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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夏至·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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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之昂擺擺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吧。因為他看到立夏的樣子都有點要哭了。立夏捂着嘴儘量不發出聲音,然後小心地帶上了門。

陸之昂挨着傅小司躺下來,陪着他一起不出聲地看着天花板。時間像是滾水一樣從身上覆蓋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裏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而窗外太陽終於升了起來,穿破千萬朵細碎的雲朵,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閉起眼睛的時候,陸之昂聽到身邊的小司緩慢而微微哽咽地説:你看外面的天,這麼藍,這麼高,我在想,這個夏天又快要過去了吧。小昂你知道麼,每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特別的傷心。

我。

都會。

覺得特別的。傷心。

接下來幾天工作室的電話一直不停地響。立夏接電話到後來忍不住在電話裏發了火。

“都説了無可奉告了還問什麼問啊!你們有病啊!”公司的大門口每天都堵着很多記者,他們在門口等着,企圖採訪到傅小司。

傅小司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廈的入口處始終擠着人,他們拿着話筒,扛着機器。傅小司拉上窗簾,回到畫板前繼續畫畫。可是心情煩躁,總是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調了半個鐘頭調出來了,落筆下去,卻得一團糟。

丟下畫筆去上網,看到msn上幾個以前一起畫畫的朋友,因為自己在同行裏面太過出類拔萃的關係,所以和他們的來往都變得很淡很淡,其中一個在一些場合聊過幾次,覺還行,小司裝作很輕鬆的打了一行字過去:哎,好煩呢,畫不出來,真辛苦啊。

很簡單的一句搭訕,目的是消磨時間,希望打發掉壞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話是:是9阿,現在又沒人給你抄了,你當然畫不出來。

那一瞬間傅小司在電腦面前完全呆掉了。這算是什麼呢?三天前這個人還在拼命地低聲下氣叫自己幫忙,把他的畫放一些到《嶼》系列畫集裏。

傅小司也沒多説什麼,只是不動聲地關掉了pqsn。

立夏拿過來一疊文件,是武漢那邊傳真過來的關於首發式的活動細節。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也看不出什麼樣的情緒。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後走過去須沙發上坐下來。傅小司把頭抬起來,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着立夏的臉“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後,它們有沒有變得更茂盛…”

“好…”時間過得好快。以前立夏覺得那些詩人啊歌手啊總是無病呻,整天都在唱着一些嘆時光如水的歌,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什麼的。可是現在,立夏真的完全體會到那種飛速的動。

似乎一轉眼,整個夏天就撲扇着翅膀飛遠,而緊接來的秋天也瞬間消失。12月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冬天開始了。

而這半年的時光,應該是無比的漫長吧。

網絡上辱罵詛咒傅小司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以前罵傅小司商業化作品庸俗沒有陽剛的其他沒有紅的畫家,在厭倦了以前的那些論調之後,現在終於找到了新鮮的話題,整天糾纏着抄襲抄襲,似乎傅小司所有拿過的獎項所有出版的畫作,以及從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甚至有一些“我還奇怪為什麼他的畫賣得那麼好,原來是抄襲的呀”之類的荒謬言論,立夏有時候聽到那些記者的話簡直想吼他們有沒有腦子啊。如果是兩本一樣的畫集,那幹嗎要抄了之後才會受到歡呢?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陸之昂對立夏説的那樣,其實無論是何種結果,受利的都是馮曉翼。立夏知道陸之昂説的是事實,心裏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咽不下又能怎樣呢?也只能暗地裏無數遍地詛咒而已。

工作室裏的電話沒有停過,讀者和記者每天都會打來無數的電話,立夏每次都叫他們自己去翻翻兩本書,看了再來説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可是一想這樣的話不是正好就讓《花秋雨》大賣了嗎?於是趕緊補一句,不要去看啊!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有消息出來説:傅小司心虛於阻止別人看《花秋雨》,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歡,《花秋雨》榮登銷量排行榜第十名。

立夏在看着那些報道的時候捂着嘴哭了。那些眼淚進指縫裏面,蒸發掉,剩下細小的白的鹽。

大半年過去,傅小司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沮喪,再到後來的難過,最後終於又完全變成了高一時候的樣子,像是半年裏面,時光飛速倒,一切重回十六歲長滿香樟的時代。重新變成那個不愛説話不愛笑,沒有表情,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傅小司。眼神重機關報降臨大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直到遮斷了所有通向內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來,和陸之昂一起騎着單車揹着畫板去森林公園,找一處有着高大樹木的陰影裏畫畫,在落的時候重新回到工作室裏,將白天的畫作掃描到電腦裏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籤售會。像是整個從所有人的視線裏憑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裏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處理,官司的事情也是給律師去打理。而律師看完兩本畫集,説,肯定沒問題,放心吧,法律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

立夏點點頭,説,嗯。那一瞬間,立夏心裏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其實很多時候陸之昂心裏都在想,現在的子,怎麼會與高中的那麼相像,是上帝在補償曾經離散的歲月麼?還是説小司的世界裏,註定只能孤單一個人,他不屬於這個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穿着隨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亂晃,帶着墨鏡拉低帽子,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偶爾會有上高中的女生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會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爾還會聽到一些少女的對話。

你看那兩個男的,很好看呢。…嘔…你連這種老男人也喜歡啊…有點品位好不好啊!哼,我知道,在你眼裏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喬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滿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見三年七班的陳過就番茄美少女變身,還好意思説咧。…那些悉的對話,帶着好多年前悉的味道,浮動在自己的身邊。陸之昂除了那句“老男人”微微有點吃不消之外,對於其他的話,覺像是時光倒。那些在淺川一中的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無數女生的光裏的。在她們的心裏,兩個男生都是曾經的傳奇。

“也不知道當初那些喜歡我的女生都去了哪裏呢,”喝着可樂,穿着西裝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這麼多看過去了陸之昂還是改不掉當初那個小混混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場看看啊,那些買白菜和蘿蔔回家照顧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媽,當初不是就很戀你的麼,”傅小司還是當年一樣冷冷的嘲諷語氣,回過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欄杆上去的陸之昂,差點沒把可樂吐出來“你給我下來”!你下次要坐就給我換條牛仔褲再出門!穿套西裝坐在欄杆上像什麼樣啊你!

伸手拽下來。

怎樣啊,想打架啊?

誰陪你瘋啊,多大的人了。嗤。

哎,小司,你老了。沒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啊,永葆青

你不是水瓶座的麼?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個二十三歲的老男人!

你…好啊,我説不過你啊,從小就這樣,你再説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説啊,繼續説説看啊。…你瘋了…在陪伴着小司的半年時光裏,那些早就死在記憶裏的夏,你是全部復活過來。香樟發出新鮮的枝葉,染綠了新的夏天。有時候我都在想,殘酷的人,天生就不適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一直是那個當初只會畫畫和學習的單純的小孩,永遠是那個橫衝直撞脾氣臭臭的小孩,你不應該對別人低聲下氣,你不允許被別人侮辱諷刺,在我心裏,你一直都像是一個活在幸福天國的小王子。所有的骯髒的東西都和你無關。

可是這樣的你,竟然要面對現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格外的傷。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裏的人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沒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連我們這些朋友也一樣,我和立夏還有遇見,就那麼站在很多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幾聲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聽不見。然後你就突然從那個山崖上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你,都無法上來。

而夢醒後,又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如此的漫長,漫長到了連我,都會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堅強。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兩個人一起無聊,就不叫無聊了。而現在,我也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再難過的事情,都不會變得難過吧。

——2002年·陸之昂轉眼已經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滿了整個北京城。所有的樹木,房屋,街道邊的花壇,全部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裏。

已經是2003年了。時光過得多麼快。

立夏回想着過去的半年時光。所有傷心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全部浮現出來。開心的事…似乎還找不到開心的事情呢。傷心的事情倒是一個接一個。

很多時候自己都難過得想哭,小司卻似乎完全沒覺的樣子。可是立夏知道,怎麼會沒覺呢。應該是放在內心的最裏面,不想講給人聽吧。哪怕是那天在書店看到《花朵燃燒的國度》和新版的《花秋雨》擺在一起,並且新書上赫然有一條封,封是“著名畫家博x司靠抄襲該畫集成名,暢銷畫集《花朵燃燒xx國度》完全抄襲該畫集,如不相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時候,小司也是什麼都沒説他把那本拿起,又放下,然後低着頭走出了書店。

而身邊是洶湧的人羣,還有那些透過人與人的罅隙傳進耳膜的話:啊?怎麼可能?小司的畫集是抄襲這個爛書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爛的是傅小司這個人吧,你別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這樣的人啊。

好…我買。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都不會讓小司難過。很多時候反倒是傅小司安着立夏。他總是很温柔地對立夏説,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氣的。立夏抬起頭看着傅小司大霧瀰漫的眼睛,以前這雙一直被自己取笑為白內障的眼睛現在卻格外的温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時候,立夏都會大哭。而傅小司,總是伸開手臂安靜地抱着立夏。

小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你的懷抱裏,我都會覺得世界在一瞬間格外安靜,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遙遠的淺川那些乾淨的大雪落下的聲音,北京的雪很髒,我一點都不喜歡。

小司,你曾經説過,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去看看那些離別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2003年·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