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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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兒就那麼看着張副官,似乎也在納悶他體面周正的模樣怎麼眨眼就狼狽起來。張副官眼看要來脾氣了,卻又陪上一個笑臉。
“嫂子,咱不敢太耽擱久,客人都到齊了。”他的意思是説:你在這兒尥夠蹶子吧。
鳳兒又擺出個姿勢,一隻腳縮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誰靠近,她都會把腳踢出去。那一腳踢到哪兒就算哪兒,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沒法子的事。
“嫂子,記住我一句話,”張副官突然低了聲調,吐字卻極其清楚:“留着青山在。”鳳兒突然給打了岔,腿放了下來。
張副官叫一個士兵拿了塊乾淨手巾來,再次賠禮賠笑,讓鳳兒委屈一點,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時候他沒有親自上手;他退到一邊煙卷,看着兩個士兵給啐得一臉唾沬才完成了公務。
又起轎時,他聽兩個士兵咬耳朵,説那臉蛋子滑膩得跟豬胰子似的。張副官騎着馬靠攏了他們,大聲罵了一聲“下坯子!”馬靴的腳底印已經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襖子的肩膀上。
親隊伍順着一條寬敞的巷子走進去,跟着看熱鬧的人擠不動了。他們説,果然就是趙旅長。
趙府大門口,二踢腳響了,響器班十二個樂師同時吹打,十來掛鞭炮緊跟上,炸得乾旱了近兩年的空氣都要着火。青磚牆頭上蓋着黝黑的寬大瓦片,縫隙裏冒出的草也幹得發白,鞭炮的火星子偶爾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煙。走在轎子一側的是個中年漢子,本該是新媳婦的孃家親眷,但他現在是趙旅長編制裏的一個伙食團長。他擔了兩個筐,一個筐裝一隻公雞,另一個裝一隻母雞。這時大半個城的人全讓鞭炮、響器招惹過來了。也沒人敢往前湊,怕這些護轎擋氈的拔出盒子炮來。他們自我約束地在趙府門口拉個大半圓的場子,看擔雞的人一把揪下公雞的頭,再一把揪下母雞的頭,把仍在蹬腿的無頭雞拎在手上,原地轉了三個圈,放出的血如鮮紅的焰火,看熱鬧的人們大聲起鬨:“好噢!”上了點歲數的人挑理説趙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雞血哪能那麼野灑?那是避的,又不是跳神。
沒人知道這位新娶的什麼來頭,這麼大排場。娶第四房時,趙家只出動兩輛騾車,就把人接來了。
接下去就看見兩人把新媳婦從轎子上攙下來。細看不是攙,是架;新媳婦兩隻沒纏過的大腳腳尖點着紅氈子鋪的路給架進了大門。
上歲數的人又説不對了不對了,新郎官咋不出來轎子?掀轎簾子該是他的事兒啊,還得拿大秤桿來掀啊!給兩個小夥子架進門的新媳婦蓋着一個老大的紅蓋頭,耷拉到膝蓋,就那也看得出裏頭的新人老大不願意。
響器班子最後跟進宅子,鞭炮還沒放完。不久兩個勤務兵抬了一大筐糖果出來,一把一把向人堆裏撒。人都成了搶食的狗。少數大膽的往院子裏張望,然後向膽小的大多數介紹説,趙府的三個院子都擺滿了八仙桌,長板凳。
中院、跨院都坐着客人。三教九的客人們看着新頂着個巨大的蓋頭,一頂紅帳篷似的飄移過去。正支應一桌軍界客人的大一見,馬上笑着賠不是,一面已經起身跟着紅帳篷去了。大叫李淡雲,是趙元庚一個老下級的女兒,寬厚賢良得所有人都心裏打鼓,不知她哪時突然出厲害本來。
李淡雲四十一歲的臉平平展展,一皺紋一汗都沒有,眉也是淡淡的雲絲,她就用這張臉隔着紅蓋頭的一層鳳凰刺繡、一層緞面、一層綢裏子對新人笑了又笑。她一面笑着問“渴了?”
“餓了?”
“累了?”接着又吐了句“苦了妹子了!”一面又笑眯眯地隔着蓋頭對裏頭的人察言觀。
張副官風塵僕僕地進來,對她耳朵説了新使簪子扎自己腕子自盡未盡的事。李淡雲不笑了。過一會兒,又笑起來。
“先去老太太屋吧。”大淡雲説。她已從新媳婦側邊超過去,領頭往跨院走。張副官猶猶豫豫地跟上去。
剛剛走到廊沿上,就聽堂屋出來一聲喊:“我的車備好沒?!”這一嗓子雖老,但難得的氣貫丹田。
淡雲停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她向兩個架着鳳兒的士兵打了個手勢,叫他們暫停一下。
“備車去哪兒啊,媽?”淡雲説,一面上去就給坐在當中太師椅上的老太太捶肩。
“我要回洛陽!”老太太大聲説,顯然不是單單説給這屋裏的人聽的。
趙老太太剛滿六十,天天稱病,但從她的吃、喝、拉、撒,聲氣的洪亮都表明她陽氣很旺,力是四十歲人的力,體力也不過是五十歲人的體力。
“快進來吧。”淡雲説“先給咱媽磕個頭。”她眼睛跟着被架進門的新人。
“咱媽等着抱孫子,等了小半輩子了。偏偏咱姐兒四個不爭氣!
…
”
“誰和她‘咱’吶?!”老太太説。
“媽您就受她一拜…”
“別往我跟前來!”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