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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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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寧説:全死光了也得繼續找,還有我們的七個遊魂嘛。

哈哈。孫學明説:怪不得我們都有強烈的預——好事要來了,沒想到找到的不是人頭鼓,而是張文華。雖然張文華身上沒有鑲嵌七顆無敵法王石,雖然他的頭本不是鼓,雖然你就是敲破了他鼓鼓的肚皮也敲不出鼓的聲音來,但是,張文華畢竟是人,張文華作為人的價值難道比人頭鼓的價值要小麼?我們的回答是:不。

周寧説:太對了,只要有了人,埋沒在地下的人頭鼓可以挖出來,丟失的人頭鼓可以找回來,實在不行還可以造出來。

哈哈。張文華説:在光榮天女湖的那天晚上我起先看到了燈光,聽到了人的説話聲,後來燈光和説話聲又消失了。我走過去尋找,沒有找到,再返回來時,就找不到你們了。我想我走錯了,我絕對不能走錯,走錯就完蛋了。越這麼想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出錯。我大概完全走反了,湖上的冰景全都一樣,天上的星星也一樣,東南西北搞不清,哪來哪去不明白,我想再不能瞎走了,應該以這裏為中心,朝四下裏尋找,可尋找的結果是我找不到中心了,我又有新的中心了。

哈哈。就這樣我一直找你們找到天亮,越找離你們越遠。好在我看到了冰面上的汽車軲轆印子,我就跟着它走,走到下午就看見了人。他們是一羣來拉冰塊的撒拉爾人,他們説這兒的冰裏含有沙金,拉到安多一消,就能沉澱出一層金粉來。我説我是來找冰佛的,是來找轉山的藏民的,是來找一個喀則的民工的,是來找人頭鼓的。他們對我要找的這些都不興趣,他們只對我興趣。他們説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文化人,你能不能幫我們寫幾封家信。我説這對我來説不難,但也是有條件的,你們得把我拉到安多去。

哈哈。於是我就到了安多。安多有人有車有商店,一到那裏就沒有死亡的威脅了。沒想到在安多我會碰到扎西警察。我熱情似火地過去,而他對我卻冷冰冰的,寒暄了幾句,他就假裝有事匆匆忙忙離開了我。我知道他是躲着我的,我也只好躲着他了——我何嘗想讓他知道我要去哪裏呢。我想去那曲,又覺得你們肯定不會呆在那裏,就打聽好了路線,花五百塊錢僱了一輛安多藏民的摩托車。那藏民的老家就在霍爾琴柯草原,一聽説我要找的人是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就直接把我拉到這裏來了。

哈哈。遺憾的是這裏沒有來過兩個帶着海螺朝聖的苯教徒。問起人頭鼓,僧侶們都搖頭,説他們的人頭鼓早就敲破了,連鼓幫鼓釘鼓飾都被燒燬了。敲破人頭鼓的那一年是1967年,肩魂寺的僧侶想用毒咒和人頭鼓抵抗拉薩來的紅衞兵,結果紅衞兵勢不可擋,人頭鼓燒了,寺院的許多東西都燒了,僧侶們也被押到香波大雪山去了。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裏關押了許多來自藏區的苯教徒,紅衞兵説他們是牛鬼蛇神的標本,要供全國人民來這裏參觀。但是後來,情況發生了逆轉,看押他們的紅衞兵一個個得了雪盲症,有的已經瞎了。紅衞兵趕緊撤離,撤離前把喇嘛和苯教徒全部驅散了。世界又變成了牛鬼蛇神的世界,但是敲破了的人頭鼓再也不能恢復原貌了。

張文華説:不過我也沒有白來,這裏的僧侶告訴我,香波寺的僧侶也在尋找人頭鼓,而且幾十年來一直在不懈地尋找。我想他們要找的人頭鼓肯定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頭鼓,但是,説不定他們在尋找的過程中能碰到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説不定兩個帶着海螺的苯教徒知道香波寺在尋找人頭鼓,所以才偷了人頭鼓,現在就要把人頭鼓送去了;説不定扎西警察躲開我,要去的就是香波寺;説不定…反正就是那個意思,香波大雪山對我們來説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

哈哈。孫學明笑着,首肯了張文華的分析。

這時,幾個聽從張文華的安排隱匿起來捉我們的苯教徒,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笑着站立在不遠處。一個頭戴纏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張文華説:那是寺主賽朵,我跟他已經是朋友了,他今天要招待我和我的朋友。

我們過去,向張文華的新朋友打躬問好。

寺主賽朵把飯食安排在了肩魂寺前的草灘上,很好的景、很好的陽光、很好的手抓、很好的酸。霍爾琴柯草原上,無論在什麼時候——幾十年前還是幾十年中,總是有很好的手抓、很好的酸以及很好的陽光、爛漫的景。還有地道的青稞酒,稠乎乎的,像清稀飯一樣,一聞就醉人。

霍爾琴柯喝得最多,他説這酒釀得比我們家裏的還要好。其次是王瀟瀟,她喝得都上了三次廁所,有點醉了,盡往孫學明身上靠。

張文華説:這裏是宗教聖地,你們注意一點。

孫學明趕緊辯護道:不礙事,這裏是苯教寺院,苯教徒是可以結婚的。

周寧説:你們兩個卿卿我我跟苯教徒可以結婚有什麼關係?

張文華説:難道説你們兩個也想結婚?

周寧説:你們兩個是不是也想當苯教徒了?

吃喝就要結束的時候,肩魂寺門前的石階上突然出現了一個老人。張文華看到他的一瞬間,幾乎是條件反,噌地跳了起來,喊道:我一見你們就糊塗了,怎麼把老護法給忘了?我跟老護法昨天晚上睡在一間房子裏,已經是心貼心的朋友了。

張文華跑過去,扶着老人向這邊走來。招待我們的賽朵寺主和幾個苯教徒都站起來接。我們也都站起來接。

老人笑着推開張文華説:我我我自己走。你們要去香波寺?我我我也要去。

張文華説:你也要去香波寺?喂,你們聽着,老護法也要去香波寺。

寺主賽朵沒有阻攔。

孫學明説:他去了怎麼回來?我們又不能原路返回。

張文華説:是啊,你去了怎麼回來?幾百公里路呢。

老護法説:我不回來了。

寺主嘆了一口氣説:老護法十年前就説了,在他要死的時候他就可以回到香波寺去,看來他是要死了。他原來就是香波寺的喇嘛,那就讓他回去吧,麻煩你們帶上他。

我們不願意,既然帶他到香波寺就是為了死,那讓他留在這裏不是可以好好活着麼?

寺主搖頭,無限悲哀地説:這是他的命,十年前我就算好了,他就在今天離開噶嗚巴寺。

我們都很震驚,這就是説,十年前他們就知道我們今天會到這裏來。愣了一會我們都想到一個問題:那麼,我們今後的命運呢?孫學明説:麻煩寺主給我們每人算一卦。

寺主説:你們不是苯苯子(即苯教徒),你們的命我算不來。

周寧説:那就不算了吧,反正一切都是宿命,還是説説眼前的事情吧,我們什麼時候開路?

孫學明説:立馬開路,吃好了,喝好了,應該是告辭的時候了。説着掏出一百塊錢,作為香資獻給了寺主賽朵。

肩魂寺裏,所有的僧侶都來送行。他們是來送老護法的。老護法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老護法在這裏呆了三十三年(從1967年到2000年),如今又要回到他的母寺——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裏去了。僧侶們神情嚴肅地念起了祝福平安的經。老護法卻笑着,東張張,西望望,好像在尋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