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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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敬之跟高薇並肩走在馬路上,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其實你不應該這麼早出來的,”駱敬之道“今天為了歡你回來才組織的聚會,你一走,大家該覺得掃興了。”高薇不在意地笑笑:“我今天有點累了,年紀不饒人,又喝了兩杯酒,只想回家睡覺,明天還上班呢。下回我補請大家,還有機會聚的。”駱敬之不吭聲了,其實他知道今天掃了大家興致的人大約是他。
“原來剛才那個就是殷教授的女兒,好像叫長安吧?以前只聽其名,不見其人,腦海裏總覺得是個小孩子,沒想到這麼漂亮。”高薇提起來,駱敬之無法逃避,只説:“她已經不是孩子了。”
“聽説她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嗯,六歲的時候發高燒,她爸媽那時候工作太忙,耽誤了病情,病好了就這樣了。”
“怪可憐的,難怪教授那麼寶貝她。”簡簡單單一句話裏,彷彿還包含有其他意思。駱敬之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她説:“你還怪我?”
“我要説是,你打算怎麼辦?”是啊,怎麼辦?重新選擇,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提出補償她,又像是另一種羞辱。
“那就繼續怪下去,就算恨我也沒關係。沒有必要的話,以後我們也可以不見面。”他不像開玩笑的意思,高薇卻笑了:“你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不,他變了,她也是,他們都知道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從前。
繼續走下去,路也沒有盡頭。高薇説:“你不趕回去真的沒關係嗎?我看長安好像很依賴你。”
“她回她爸媽那裏,有人陪她,不要緊。倒是你…”他停頓一下“好像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麼事?”
“什麼都瞞不過你,其實就是工作上的事。”高薇額前的碎髮落下來,眉眼看不太真切。但越是這樣,駱敬之越是要刨問底。
醫學攸關人命,工作上讓人煩惱的事才往往不是小事。
高薇抬起頭:“我們科室做試管嬰兒,門庭若市,你也知道。前兩天有兩對夫找到門診來,説是當初胚胎錯了,一家成功分娩,孩子都很大了,但跟夫婦倆其實沒有血緣關係;另一家還沒成功的就想着把孩子抱過來reads;。這事兒醫院百分百有責任,但是發生的時候我人還在美國,沒到這兒來,前任經手的醫生退休了,家屬就把事情攤到我頭上了。主任為了不讓事情影響擴大,讓我暫時休假。”她説着,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瞧,我在美國留學學的就是這個,本來以為回來找了個對口的科室可以安心工作了,誰能想到剛到崗就遇到這樣的事兒,也算年不利吧。”駱敬之蹙眉:“醫務處怎麼説?”
“不太樂觀,兩家人都做好了上法庭打官司的準備,醫院不可能置身事外。”
“那你找了律師沒有?”高薇搖頭。
駱敬之沉思一會兒,説:“那我幫你介紹一位信得過的律師,先諮詢看看情況,至少不能影響你正常工作。”高薇籲口氣:“那就謝謝你了,其實我最信得過的人,還是你。”駱敬之腔裏像有什麼東西狠狠搖了搖,面上表情卻還是淡淡的:“不用客氣,還不一定能幫上忙。”
…
駱敬之夜裏回他跟長安的小家過夜,沒去她爸媽家,兩人沒有碰面。第二天下班後,他才到長安的咖啡館去,一進門就跟她撞個滿懷,她手裏的蛋糕差一點就落在地上摔個稀爛。
“怎麼這麼不小心?端着東西就走慢一點。”他語氣不好,一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像個態度惡劣、故意找茬的客人。
“對不起。”長安也嚇了一跳,連聲道歉,然而等看清了來人,又興奮地笑起來“敬之!”昨晚在飯店偶遇時的那種覺又直衝腦門,駱敬之有些不耐,撥開她抓住他衣服的手,看着她手中的盤子:“我説過多少次了,這種事你不要親自做。”
“沒關係,我能做好的。你看,蛋糕沒摔,盤子也沒摔。”她獻寶似的把盤子捧到他面前,他卻只是漠然地別開眼。
她只有幾歲孩子的智商,很多她以為能做好的事,不過是有人跟在身後為她善後罷了。就像這個小小的咖啡館,是她的夢想國度,父母就傾力為她打造,美其名曰有份小小的“事業”也不錯。其實算什麼事業呢?從選址到裝潢,再到聯繫供應商和工商登記,都是他拿主意和實際作。正好那段時間他要從殷奉良所在的醫院跳出來,翁婿鬧了老大的不愉快,他幫着長安把咖啡館開起來,投入的力人人都看在眼裏,他們也沒話説,後來竟然也就鬆口同意他跳槽的事了。
長安看不懂賬,甚至不會洗碗,咖啡館步入正軌後遲早要請人專業人士做店長,她頂多憑藉烘焙和衝咖啡的手藝做個小小的螺絲釘。小店能撐多久,誰心裏都沒底,但殷家家底殷實,她父母不怕蹉跎,他又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就當扮家家酒,只要她玩得開心就好,太投入就沒意思了。
吧枱有人朝他招手,駱敬之走過去,默契地跟對方拍了拍肩膀。
程東是他好友,兩人是差不多同期進入醫院的醫生,駱敬之還長他兩歲。兩人同屬外科系統,又是同期醫生裏最被看好的兩把刀,程東專攻外,他則偏向腫瘤治療,男人間的惺惺相惜讓他們成了好朋友,後來又同時獲得公派留學的機會。然而駱敬之卻因為某些原因放棄了,程東去了本,回來再遇,竟然還有機會做同事。
這小店離醫院不遠,開張後漸漸被醫生護士們當做吃午餐和見面小聚的去處。今天雖然是他請程東幫忙,但要不是程東主動約在這裏見面,他也未必到這兒來。
昨天的聚會和偶遇在心裏留下的疙瘩,好像怎麼都消不掉reads;。然而他看長安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忙着兼任咖啡師和服務生的角,見他來了,甚至留意到他偶然朝她瞥去一眼,都不吝熱情地同他親近,或是毫無芥蒂地朝他笑。
所以當程東説羨慕他安居樂業的時候,他心裏是苦澀的。他寧可像程東夫婦那樣,鬧到天翻地覆,也好過娶一個吵架都吵不起來的太太。
他把高薇的事情跟程東一説,他就答應幫忙。程東的前莫瀾是南城小有名氣的律師,最擅長的就是醫療糾紛,兩人雖然離了婚,但到底是有情基的,説幫忙也不含糊。
程東走了以後,他獨自坐在吧枱邊,長安端上一份意大利麪放他面前:“你們剛才忙着聊天,都沒好好吃東西。你吃吧,不然晚上會餓。”面不是她煮的,但她總給他加更多茄汁和雙份的薩拉米。旁邊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店員都朝他們看過來,似乎好奇他們這樣的夫到底是怎樣的相處模式。
他接過她手裏的餐叉,金屬柄身還留有她手心的温度。
“原來你也認識程醫生,你們是好朋友嗎?”長安問。
“嗯。”他埋頭吃麪,回答得很簡練。
“他常來光顧,人很好的。你們剛才在聊什麼?”駱敬之的手停了停:“沒什麼,工作上的事。”他也不懂是出於什麼心態,跟高薇有關的事,他不想讓長安知道。
“哦。”長安拖長了語調,有點遺憾的樣子。他工作上的事,她肯定聽不懂,也幫不上忙。剛才偶然聽到他們談話間提到高薇的名字,看來他們都是認識的,都是同事,真好。
駱敬之差不多吃完了盤子裏的面,才問她:“你昨晚怎麼回去的?”
“左時開車送我的。原來他也會開車,車頂還會收起來,像這樣的…”她比劃着,高興地把昨晚兜風的經歷講給駱敬之聽,卻見他已經丟開了餐叉,冷冷地看着她。
“敬之,你怎麼了?”她又説錯什麼嗎?
“這個左時,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長安答完這一句,想到昨晚左時説男人喜歡獨佔,試探着,又帶了絲歡喜地問“敬之,你是因為我跟他一起吃飯,所以不高興嗎?”
“你為什麼跟他吃飯?”
“謝。”長安説不好“他在巴黎的劇院救了我,他還教我坐公車…我請他吃飯,謝他。”駱敬之臉更難看了:“你在哪裏遇到這個人的?”長安指了指角落的座位。
他於是轉頭問旁邊兩個年輕的店員:“你們見過這個客人嗎?”阿元和米婭都有些莫名,雖然長安很急切地磕磕絆絆地形容了一番,但他們真的沒有留意過。誰讓他每次都坐在被綠植擋住的角落位呢?第一回出現的時候他們也不在啊!
駱敬之仰頭嘆了口氣:“我説過很多次了,在巴黎沒有人救你,是你錯了。不要再編故事,小心被有心人給騙了。”長安急得眼睛都紅了:“不是的,我沒編故事…左時他是好人,他不騙人的!”駱敬之已經不想再多説什麼,説了一句晚上還要值班,就拎起外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