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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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半月的調養終見效果,少東家命旺不但能自個穿衣,還能在別人的攙扶下到院裏走上一陣,臉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黃中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微紅。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説明他是個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醫劉松柏端坐在八獸椅上,手捧銅壺,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潤,喝早茶是他的習慣,到了下河院,就越發得有這一喝。心裏,卻忍不住一次次驚慌,這驚慌不是説他對女婿命旺沒有把握,他敢上門來,就能把女婿推到眾人前。他驚的是親家公做事的排場,慌的是這下河院不為人察的隱秘。
謝土他見過,自個家也謝過,祭神他也見過,包括廟會。身為中醫,劉松柏經見的事絕不比下河院的東家莊地少。但如此氣魄,如此興師動眾,劉松柏還是頭次見,不但頭次見,怕也是頭次聽。人在西廂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卻一刻也沒離開過正院,正院天天出出進進的人,天天送來的禮品,還有一撥撥的目光,都成了他關注的對象。還有,那些遠道而來的親戚,還有藏在親戚背後的臉,更是他要細細把玩的。把玩到最後,後山中醫劉松柏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財主就是財主,大户就是大户,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勢單薄,但東家莊地隨便跺一下腳,這溝裏溝外,怕都要動幾動。這下河院的威,這下河院的勢,跟當年老東家手上比起來,一點沒減弱,反倒越發的猛了。
猛了。後山中醫劉松柏每每意識到這層,就不由得把目光擱女兒燈身上。一則,他
嘆蒼天有眼,時過多年,老天終是沒折斷他隔山窺望下河院的目光,妹妹松枝身上未夙的心願,如今算是完好無損地
到了女兒燈
身上,其間雖是恩恩怨怨,麻煩不斷,但,最終這院裏,還住着他後山劉家的人!另則,他也
不住為女兒燈
捏一把汗。這麼大一份家業,還有家業附帶着的東西,真能平平妥妥落到女兒肩上?女兒單薄的雙肩,到底扛得住?
中醫劉松柏的怔想裏,吉時到了。
三聲炮仗後,正院裏傳出一聲唱,聲音洪亮,氣韻疊疊,是今兒大禮的司儀,主唱蘇先生。吉時已到,莊氏門中主東暨禮賓聽位——院裏唰地安靜下來,就聽在二月初的微風中,各屋裏靜候着的禮賓遠親全都按管事的指令,抬高了腳步往正院堂屋前走。
下河院的堂屋在正上房,跟院裏的正門對着,三間大堂屋,蓋得相當氣派,平裏閉着門,很少有人進出,裏面供奉着莊氏歷代宗親之神位。堂屋兩邊是兩間耳房,平
也是鎖着,裏面是下河院歷代管家留下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耳房兩邊是兩門
,右門
穿過,就是東家莊地睡屋的邊牆,正是管家六
和媳婦燈
搭了梯子的地方。左門
穿過,是一窄廊,跟西廂院的廊相聯,徑直通了西廂院。此時,三間堂屋便是行大禮的主堂。按儀程,這一天先要行的是謝土大禮,爾後是祭祖,正午一時,財神才能到正位上,祭神儀式方能舉行。
蘇先生先是身披紅袍,手執撣,樣子十分威嚴震人。他今兒的行頭也不一樣,隨着祭祀的不同,袍跟手中仗物也要不停地換。他站在堂屋門正中,亮着嗓子,唱。
蘇先生兩邊,兩黑油亮的柱子上,此時亮着兩副大紅的對聯:天官地官水官之靈綱紀造化上元中元下元之氣免費古今堂屋裏,琴桌抬到了屋中央,正中供着土主神,左供山神,右供河神。五升斗裏裝滿菜子,上
兩
芨芨,中間掛一道黃裱,上書:地母菩薩之神位。鬥兩旁,六隻分別裝了麥、豆等五穀雜糧的升子端放着,裏面
着香,就等蘇先生一道道喚着焚香。
主東及賓客各就各位後,蘇先生又唱:沐手——聲音剛落,便有十女端着水盆,依次過來。水盆是從涼州城買來的,一次也沒用過。水是清早打沙河裏打來的,清洌洌的。主家及賓客依次淨手。
焚香——東家莊地在草繩男人的攙扶下,進了上房,依次點燃香火。一股香氣蒸騰起來。
叩首——跪——東家莊地抖抖紅袍,虔誠地跪下去,後面是少東家命旺,他在媳婦燈和丫頭葱兒的指引下,也一併跪下。大約這氣氛影響了眾人,有近親及姻親者,也都紛紛跪下。院裏的長工還有下人,也一應兒跪了地。
一叩首——頭唰地磕到了地上。
再叩首——三叩首——起——聲起聲落,人們的眼睛全都盯着東家莊地和兒子命旺,命旺今兒個真是奇怪,大約這神秘勁兒震住了他,竟顯得十分聽話,一起一跪,十分的規範。躲在外面的後山中醫劉松柏鬆下一口氣來。
獻椒姜——十女依次端着新置的廚房方盤,盤中奠了黃裱紙,紙上,分別放着鹽、椒、姜、醋等調料,由東家莊地捧過頭,依次獻上。
獻炙肝——炙肝是昨夜廚房備好的羊肝,四四方方,裹在黃裱裏。牛肝和豬肝是獻不得的,豬肝不敬,牛為莊稼人的恩畜,土主神是不受的。
獻爵——就有蘇家班專門的人走過來,引着東家莊地,向神靈一一獻盅子,獻池箸,獻餚饌。獻畢,又將三瓶酒打開,如天降雨般,灑在了院中。
獻——同是蘇家班的人,引東家莊地向神靈及正院四角,八
柱下獻
。望着公公站起又跪下,手裏捧着五
裱紙,少
燈
眼前忽就閃過那個墨漆的夜晚,閃過公公在柱下燒焚掉的那團符咒。
獻畢,齋公蘇先生朝院裏四下望了一眼,目光掠過眾人,似乎稍稍在少燈
身上停了停,便又收回目光,神情專注地唱起來。
讀祭文——跟今天的儀程一樣,祭文有三道,蘇先生這陣要讀的,是祭拜龍王山神土主文:本河龍王順濟之神山川社稷鎮山之王暨本山土主福德無量正神之位:龍之為神噓氣成雲果然昭昭風雨蕭蕭惟山有神視民不眺惟土有主迭福甚饒中其職者實系同僚參贊水利自古功高今歲之旱下民心焦稼穡其夢半數枯槁命脈有關彼稷之苗祈神憐憫其雨崇朝挹彼注此灌溉田苗既沾既足幸福惠檄水期伊過敢獻血椒神享菲祀錫水沼沼月難於華滂沱今宵農夫之喜三河水好三神鑑茲來格惠檄尚饗念畢,輕放燭上,焚。
蘇先生洪亮的聲音剛一落下,蘇家班的響器便轟地叫響起來。六個嗩吶手手捧嗩吶,鼓圓了嘴吹。銅器手更是手舞足蹈,使足了勁敲打。一時,院內樂聲鼎沸,眾人驚得捂了耳朵,卻又忙忙鬆開,捨不得這歡叫的樂聲白白走。
下河院的空氣瞬間活躍,剛才謝土帶來的沉寂轉瞬而去,嘹亮的嗩吶聲一下把人的心吹得老遠,彷彿扯到了天上。人們在紛紛讚歎蘇先生的同時,目光投到東家莊地和少東家命旺臉上,見他們也從凝重中漸漸放緩神經,變得輕鬆愉快。院裏紫煙繚繞,經聲如耳。
與此同時,天堂廟的廟會也在如法如儀舉行。
天堂廟建於老東家莊仁禮手上,紫城裏光緒爺跟着一幫人變法的時候,涼州一帶發生了一場多年未遇的大旱,大旱持續了整整三年,旱得溝裏的石頭都咧嘴,真正的寸草不生。災民
到菜子溝,溝裏也是一片苦焦,三年過後,屍骨遍野,白骨比溝裏的石頭還多。下河院傾其所有,終是救下了一些災民。大災過後,災民為報答下河院的大恩,自發到南山修廟。當時下河院也是百廢待興,加之老東家莊仁禮在大災中深受
觸,對富貴、對生死有了跟以前迥然不同的看法,常常沉緬在往事中拔不出來。見災民修廟,老東家莊仁禮受到啓發,決計先放下下河院的振興不提,專心致志修建天堂廟。
天堂廟位於南山極盡險要的天峴嶺子上,這兒危崖聳立,亂石猙獰,亂石崖下偏偏有一股指頭的清泉,叮叮咚咚,終年不斷,就是在大旱年間,這股清泉也從未斷
,一溝的人正是靠了這眼清泉,才得以活下命。危崖東側,一棵千年古柏參天而立,柏身有數米
,三個人攬
還抱不住。樹下,終年開着一團叫不上名的藍花,其狀如碗,口似喇叭,花朵極小,中間連一隻蝴蝶也藏不下。花期約有三五月,敗了接着再開,一年四季,其藍盈盈,甚是奪目。只是這藍,獨獨這棵柏樹下有,尋遍整個南山,再無二處。也有好心人曾將藍花連
移起,植於別處,不過三五
,便凋零乾枯,不再復活。溝里人嘆為奇觀,常常在這兒跪拜,想沐藍花之靈氣,久而久之,這兒便成為一處仙境。
危崖西側,便是奇峯斷壁,南山在這兒似乎被人拿刀齊齊地劈開。溝里人稱一線天。
天堂廟建於此處,似是天意。
廟宇落成之際,曾有海藏寺的法理老和尚前來弘法,並留下青山處處開禪境,松濤聲聲弘法音的絕句。
天堂廟一度時期是跟莊家祠堂是不相分的,當時修建廟宇,老東家莊仁禮也有這等想法,廟宇還未落成,便有災民在奇石峻峯處,將莊氏祖先的神位先供了起來。廟宇落成後,老東家莊仁禮也曾在這兒舉過幾次大的祭祀,本意是借南山的仙氣告莊氏祖先的在天之靈。不料此舉卻在溝裏有了另一種演繹,將天堂廟視為莊家祠堂,直到東家莊地手上,才將這兒真正廣大為佛家聖地。
連來,老管家和福跑前跑後,為這次法會奔波。八十多歲的惠雲師太更是
力卓然,力求至善至美。下河院三聲炮仗響時,天堂廟的鐘聲也轟然作響。披星戴月趕來的善男信女們齊聚殿前,祈盼着惠雲師太為他們誦經頌法。惠雲師太親自為法會撰聯:玉座步虛聲稽首皈依敢以區區邀厚福丹台開寶笈獻花酌水聊將翼翼輸悃忱隨着一聲清脆的引磬響起,祈福法會儀軌正式開始。惠雲師太身披法服,徐步走到佛案供桌前,禮佛三拜,拈香起香贊。信眾恭敬禮拜,氣氛一時莊嚴肅穆。隨後,惠雲師太引領信眾稱名唸佛右繞壇場,四處灑淨,祈願諸佛如來是法界身,入諸眾生心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