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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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錯門了吧您?!”鳳兒説。
“知道太陽打東邊出不知道?東南西北都錯了!這家沒有閒着的閨女了!”
“趙旅長知道你那個姓柳的孩子充了軍了…”那個老保長的話應驗了。姓趙的大老總為了她鳳兒把天賜拿去擋炮彈了。天賜這下子不止是面冒彈雨;他後面、側面都有子彈伺機朝他發。趙元庚,趙元庚,她怎麼惹他了?!他先算計父親,再坑害天賜。他要是拿定主意讓柳天賜去送死,柳天賜是九死一生。
鳳兒把聘禮一件件提溜到大門外。張大娘跟前跟後,陪着她進門出門,嘴不停地勸她別犯糊塗:皇上要哪個女人,漫説要你榮華富貴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沒啥挑揀。趙元庚就是這方圓五百里的趙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檐下看女兒耍脾氣。
鳳兒把所有的聘禮清出去,轉身跨進大門,把門很響地一拴,隔着一個院落和被她剛才驚了的雞看着父親。父親可憐巴巴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的氣全消了。父親再不讓她敬重畢竟還是她的父親。她得在一夜之間想出個萬全的點子來。
第二天一早,鳳兒還沒醒,就聽見誰家親的響器班子吹打起來了。再聽聽,響器就在自己家大門外吹打。她從牀上翻滾下來,披着褂子走出門,見父親正和幾個穿嶄新黑馬褂的人説着什麼。
“爸!
…
”幾個一身簇新的漢子馬上轉過身,跟她一打千:“五。”鳳兒又一轉身,回到房裏,把門緊緊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説事情全岔了。媒婆張大娘昨天回去跟趙元庚説了鳳兒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趙旅長連夜僱了花轎和響器班子,幾十裏地趕來的。
鳳兒開始還在裏面叫喊,言語要多野有多野。等村裏人漸漸開始走動,拾糞的、趕集的出現在大路、小路上,鳳兒便打開她屋子的後窗,對窗外大聲喊救命。
不久人們把徐家圍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嗎?”他們原本覺得鳳兒能和小學校先生的兒子定親,已經便宜徐孝甫了,現在居然要去做趙旅長的五!她上輩子不知積了多少厚德,沒讓她爸給她散盡,才有這麼美的一樁姻緣。誰也沒見過這個姓趙的旅長,但都知道他的官階多大。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會給當成戰場,多好的莊稼都會給火燒了、給馬踏了、給衝鋒撤退的隊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錢財都聚斂到打仗的人手裏,鳳兒能嫁個統帥千軍萬馬靠打仗發財的一方諸侯,她還鬧啥呢?這地方的人沒見過活的諸侯,但這是一方埋了許多死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們的墓,也夠徐孝甫這類不老實種地的人吃了。趙旅長可是個活諸侯,鳳兒嫁了他,她爹也用不着去指着死諸侯們吃飯了。
因此人們抄着手,用羨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轎伕衣裳的士兵們把徐家包圍起來。
鳳兒喊一會兒便發現自己的無助了。她怎樣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鳳兒屋裏突然出現的安靜嚇着了。他們揪着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門前,叫他把門踢開。誰都怕花轎抬回去一個死新娘會吃軍。
徐孝甫也被裏面一聲不出的女兒嚇着了。哄一聲罵一聲地撞着鳳兒的房門。士兵們又把徐孝甫撥拉到一邊,用頂院門的木槓杵起來。他們攻城都攻過,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這一扇繡房的門?
門開的時候鳳兒坐在牀沿上,還是一個主意也沒有。幾個偽裝成轎伕的士兵上來,先綁了她的手,由一個梳頭婆給她篦頭髮、上刨花油,再由另一個婆子給她用絲線開臉。鳳兒一動不動,因為沒主意的時候動是白動,跟挨刀的雞、羊、兔一樣傻頭傻腦地徒勞蹬腿。鳳兒要做的是趕緊給自己拿個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靜。
她一直到轎子快把她抬進城才拿定主意。在梳頭婆打開梳頭匣,拿出一七寸長的鳳頭簪子時,她心裏就閃過一道光:“好東西!”她在轎子裏從所有主意中挑出最乾淨最省事的一個,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把那簪子看成是“好東西”了。
她兩手被繩子綁住,費了不少勁才把那簪子從頭上拔下來,戳進腕子上那凸突的血脈。她心裏想,看看這位有錢有勢的趙皇上怎樣葬我吧。
鳳兒把馬騎進了白茫茫一片的蘆葦。蘆葦都乾死了,葉子幹得發脆,風一吹,響得跟紙一樣。河干涸了一年多,鳳兒這時是在發白的蘆葦屍骨裏跑。灰的蘆花耷拉在梢頭,成了一望無際的狼尾。
這是匹識途的馬,跟了趙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馬,放它回去,它會原路回到它主人身邊。它會不會再帶着趙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來,她就不知道了。趙元庚把它説得那麼神,它説不定會幹狗的差事。她圍繞着馬走了一圈,馬的臉跟着她打轉,似乎覺得她居心叵測。她停下來,臉轉開,馬也安靜了一點。其實她不想讓它看出來自己還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這匹黑鬃白鼻的駿馬萬一要乾了狗的勾當把趙元庚帶回來呢?
…
她慢慢轉身,伸出手,輕輕摸着馬的長鬃。黑馬長着美人眼睛,温順的沒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頭才知道人的厲害?知道它一身力氣也鬥不過像她這樣一個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也鬆了下來。它開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鳳兒從河灘搬了塊梭子形的卵石,往馬的腦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駿馬也這麼不經砸。
鳳兒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沒料到自己這麼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親那裏是不能去的。這一會兒趙元庚的兵已經把父親看起來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學校看看柳天賜的爸媽。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靜。幾個孩子在搶趕集拉車來的牲口屙下的糞。鳳兒一走進鎮子就叫住一個孩子,讓他給她跑趟腿,把小學校的柳先生請到鎮子外的魏記茶鋪。孩子不多久就跑回來了,告訴鳳兒小學校窯院裏來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着他們。他們是要搜查啥逃犯。
鳳兒費心打的算盤又給撥拉亂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婦告別了。對於她自己的逃跑給柳家帶來的禍害,她也沒有料到。從古到今,女人生個漂亮樣兒就是上天用來禍害懲治人的。懲治了天賜那樣滿心清白的人,也懲治了趙元庚這樣殺人不眨眼的人。可懲治柳先生這個自帶三分癆,與人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實在太不公道。鳳兒想着,又野起來,這時她手邊要有現成的硝漿,她就會把自己的臉潑了:讓你們為它不得安生!
鳳兒避開大路小路,專走沒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從偶爾遇到的人口音中斷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總是從小叫花子裏僱兩三個探子,讓他們探出誰和誰在開仗。小叫花子們從留在後方的傷兵嘴裏,探聽到柳天賜當壯丁的那個隊伍已開到鄂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