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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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4月15,當時世界上最豪華的遊輪“泰坦尼克號”因撞上冰山而沉沒,695人生還,1513人遇難。
1945年1月30,德國運輸船“威廉。古斯特洛夫號”被前蘇聯潛艇擊沉,9343名乘員遇難。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次大海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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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從温哥華開往中國防城途經阿留申羣島南部海域時,遇到了有史以來最為罕見的大風。在廣袤無垠的大海中,萬噸巨輪猶如一葉扁舟,任由風擺佈。就在巨輪向風妥協的剎那間,不堪重負的龍骨發出了格格的脆響。千鈞一髮之際,水手們默默地堅持着,準備着。如果那一刻真的不可避免,他們將奮不顧身…
當渾圓的世界裏只剩下人與自然的殊死較量,顫抖的將不僅僅是羸弱的生命,還有恐懼和逃遁、呻和出賣、良知和背叛、絕望和放棄…
面對生死存亡,船員們終於奮起反抗。當然,這些逆來順受的可憐蟲們,不可能像高船長那樣明目張膽地和公司分庭抗禮。他們選擇哭泣這種最原始最古老也最低俗的方式,驅趕恐懼,抗拒死亡。付濤一頭扎進被窩,失聲痛哭,像當初被紅杏拋棄時一樣痛不生。人在臨死之前,有着極其強烈的求生**。這是人的本能。付濤用淚水訴説着他對生命的無盡眷戀與神往。
哭聲,從一個點發展成一條線,又由一條線形成一個面。面與面相互重疊,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眾人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漫延,很快淹沒了船上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個角落裏的每一個人。哭聲沖天而起,上天也動得直落淚。
儘管船員們每天在房間裏燒香拜佛,但還是避免不了即將臨頭的大禍。船開到台灣海峽時,終於撐不住了。這天中午,船員們正在午休,忽然聽見一聲巨響,猶如地動山搖,眾人為之驚慌失措。付濤一骨碌從牀上彈起來,拉着田豔懵頭轉向地往外跑,一直跑到餐廳。餐廳是全船面積最大人口最為集中的活動場所,平時的一些重要活動都在那裏舉行。等到付濤趕到餐廳時,裏面已經人山人海。水手汪風正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船的肋骨又斷了好幾,就連甲板都裂開了一條縫,船進水了,船要沉了,我們都死定了…”聞聽此言,付濤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淚水不聽使喚地模糊了雙眼。
“沒事的!沒事的!大家千萬要鎮靜!”不知何時,何船長像幽靈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一邊吩咐大副帶領甲板部弟兄前去堵漏,一邊勸其它人鎮靜下來。他表面上鎮定自若,但他説話的聲音一直隨着他的身體在顫抖。坦白説,他心裏也沒底。畢竟,這是一條有着35年船齡的老破船,而且船離颱風中心又很近,誰能保證它不出一點意外?
“狗的,都是你惹的禍,拿弟兄們的生命開玩笑,我跟你拼了!”付濤掙田豔,朝何船長猛撲過去。
平裏,水手們忍氣聲,但在死神面前,他們的桿子變得硬朗起來。此刻,被衝動控制的付濤連老虎的股都敢摸,更何況一個小小的船長。付濤已經不再害怕失去鐵飯碗。飯碗砸了,可以再換新的,但人的生命不可能再重來。
付濤用他那狗熊般的身軀重重地壓在何船長身上,又用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再掄起一隻虎虎生風的大鐵拳在他身上起起落落。何船長無力還手,也不想還手。就在付濤凝聚所有力量舉起最後一拳準備重重砸下時,他發現何船長眼裏噙滿淚水,頓時動了惻隱之心。望着何船長鼻青臉腫血滿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狼狽樣,想起他和這條老破船一樣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付濤猛地鬆開攥緊的拳頭,讓它懸在半空中。何船長辛辛苦苦地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在他本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卻沒有好好安享晚年,相反卻要為名利所累客死他鄉。其實,何船長又何嘗不是和付濤一樣成了命運愚的對象!面對這樣一位可愛可恨可悲可嘆的老船長,付濤還能説些什麼呢?付濤無話可説。事已至此,埋怨已經多餘。付濤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心裏暗暗祈禱神靈保佑,希望船員們能夠逢凶化吉,平安度過此劫。
付濤最終出人意料地扶起了何船長。何船長緊緊拽住付濤的胳膊,氣息奄奄地説:“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大家!”沒等何船長説完,在場的船員們又開始哇哇地哭得死去活來。
“船長,漏在貨物下方,本無法堵漏,看來只有棄船了!”大副猶如一隻落湯雞,耷拉着腦袋出現在餐廳門口,淚水夾雜着雨水滑過他的臉龐,聲音哽咽着。
“我們船正離岸越來越近。二副已向岸台發出求救信號,救助的直升機馬上就到,大家不要慌亂!”何船長儘可能掩飾內心的恐慌,竭力將語調説得平緩而又充滿安。
“風這麼大,救助船本無法出海,就連直升機都無法起飛。你他媽的就不要再騙人了,大家都被你害死了!”誰都知道何船長所説的救助是不現實的。有人沉不住氣了,揭穿了何船長美麗的謊言。
這時候,不論何船長如何自圓其説,船員們心中自有一杆秤。從目前的情形來看,船是保不住了,而短時間內救援隊伍又無法趕到,大家能不能活命就只有看各自的造化了。想起臨死之前無法和家人見上最後一面,船員們絕望透頂。
“我建議大家在船沉以前,每人通過船上的衞星電話和家人通話一分鐘,就當是留下最後的遺言吧!”何船長一語驚醒夢中人。船員們如飲醍醐,如夢初醒,當下一鬨而散,徑直朝電報房蜂擁而去。
航海是一種高風險職業,一旦發生海難,都將是災難的。除了船舶和貨物全損外,船員也很少有生還的可能。正鑑於此,公司不得不為船舶、貨物和船員買保險。按照當前最低賠付標準,如果船員遇難,船員家屬將獲得不低於30萬元人民幣的撫卹金。
可是,這30萬元錢又該如何分配?付濤圍繞這筆錢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將其一分為三,每份10萬元。其中,由母親和妹妹共享一份,嫂子與侄子共享一份,子獨享一份。
不知怎的,付濤猛然想起何船長,何船長曾將綠帽子戴了大半生;付濤又想起了大副,大副的老婆就在他上船前和他劃清界線,另覓新歡;付濤還想起自己的老婆夏荷。夏荷原是二手貨,嫁給他後行為不檢,仍與前夫來往密切。儘管夏荷口口聲聲説她是清白的,但到底清不清白只有天知地知。夏荷慾火焚身的時候瘋狂叫,恨不得要將付濤榨乾乾,全然不顧他的死活。這種女人真可怕!如果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或許本就不會痛哭涕,更或許立即變賣所有家產去改嫁…
付濤開始覺得有必要重新分配這筆錢。
付濤重新梳理了一下情緒,開始沿着另一條思路出發:父母含辛茹苦,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妹妹和自己同父同母,情同手足;嫂子對自己有情有義,不是夫勝似夫;而夫只不過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這樣看來,夏荷本無權繼承這筆財產。其實,夏荷本不需要錢。沒有錢她照樣可以嫁出去。畢竟在中國,男女比例失調,女人一直都是搶手貨。付濤最終決定無條件剝奪夏荷的一切權利,並計劃將這30萬元平分給母親、妹妹、嫂子和侄子。
就這樣,付濤自認為最理想最完美的分配方案終於出爐了。付濤將遺言記錄在紙條上,接着將紙條捲起,進一隻小玻璃瓶,然後將其放進自己貼身的口袋。
牆上的時鐘嘀嘀答答,一聲聲敲痛眾人的心扉。時間一分一秒在逝,而屬於每個人的一分鐘通話時間像金子一樣閃耀着誘人的光芒。其實,這一分鐘又怎能將所有未了的心願一一待清楚?付濤只好將那些儲存在心底的遺囑狠狠地壓縮,壓縮,再壓縮,直到再也壓縮不了。
左等右等,付濤終於等來了屬於他的一分鐘。當他拿起話筒時,雙手開始顫抖,渾身直打哆嗦。一連撥了好幾個電話號碼,沒有一個是正確的。他最終將錯誤糾正過來,可是家裏的電話竟然無人接聽。他隨即又將電話打到夏荷所在的醫院,護士長説夏荷今天沒有上班。緊接着,付濤又撥通了丈母孃家的電話,丈母孃卻説夏荷沒去她那裏。在他生死攸關的時刻,夏荷跑到哪裏去了?會不會去找她的前夫葉狀元了…付濤不敢再往下想。
這時,等在後面的人紛紛責罵付濤,説一分鐘早就到了,你他媽的還不放下電話。付濤沒有理會他們,又迅速在電話機上按下另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很快傳來母親那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這聲音令付倍親切和温暖。付濤滿懷深情地叫了一聲“媽”不覺淚如雨下。
母親顯然已察覺到什麼,於是一個勁地哭喊着:“兒哇,你怎麼啦?怎麼啦…”
“媽,船就要沉了。我死後,保險公司要賠償30萬,你拿10萬,妹妹拿10萬,嫂嫂和侄子拿10萬…”沒等付濤將話説完,電話就斷線了。外面的風越刮越大,付濤猜測電話線被大風吹斷了。
付濤想説的還有很多很多,可是已經沒有機會再説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當他回頭看見數十雙絕望的眼神時,他又忍不住暗自慶幸起來。畢竟,他已經將該説的重點全都説了,還有很多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説上。自始至終,付濤沒有在電話中提及夏荷。夏荷在他危難之際跑得無影無蹤,他越來越覺得夏荷不可靠。
排在付濤後面沒有打到電話的人開始又哭又鬧。還有人乾脆指着付濤的鼻樑罵:“你這個狗狼養的,佔着茅坑不拉屎,害得大家連電話都沒打上…”要是在平時有人這樣朝付濤公開叫罵,他一定會用暴的拳頭為自己討回公道。但是這一次,他顯得出奇的冷靜。
付濤打完電話後回到房間,見田豔倚在牀頭自言自語:“海上天使號…嘿嘿…天使遲早要飛回天堂的…”付濤大吃一驚,心裏迅速掠過一絲不祥之兆。他彷彿聽見上帝在召喚,預天使即將飛回天堂。想到這裏,他趕緊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救生衣,幫田豔穿上。接着,將救生衣上的繩索緊緊捆綁在田豔間,並且打上了好幾個死結。在給田豔穿救生衣的時候,付濤一再強調:“穿救生衣一定要打死結!”儘管風越來越小,但貨艙已經大量進水,艙內貨物發生移動,致使船舶向右傾斜了20度。看樣子,船是非沉不可了。這時,廣播裏傳來何船長髮出的棄船命令。早已整裝待發的付濤,慌忙拉着田豔朝甲板上逃遁。兩舷的救生甲板上,那些膽小如鼠的船員們爭先恐後,紛紛鑽進救生艇。折騰了好半天,船員們才發現平時很少活動的救生艇架已經嚴重鏽蝕,救生艇本放不下去。於是,只好棄下救生艇,轉身去解救生筏上的固定繩索,並將左右兩舷的救生筏統統推到海里。救生筏落水後,自動充氣膨脹,浮在海面上。那些膽大心細的人趁着海將筏託上尖時朝下縱身一躍,便穩穩地落在救生筏上。而那些膽小鬼們則一直站在船舷邊上,望着好幾米高的舷牆進退兩難。後面的人遂趁機推搡前面的人,前面的人驚慌失措,撲通一聲跌進海里,半天不見人影。直到喝飽海水增加浮力後,方才浮出海面。有的人跳上救生筏時,正好壓在另一個人身上,下面的人就哇地發出一聲慘叫,震耳發饋。從那一聲慘叫的響亮度和尖鋭度來分析,那人八成已經骨折。救生筏上的人越聚越多,筏體便向一側傾斜,企圖將所有人都倒進滾燙的海水。已經登上救生筏的人見筏已超載,就千方百計阻止落水人員登筏。有的甚至照着游過來的人狠踹一腳,被踹的人便直直地往下沉,沉下去就再也沒有浮上來。一時間,狼奔豕突,鬼哭狼嚎,慘不忍睹。
且説付濤見救生艇放不下去,遂拉着田豔徑直跑向船首。船首甲板上也有一隻小型救生筏。因為船首上,船員們只好退避三舍。就在付濤和田豔即將抵達船首時,面撲來一個大,將他們掀翻在甲板上。倆人顧不上疼痛,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那隻沒有固定好的救生筏早已藉助慣滾到了船舷邊,倆人不用吹灰之力便將筏推下海。一切準備就緒後,付濤抓牢田豔的一隻手,從一數到三時,同時縱身一躍,而後安全降落在救生筏上。考慮到船沉沒時艙蓋會在力的作用下被迫打開,從而發生船現象,落水人員必須遠離失事船舶,才能避免被捲進漩渦。付濤登上救生筏後,迅速找到兩隻槳,將其中一隻遞給田豔,吩咐田豔用力劃。當倆人齊心協力將筏劃離大船500米時,海水淹沒了整個甲板,並很快淹沒艙口圍。艙蓋在力的作用下,嘭的一聲飛向空中,艙蓋下方隨即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些還在大船附近徘徊的人們,頓時被了進去。距離漩渦較遠的人受到的力相對較小,被迫在水下湮沒數分鐘後又浮出水面。這時,重達十幾噸的巨型艙蓋正好橫空砸下,一下子將那些浮在水面上的人砸成了醬,海面頓時被染得一片通紅,一股血腥味迅速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付濤和田豔乘坐的救生筏也被倒回去,最終在距離沉船200處停住了。田豔被眼前的場面嚇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如同雕塑一般坐立原地,久久無語。
這時,一條大白鯨嗅着血腥味遊了過來。倆人被迫摒住呼,一動不敢動。直到大白鯨從身旁遊過漸去漸遠,倆人才敢樹直身子長吁一口氣。過了一會,大白鯨突然出現在不遠處的何船長身旁。此時,身體虛弱的何船長已經昏過去。大白鯨張開饕餮大口,毫不客氣地將何船長一口噬下去。付濤認定眼前這條大白鯨就是赫爾曼•;麥爾維爾筆下那條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鯨。其實,早在150多年前,那條白鯨就曾咬斷亞哈船長的一條腿,最後和亞哈船長同歸於盡了。如今,又有一條大白鯨將何船長當成了它的盤中餐。何船長葬身魚腹的那一刻,幸災樂禍的付濤覺心被針紮了一下。
田豔受了驚嚇,神經系統發生紊亂,大小便隨之失。付濤遂扶着田豔坐在筏沿上,替她擦洗。忽然,一條大鯊魚躍出水面,差點將田豔拉下海。付濤連忙騰出一隻手,舉起槳把,照準游過來的鯊魚鼻子猛擊過去。鯊魚隨即一頭扎進水底,轉眼無影無蹤。
等田豔稍稍緩過神來,付濤開始向田豔傳授對付鯊魚的絕招:“鯊魚對人的大小便十分。人一旦落水,要儘可能減小大小便次數,以免引來鯊魚。當你看見鯊魚時,千萬要保持鎮靜,不要亂動,甚至逃跑。否則,適得其反。對付鯊魚最好的方法就是照準它的鼻子給它致命一擊,令它不戰自退。據説鯊魚最怕別人攻擊它的鼻子…”水天一處,殘陽如血。當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沒來得及散盡,夜幕已經早早降臨。天上的星星開始一一就位,宛如一顆顆璀璨的寶石鑲嵌在無邊的夜幕上,更如一盞盞温暖的燈火召喚着遊子不歸的靈魂。海水輕輕拍打着救生筏,像母親輕推着搖籃,讓人不知不覺走進兒子的記憶。田豔枕着母親的搖籃曲,糊糊地説:“看!星星掉在了海面上。”付濤定睛一瞧,發現不遠處有隻黃的救生燈在不停地閃爍。於是,迅速拿起雙槳,將筏劃了過去,結果發現一名落水者。撈起來一看,見是水手長的二小蝶。平時恨不得不穿衣服的小蝶,這回好歹穿了一件長褂長褲。因為溺水和高温,小蝶一直昏不醒。一個小時後,小蝶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付濤只好含着熱淚將小蝶推到海里。
吃過救生筏上的餅乾,喝了點淡水,田豔依偎在付濤的懷裏睡着了。付濤輕拍着田豔的肩膀,安她説:“寶貝,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定有人來救我們的!”説罷,淚如泉湧。
天亮時,付濤一睜開眼,只見海面上到處漂浮着救生衣。救生衣上面清晰地印有“海上天使號”的字樣。望着海面上的救生衣,付濤喃喃自語:“為什麼都不打死結?”在平時的棄船演習過程中,三副曾再三強調穿着救生衣時一定要打死結,但船員們都將他的話當成了耳邊風,誰也沒有真正從思想上重視起來。在船員們看來,沉船的悲劇離他們非常遙遠。殊不知,有時候看似遙遠的悲劇,轉瞬就來到身邊,快得令人來不及閃躲。
時近正午,幾艘結伴出海的漁船經過“海上天使號”失事地點,付濤和田豔終於獲救了。他們的救命恩人是台灣的漁民。獲救後,付濤最先想到的是:台灣人民對我有救命之恩,台灣不能打,還是和平統一的好!
付濤和田豔彷彿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中的一切不堪回首。此後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一直走不出沉船的陰影。每每念及那起沉船事故,他們都覺得“海上天使號”的船名暗藏玄機。天使,顧名思義,是天神的使者。天使終歸要飛回天堂,這是誰也無法阻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