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隆吐山戰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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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藏兵都把石頭滾了下去。十字兵躲閃着,衝鋒慢了下來。果姆撲向丈夫丟開的槍,點着火繩,端起來就打。就像撤離納山時一樣,她把子彈進了英國人的軀體。連她自己也吃驚,過去很少打槍的她,怎麼一打就這麼準?這時幾個藏兵放棄滾石也開始擊,十字兵後退着,紛紛躲藏到土堆岩石後面。
容鶴中尉立刻採取了新對策。山坡上出現了三股十字兵。西藏人也許來得及裝填彈藥阻止第一股和第二股,但決不可能阻止第三股。歐珠甲本有點慌了,回頭尋找果姆。兩個女人死了,有人正在專心哭泣。果姆一邊阻止哭泣,一邊用手指掰開死人的眼睛。她不相信這兩個剛才還跟她説笑的同伴,會如此倉猝地離開人世。
歐珠説:“怎麼辦啊,這下頂不住了。”果姆看了一眼山下説:“一股頂一股,有啥頂不住的?”歐珠一愣,明白了,馬上把藏兵分成了三組。
效果很好。一組藏兵對付一股英國人,輪番開槍,輪番裝藥。再加上飛蝗石的威力女人們藏進了戰壕,果姆趴到制高點上指揮着她們:“我的左邊一箭,大力氣的一箭,我的右邊兩箭,小力氣的兩箭。”她説的是箭程“大力氣的一箭”便是好手得最遠的距離;“小力氣的兩箭”是一般手兩箭加起來的距離。這樣甩出去的飛蝗石雖然打不着人,卻也讓十字兵提心吊膽,不敢盲目往前衝。
衝鋒又失敗了。容鶴中尉這才意識到,他的前鋒部隊本不可能一舉拿下隆吐山口。被他輕視的西藏邊防軍雖然常犯錯誤,卻不會重犯同一種錯誤。西藏人在驚慌中學習,學得很快。他命令部隊隱蔽在土崗後面吃東西,自己把周圍的地形再次觀察了一番,然後派人前往後繼部隊,請求機槍支援。
戈藍上校和兩機槍一起趕到了這裏。他對前鋒部隊久攻不下大為不滿:“不要以為靠了良武器和作戰經驗,就能事事如意。西藏人靠什麼抵抗,你們懂嗎?”容鶴中尉覺得這樣的問題本不是一個軍人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上校的到來不要影響他支配兩機槍的權力:“上校,請離開這裏。”
“我來了就不會離開。當然這裏的一切還是由你指揮。我只想親眼看到結果:佔領隆吐山,或者”戈藍上校説這話時騎在馬上,半個身子出了土崗。只聽空中嗡然鳴叫,他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一塊石頭飛翔而來,打掉了他的帽子。他驚慌地跳下馬背:“這是什麼?”兩機槍架在了斜對隆吐山口的兩座山峯上。當密集的子彈把西藏邊防軍的男人和女人全部壓在戰壕裏直不起時,容鶴中尉帶着前鋒部隊的全部人馬衝了上去。沒有任何阻擋,西藏人的火繩槍啞巴了,飛蝗石消失了,攻破隆吐山口就在眼前。
歐珠甲本驚訝地望着山峯之上自己從未見過的機槍,意識到上帝在高處,所以洋魔的槍越高越厲害。槍在低處時,子彈是一顆一顆往上蹦,槍到了高處,子彈就會瀑布似的往下瀉。哎呀佛祖,這麼多的子彈你爭我搶一起來了。再看山下,發現十字兵來得跟子彈一樣多一樣快。他照例喊了一聲“果姆”看到老婆果姆已經拔出刀,準備近身搏殺,便命令部下:“公牛跟母牛配時就不善良了,犄角能把別的公牛頂死;人吃羊時就不心軟了,再鈍的刀子也能把羊大腿豁開。殺死一個洋魔記一份功德,神佛在天上看着我們呢,殺呀。”所有藏兵和藏兵的女人都出了刀。刀本來是吃剔骨的,現在要用它來跟敵人搏了。藏兵看着刀,刀也看着藏兵。人和朝夕相處的刀一瞬間互相不認識了。刀有些抖,刀一抖,人心就抖成了水。頭頂的機槍不叫了。英國人眼睛裏的藍光就在戰壕前閃爍,他們在很近的地方擊,把六七個藏兵打倒在戰壕裏。歐珠甲本帶頭跳了出去,果姆緊跟在丈夫後面。次登定本對赤乃定本説:“我們不能不如女人,殺呀。”説着帶領所有活着的藏兵躍出了戰壕。
烈的搏開始了。歐珠甲本吃驚地發現,首先撲向十字兵的,不是他和他的部下,而是一羣紅袈裟的僧人。僧人從哪裏來,天上嗎?西藏顯靈了,喇嘛格鬥洋魔,佛祖格鬥上帝。
果姆顯示出一個西藏女人比男人更優越的理,瞪着那雙飛奔而來的牛皮船似的大靴子説:“佛祖啊,拉薩來的大喇嘛又回來了。”3西甲喇嘛沒有惜命跑回拉薩,而是去了丕寺。洋魔的達思牧師提醒了他:一個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羣陀陀才能讓十字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嚐到死亡的滋味。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來到丕寺,見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説話可算數?”多吉知道他來幹什麼,以活佛的從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沒有説過不算數的話。”立刻派人去召集丕寺的三十個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兩天才全部等來。
西甲喇嘛望着他們説:“現在你們歸我了,喇嘛們。你們應該知道,拼命的子已經來到,殺得越兇,死得越慘,就越容易成為佛的護法神。”陀陀喇嘛們亢奮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們等了半輩子就等着這一刻。
西甲又問:“丕寺有沒有槍?”多吉活佛恭敬地説:“小活佛回稟大喇嘛,槍沒有,長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幾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這些武器,吐蕃人的後代建立了薩迦政權,也是靠了這些武器,噶舉派推翻了薩迦派,統治了全西藏;還是靠了這些武器,格魯派代替噶舉派成了西藏最風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擊洋魔了,神聖而榮耀的武器,它們可是我們丕寺的鎮寺之寶。”當陀陀喇嘛們從庫房裏翻出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後,結實的石砌庫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緊張地説:“難道不應該把武器拿出來?”西甲卻連聲叫好:“看看這些石頭吧,神佛的關照無時不在。”人們發現塌下來的石塊都是上好的磨鐵石。就用這些神賜的磨鐵石,他們把鏽蝕的武器磨礪得賊光閃亮。西甲喇嘛舉着長矛刺向堅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們從大廚房刮來鍋底黑灰,拌着酥油,把自己塗抹成凶神惡煞,然後散發衣,橫刀立馬,奔赴隆吐山而來。
神祇都不曾料到這一場白刃格鬥竟是如此慘烈。陀陀喇嘛用及其誇張的獰厲可怖證明,即使歐洲人發明了一次連發十餘彈的來復槍和子彈瀑瀉的麥格沁機槍,古老的冷兵器也還有石破天驚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內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殺人,但他們一個個就像久經考驗的殺手,把長矛、利斧、大刀使喚得得心應手。他們沒有人認為自己正在殘暴地殺生,只覺得這是一個離苦海、走向神界的修為過程。信仰照耀下的殺戮,從來就是慈悲之人演繹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個英國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殺死的。西藏邊防軍也有手刃來寇的,完了就跪下,搗蒜似的以頭叩地,朝着山頂的箭垛大聲告白:“戰神借了我的手,殺鬼又殺魔。”他們要給上天説清楚:把刀攮入敵身的,是戰神而不是他。何況是殺鬼,不是殺生。跪下的四五個人裏有次登定本,但沒有歐珠甲本。歐珠甲本雖然第一個跳出戰壕衝了上去,卻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軟的記錄。果姆奇怪地望着丈夫:你是甲本,怎麼能不殺敵呢?不殺敵你衝過去幹什麼?
果姆是西藏邊防軍裏唯一一個既殺了敵又沒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靜地揩去刀上的血跡,為死者哼起了悲慼的山歌:河水不斷往下,世上痛苦沒有頭。
靈魂不走三條路,請你一一問清楚。
二十個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兵沒有佩帶刀劍,但近距離擊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擬的。
容鶴中尉帶着前鋒部隊的殘餘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靜。映襯這黑暗殘酷的戰爭事實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温暖的風。
西藏人望着混同在一起的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對的,笑更是不對的,那就冷冷的面無表情吧。在西藏,戰爭的殘酷首先表現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緒,讓人在丟棄哭笑之後,無奈地麻木着,呆若木雞。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這種時候會怎麼辦,需要喇嘛引導的時候,喇嘛卻在沉默。
突然一聲號叫打破了岑寂。是一個孩子再也忍不住的聲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沒有人制止他們,就算亡靈因活人的眼淚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樣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們拖離死人現場的,手一伸出去就大聲説:“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們知道你們是哭洋魔的,洋魔的靈魂上不了天了。”孩子們於是便更加號啕。哭聲傳染着,那邊,十字兵的陣地上也開始哭了。他們是哭死去的戰友呢,邊哭邊問:為什麼要從遙遠的英吉利來到天邊地角的西藏呢?來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蠻異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險惡。
達思牧師開始祈禱:“願靈魂藉此災難得以超生,愛的天國在等待你們,那裏除了甘甜和幸福沒有別的。”悲涼而低沉的聲音迴盪在空氣裏,戰爭顯出了壓抑的本。雲把藍天髒了,似乎眼淚瞬間變成了雨雲,正在醖釀着瓢潑而下。
看着容鶴中尉敗退回來,戈藍上校很生氣:“讓基督拿起武器,這是我們的錯,可以用懺悔來彌補。但如果讓基督拿起武器後還不能戰勝敵人,那就是無法彌補的錯了。聽着中尉,我們不能給天上的父丟臉,大英帝國的軍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鋒。”容鶴中尉申辯道:“上校,這只是暫時的,我們有超過藏軍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讓我組織一次衝鋒”戈藍上校打斷他説:“你還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麼來抵抗,告訴你吧,他們時刻都有神佛的關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過上帝和耶穌的幫助嗎?”他吩咐手下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吩咐道“説説你們的主意吧。”尕薩喇嘛搶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搏的亡命徒,應該架起大炮遠遠地轟擊。”戈藍上校吃驚道:“看來你比我更厲害,我用大炮轟擊我的敵人,你卻用它轟擊你的同胞。”達思牧師不屑地瞪着尕薩説:“我知道你對跟你一樣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現在最大的威脅不是人,是山頂碩大的箭垛。應該向箭垛開炮,打掉它就等於打掉西藏人的靈魂。沒有靈魂的人,你吹一口氣,他就會倒下死掉。”戈藍上校點點頭説:“我喜歡牧師的主意,任何時候神對神的征服都比人對人的鎮壓重要一萬倍。”五門十磅大炮和五門山地野炮架起來了。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炮兵裝備,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內,確度極高。
戈藍上校指着高高的箭垛説:“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請以閃電之力,出上帝的炮彈。”四周靜悄悄的,連風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聲轟響。但最初的轟響雖然巨大卻有些模糊,好像五發炮彈齊,聲音和聲音疊加起來了。隆隆的雷鳴魚貫而出,加上四山的迴音,變成了一長串天空的咆哮。三發炮彈命中目標。箭垛轉眼稀爛。
西藏人傻了,半晌沒有反應。突然一聲喊叫:“我們的戰神啊。”歐珠甲本撲通一聲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們也都紛紛跪下。驚恐一片。戰神的宮殿被摧毀了,戰神死在宮殿裏了。這可怎麼辦?誰護佑我們打洋魔?只有兩個人沒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沒有下跪是擔心接下來炮彈就會落到人羣裏,神死了,人也會死的。她大步過去,拽起丈夫説:“快啊,把箭垛壘起來。”歐珠甲本很想按照慣例佩服老婆的這個提議,突然悲從中來,喃喃地説:“我們的戰神就像石頭一樣碎了,連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沒了,還壘起神的宮殿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