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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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東家莊地都想跟二枴子喧喧，不為別的，就想喧喧。

細算起來，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這二十年，東家莊地就覺是場夢，不，比夢還恍惚。他比命旺大四歲，屠夫青頭死的時候，他已在院裏跑趟子。一想屠夫青頭，東家莊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團黑，二枴子滿月的時候，他還是吃過滿月酒的，沒想…

你二十了吧？他問。

虛歲二十一了，二枴子道，不明白這個陰狠的男人問這做什麼。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枴子不言聲，眼睛卻死死盯住油燈下這個一臉溝壑的老男人。

到窯上，還順心不？不知怎麼，這陣兒，東家莊地突然就有種悔，很悔，問出的話，也就多了種味兒。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以前見了二枴子，只有氣，説不出的氣。

順心個球！二枴子差點就把這話説出來，不過，他忍住了。二枴子好歹也算個聰明人，尤其察眼觀這點兒，比一般人要強，他從東家莊地臉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樣東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東西葫蘆裏到底賣啥藥。

接下來，二枴子就發現自個錯了，錯得很，東家莊地説出的話，一下就把他給打軟了，打蔫了，打得心裏竟沒了恨，也沒了怨，有的，竟是一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軟，軟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枴子了下鼻子，説，東家，我二枴子不是個人，我打驢，我罵你，我不是個東西，我…他都不知道該咋個埋汰自個了。

東家莊地冷了下眉，他是見不得人這樣作踐自個的，別人可以作踐你，自個不能，自個一作踐，這人就真賤了。不過他把這層不滿壓下去，用同樣軟綿綿的話説，也怪我，這麼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別怨悔，持家過子，誰有誰的難處，往後，只管爭氣就行。

我爭氣，我保證爭氣。

這就好，你年輕，只要往正路上走，幹個三年五年的，就能成個材料。懂我這話的意思麼？

懂，東家我懂，我保證不再賭，我聽你的，往正路上走。

東家莊地捻着鬍鬚，微微笑了笑。

這夜，東家莊地和二枴子睡在了一個屋裏。

臨睡時，東家莊地突然説，虛歲二十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

東家莊地給二枴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説，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枴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裏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的很投緣，很帶點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的雪飄起來遠沒冬那麼寒冷，也沒冬那麼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裏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着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裏，東家莊地那顆浸着恨浮着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淨，對世事，也不那麼耿耿於懷了，彷彿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恙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子有些特別，彷彿註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着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着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麼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説，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裏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説，立馬有些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裏。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面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掙扎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雲師太終於啓開那張一直對莊地緊閉的嘴，跟他説法了。

院裏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緊道。

院裏自有院裏的定數，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失，你困在自己的心裏，又怎能看得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