霧絲綢一樣飄起來。隨人鷹在霧裏輕翔,掀起一陣陣霧的漣漪。忽而一聲鳴叫,就像裂的湖面濺起了晶瑩的水珠。嘩的一下,水珠落下去了。

赤乃定本回望着隆吐山的綠霧,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他對身邊的藏兵和他們的家屬説:“我們已經不是西藏邊防軍了,就在這裏散了吧,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回家,還是去哲孟雄,個人隨個人的便。”次登定本問道:“你要去哪裏?”赤乃説:“去丕寺,看看歐珠甲本。”次登説:“我也去,應該大家都去,你們説呢?”他們匆匆走向丕,半路上碰到了果姆。

雖然渾身疼得火燒火燎,歐珠甲本還是掙扎着站起來,望了望就要黑下去的天,對攙扶着他的果姆説:“丕寨子下面有河,到河邊去吧,我渴死了。”他們來到了河邊。瑩澈的河水漩出淺淺的笑容接着他們。

歐珠坐下喝了水説:“讓我飽飽地吃一頓吧,後半夜我就能放了,一放渾身的傷就會好起來。”果姆立刻從牛線編織的口袋裏捏出糌粑給他吃。

赤乃定本説:“森巴軍的奴馬代本讓我們帶着老婆孩子逃得遠遠的,逃到哲孟雄去。他説不會有人去哲孟雄抓我們。”歐珠甲本着急地搖搖頭説:“用拳頭回擊有刺的荊棘,是令人發笑的,用逃跑對付攆人的狗,是要自討苦吃的。官家不追不一定是好事,説不定是達賴喇嘛不要我們了。哲孟雄去不得。”果姆説:“去得去不得,命説了算。他們關了你打了你,就是要你去死的。你不逃,是要大家跟你一起死嗎?我不死。”9溝溝相連的隆吐山的深溝裏,綠茫茫的林遮蔽下,漫長的三天終於過去了。如同馬翁牧師保證的那樣,受傷且昏的兩個藏兵醒了,也奇蹟般地站了起來。這除了證明馬翁牧師並不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們之外,還能證明上帝對不信仰他的人也是慈愛有加。倒是那個同樣受傷的英國士兵戴着十字架臂章的上帝的信徒,一直處在昏當中。馬翁牧師本人也還好,他用膏藥揭下皮後留下的三處創傷已不再血,疼痛也越來越輕了。

馬翁牧師説:“看見了吧,萬能的上帝之血挽救了兩個西藏人,而我作為一個光榮的施血者,已經烙上了上帝恩救的印記。看顧是不會間斷的,我要一心稱謝的上帝,會出現在讚美者需要的時時刻刻。”霞瑪汝本猶豫着,從骨子裏並不想承認上帝的存在。又覺得魔鬼也有魔法。魔法和佛法的區別在於,魔法是小悲有限之河,佛法是大悲無量之山。上帝的法一定是非常有限的魔法,不然怎麼會讓他們自己的人迄今昏不醒呢。他説:“上帝一定是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神,有的看見有的看不見,尤其看不見信他的人。”突然想到,這裏是西藏,菩薩的淨土,每一滴雨水都是佛天的甘霖,每一個生命包括草枝樹葉都沐浴着清風朗送來的經聲佛語,也許不是上帝的法,而是佛的無量之法借這個英國牧師的手,挽救了兩個西藏人。又説“我們的佛有一千隻眼睛,誰敬信誰不敬信全看在眼裏,敬信的活了,不敬信的,看樣子活不了了。”馬翁牧師搖搖頭:“你搶了我祈禱的功勞。沒關係的,就算上帝把慈愛加在了佛身上,佛才有了一千隻眼睛。”霞瑪立刻板起了面孔:“你不可以這樣説,應該是佛把慈愛加在了上帝身上。”然後指着地上受傷的英國士兵説“現在,我祈求佛讓他離苦海、結束生命,你祈求上帝救他的命,讓他站起來。要是他死了,就是佛法靈驗,要是他活下去,就是上帝的法靈驗。”他朝自己的人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我就不信。”馬翁牧師説:“上帝啊,這樣祈求是有罪的。”但他身上充滿了冒險家的素質,寧肯有罪,也不願放過任何一個證明上帝存在、上帝聖明的機會。他仰天祈求道“上帝啊,你已經聽到了這個西藏人的挑戰,為了你的事業,請降臨你的聖愛,讓我們和你一起,看到我們的士兵趕快甦醒。”霞瑪的祈求要複雜一些,他跪趴在地上,朝着拉薩的方向,念出了所有他知道的神佛的名稱,然後唸了幾句他平時悉的經咒,最後斬釘截鐵地説:“讓侵略者去死吧,佛。”英國士兵死了。也許此前就已經嚥氣,但發現嚥氣是在霞瑪汝本祈求完之後的幾秒鐘,祈求靈驗了,神佛勝利了。畢竟是西藏,佛法都是舉手之勞的法。而上帝,也許是厲害的,但他太遙遠,來不及趕到這裏,佛法就已經先入為主了。馬翁牧師惱恨地瞪着霞瑪汝本説:“惡魔,你請來了惡魔。”葬禮在黃昏舉行。晚霞把溝谷裏的林帶染濡成了金碧,像是輝煌的殿堂着富麗的光芒。還有聲音,是晚風走過森林的腳步聲。西藏的林風吹奏着黑夜前的曲調,寂寞地動盪着,山山相連。

作為一個年輕的牧師,馬翁是第一次在教區和教民之外主持牧靈的彌撒,內心的隆重和肅穆讓他忽略了沒有教堂、教民和唱詩班以及管風琴的簡陋。他把自己的衞隊集合起來,目測着四面奔湧的山脈説:“多麼壯闊的教堂啊,還有你們,上帝的孩子,代表我們的祖國英格蘭來到了這裏,漫無邊際。”馬翁牧師意識到這個送別亡者的儀式其實也是化生者的機會,就把禱詞用英語説一遍,再用藏語説一邊,試圖讓那些圍觀的異教西藏人至少明白上帝對生命的眷顧和對死亡的接納。他在風中佇立,臉上充滿悲欣之,聲音朗朗的:“我們今天把這個人的死和我們大家連接在了一起,我們除了悲痛,還有喜悦和思念。為了人類的基督的身體和血,就是我們的身體和血,從我們受洗的那一天起,死亡和復活就時時召喚着我們。我們為亡者祈禱,同時也懇求上帝,讓我們在西藏的荒蠻之地,看到永生的希望和彌賽亞臨世的曙光。向聖父、聖子、聖靈恩吧,我們曾經在聖洗的水中得到了最初的追悔和幸福,皈依耶穌基督的榮耀在一瞬間成了靈魂再生的荊冠,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在追隨基督的子裏,都抱了到達永福天鄉的夢想。現在,這個人已經走了,走進了我們所有人的追求和夢想,我們在此祝福他,並深情地為他送行。阿門。”馬翁牧師親手點燃了權充蠟燭的樹枝。靈魂走向天國的時候,最初的一段路程總是幽黑恐怖的,需要光與火的引導。他用掛滿綠葉的樹枝向柳條編成的靈柩傾灑了來自谷溪的聖水,然後神情悲愴地把《福音書》覆在了靈柩上。風、樹、草、山都是莊嚴的。莊嚴的氣氛也染了圍觀的霞瑪汝本的人,他們鴉雀無聲,一個個面無表情。馬翁牧師驕傲地望着他們,好像能讓西藏人立定注目,就是上帝的勝利。

之後,安葬開始了,籠罩山谷的肅穆氣氛就此消散。西藏人中突然有人笑了,接着所有西藏人都笑起來。

霞瑪説:“愚人洋魔,連地裏不能埋人都不知道。”在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看來,如果不把屍體放在山頂,讓鷲鷹吃掉,靈魂就不能往生他方或進入天界。英國人無知到居然會挖坑埋屍,那就是要讓靈魂下地獄了,可笑又可惡。西藏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通往地獄的地和階梯。再説英國人就算不知道西藏的土地下面是地獄,也應該明白屍體埋到土裏會被鼠類和蟲蟻吃掉。鼠類是野鬼變的,蟲蟻是孤魂野鬼的髮變的,不像鷲鷹,那是神,是強巴佛的轉世隨從、往生使者。

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譏笑着馬翁牧師,突然意識到,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洋魔從哪裏來,就該回到哪裏去。即使西藏的地獄,也不能接納英國人的鬼。他喊起來:“出去,出去,人已經死了還不出去。”好像對方走進了他家,只要一邁腿,就能走出家門去。

馬翁牧師假裝沒聽見,直到埋好屍體,又象徵地立了一塊碑,才帶着衞隊,拉着馬匹,離開了這裏。

霞瑪立刻帶人擋在了前面:“你們不能往前走,這裏是西藏。”馬翁牧師説:“西藏?西藏的什麼地方?”霞瑪説:“不管是什麼地方,都不是你們來的,不聽我的勸告,你們的人會死光的,我向佛保證。”他知道,這裏是不是隆吐山的米溝,或者是別的什麼溝,阿奈甲本和部下到底在哪裏,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讓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從眼前消失。

霞瑪舉起了火繩槍,所有他的部下都舉起了火繩槍。

馬翁牧師吃驚道:“你們的槍裏沒火繩也能擊嗎?”霞瑪肚子一説:“能,不信你再往前走一步。”牧師的衞隊立刻舉起了來復槍。又是一觸即發的局面。

馬翁牧師不想再看到死人,趕緊拉馬往東走。

霞瑪説:“不行,東邊也是西藏。”馬翁牧師説:“那西邊呢?”

“東西南北都是西藏。”霞瑪四下裏看看,在這淵深如海的山脈和林帶裏,他很難想象西藏是可以走出去的。

馬翁牧師看了看地圖,哭喪着臉説:“那我們總不能上天吧?請你告訴我往哪裏走才能走出西藏?”霞瑪犯難了,他怎麼知道通往西藏之外的路在哪裏?到處張望着,越望越糊塗。

馬翁牧師微笑着,走過去給他看地圖:“我告訴你吧,這邊,往這邊走,就能走出去了。”霞瑪瞪着地圖上那些曲曲扭扭、細細的複雜線條和英藏兩種文字,看懂了似的點點頭:“那就走吧,快點走。”馬翁牧師一行走在前面,霞瑪汝本一行跟在後面,像是押送。走走停停過了一天一夜,發現還是山溝,草樹蔽,鳥獸出沒,沒有路,都是第一次由他們走出來的路,艱難得幾乎不能走。但馬翁牧師沒有停下來,似乎他就是從這裏走來的,即使前面有陷阱,他也能帶着衞隊和騾馬安然無恙地繞過去。

陷阱是命運的安排,一個直上直下的大坑出現了。不知它何時形成,偌大的坑口被茂密的草樹覆蓋着,本看不出這是地獄的進口。走在前面的馬翁牧師聽到後面一聲慘叫,回頭看時,已經不見了霞瑪汝本。他丟開馬繮繩,回身過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差點也掉下去。他渾身一抖:“上帝啊。”他這是後怕,如果不是上帝保佑,掉下去的一定是他。

霞瑪汝本在大坑裏驚叫着:“佛啊,佛啊,哎喲佛啊”聲音傳到深不見底的下面去了。下面的地獄立刻有了反應,嗡嗡嗡的,彷彿鬼魅集體吐了一口氣,一股強烈而陰冷的氣衝上來矇住了他的臉。他雙手亂舞:“佛啊,佛啊,快救我。”他被倒掛在坑內十多米深處橫逸着的樹枝間,一藤蘿纏住了他的腿。

霞瑪汝本認為他之所以沒有直接進入地獄,完全是佛的保佑。馬翁牧師卻以為這是上帝的安排,他制止道:“不要喊佛了,再喊佛你就真的沒命了。為什麼掉下去的是你而不是我?因為上帝要懲罰對他不敬不信的罪孽,又仁慈地不想看到死亡。”霞瑪汝本立刻閉嘴了,想到上帝就是要送人入地獄的,已經送走了一個英國人,現在又想送走他了。他內心一片黑暗,惡毒地詛咒一句:“狗屎上帝。”話音未落,藤蘿突然拔而起,譁了一聲,霞瑪尖叫着直墜而下,不見了。

所有霞瑪汝本的部下都在驚叫,都在求佛拜佛。佛就在頭頂,風來風去,雲高雲低,樹搖樹擺,佛來了,就來了。

馬翁牧師嚇得一臉慘白:“上帝,上帝,寬恕他吧,就像寬恕所有的罪人。”他讓衞隊長拿來一繩索,拴在了自己裏。

衞隊長説:“牧師,你不能這樣,戈藍上校不允許我讓你這樣。”馬翁牧師説:“既然你叫我牧師,就應該知道我的責任。或許他已經死了,我必須代表上帝的仁慈送送這個來不及懺悔的人。”説着把繩索在一棵大樹上纏了一圈,到衞隊長手裏。衞隊長還是不同意,想拉住他。他毅然朝前走去,哧溜一聲順着坑壁下去了。

謝上帝,在荒涼的西藏,你讓這些野蠻人看到了基督恩救的曙光。”馬翁牧師居然找到了霞瑪汝本,他並沒有摔到坑底,在坑底依然深不可見的地方,他被荊叢草莽擋住了。

“上帝的意志隨處可見,所有死裏逃生的人,都是上帝的救助。”他一刻不停地嘮叨着上帝,用繩索把霞瑪汝本和自己綁在了一起。

接着就是起吊。衞隊長和他的士兵們奮力拉着繩索,繩索幾乎要斷了,終於又沒斷。馬翁牧師説:“我在下面,上帝不會讓一個傳播福音的僕人就這樣死去。”被吊出大坑的霞瑪汝本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他嚇得半死,腦袋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説什麼。他的部下圍攏着他,問他在下面看到了什麼,是不是已經到了地獄?他反地瞪他們一眼,扭轉身子,表情複雜地望着馬翁牧師和他的衞隊。

突然,霞瑪汝本大喊一聲:“不,不是上帝,是佛,佛啊,是佛救了我。”彷彿蓄積了許多年,他用喊聲送出了腹內大團大團的氣霧,然後撲通跪下,磕起了頭。大概磕了一百個、兩百個、三百個,直磕得息不迭,一頭累趴在地上。趴了一會兒,他起來,指着馬翁牧師説:“寒冷的高山上是不長白米的,快走吧,走到西藏外面去吧,走啊。”看馬翁牧師無動於衷,他撲過去,朝對方當就是一拳。

不管是西藏人,還是英國人,不管是佛,還是上帝,都愣了:畢竟馬翁牧師冒着生命危險把他從大坑深處救了出來,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呢?

霞瑪繼續揮着拳頭,彷彿在強調:我就是要翻臉不認人。

馬翁牧師連連後退。衞隊長帶着幾個衞兵衝過來擋在霞瑪前面。霞瑪汝本的人也衝了過去,撕住衞兵就要打。

霞瑪大吼一聲:“誰讓你們動手了?趕他們走,這裏是西藏,是佛的地方。”好像動了手就不算趕,不動手才算趕。

馬翁牧師小聲説:“上帝啊,你已經看見了,他們是多麼需要救贖的一羣。”他看了看“吉凶善惡圖”繼續上路。

還是先前的格局,馬翁牧師和衞隊在前,霞瑪汝本一行在後。樹密草稠和對地坑的警惕使他們都沒有騎馬,走到下午就走不動了。

休息了一個晚上。翌醒來,就要上路時,才意識到佛和上帝的較量越來越烈,烈到似乎已經兩敗俱傷,誰都無力保佑自己的信民。馬翁牧師和霞瑪汝本幾乎同時倒下了。所有西藏人和英國人都倒下了。死神的爪子迅速勾住了他們的靈魂。他們兩眼空茫地看着天空。天空無比的晴朗明淨,沒有云,更沒有踏雲而來的佛祖或上帝。也沒有風,沒有殊勝的怙主和救世的耶穌御風而來的跡象。情外的西藏人包括霞瑪汝本都哭了。馬翁牧師沒有哭,但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是淚水飽滿的沮喪。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生命和使命?他們有了共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