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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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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天剛擦黑,前頭笙竽和喧鬧聲便隱隱約約地傳至濯錦院,想必是壽筵已經開始了,愈發襯得這院子孤清冷寂。\[四*庫*書-小説網siksh\]“您瞧,這是雲州貢上月華錦,顏是素了些,做衣衫卻也是極好;這是南邊來時鮮果,剛從碎冰裏取出,摸着還絲兒涼絲兒涼…”屋裏,尺素和幾個丫頭一邊翻檢着方才廖氏派來送來東西,一邊説道。

或許因她替丈夫守着,或許也因為司國太是初念親姑緣故,國公府三年,吃穿用度方面兒,廖氏倒從來沒短缺過濯錦院。

尺素後又揀出一個手掌心大圓銀小盒子,打開蓋,指着裏頭一團圓圓白東西,笑道,“這香豆麪兒,送東西丫頭嘴巴伶俐,説是宮中內造出。我笨,學不來那麼多話,只聽她説要做這塊香豆麪兒,需得幾種香、七八種花,還要真珠、玉屑什麼…”

“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花是柰花、梨花、桃花、紅蓮花、櫻桃花、白蜀葵花、外加旋覆花共七種,還有鍾粉、真珠粉、玉屑,後配上麝香!”小丫頭小紅搶過話,嘴巴一張便説了出來,聲音響脆。眾人一怔,都笑了起來,連初念也忍俊不,搖頭道:“就你這靈巧氣兒,我這裏待着,倒真是委屈了。”小紅見自己被贊,有些得意,又道:“二從不打罵人,我就想待二這兒。別院兒再好,我也不想走。我可不像府裏那些人,一聽説大爺就要娶親了,見天沒心思做事兒,都使勁削尖腦袋要鑽到那院去呢!從前怎麼不見她們多看一眼果姑娘?對了,還聽説大爺要娶不是別人,就是去了大親妹妹,不也正是二孃家妹妹嗎?這可真是好,等她過門,二也就多個説話人了…”小紅嘴,噼啪噼啪一下便吐出了一大堆話,尺素想攔也攔不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換口氣兒,不安地瞟了眼初念,急忙出聲打斷:“好了好了,贊你一聲你就飛上天了。不早了,都散了去吧!”小紅意猶未,心裏還想向初念多打聽些她那個孃家妹妹事兒,只見尺素沉了張臉,只好停住。

初念看向雲屏,笑道:“送些果子去荃兒那吧。只他脾胃一向弱,叮囑一聲丁媽媽,叫等冰氣兒過了再讓他吃。”雲屏忙應下,叫小丫頭取了個果盆來,麻利地挑揀了些,順口道:“這小祖宗,方才我去找他回來,鬧得跟什麼似,説了不知道多少話才哄住他…”一邊嘀咕着,一邊去了。

屋裏人都散,只剩尺素。尺素服侍她上了榻,見她散着烏松松一把長髮還靠榻沿上看書,忍不住過去拿了她手上書,道:“想是乏了,再點燈看書也費眼睛,還是早些歇了好,果兒我會等。”初念道:“我睡不著,你就讓我再看一會兒。”尺素只好把書還了,低聲道:“還須放寬心才好,不要聽信那些話兒,大爺才回來多久,想來不至於…”初念望向她,道:“我出門時候,初音還不過十二三歲。她親姐姐是果兒娘,如今他要再娶,娶她再好不過了,我有什麼不寬心。”尺素仔細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這話不似違心,微微鬆了口氣,道:“你能這麼想就好,我也放心了。”初念微微一笑,低頭繼續看書。

尺素與雲屏一道隨初念司家長大,後陪嫁到此,司家事,她自然清楚。方才説那話,也是有段源頭。原來魏國公徐家與恩昌伯爵府司家世代通婚。伯爵府如今雖敗落下去,但瘦死駱駝比馬大,畢竟仍是金陵有名世家。國公府現如今司國太便是司家姑,也就是初念祖父親姐姐。

初念是長房嫡女,十年前才八歲時候,司家二房一個庶出堂姐司初香被做主嫁給了徐若麟。只是徐若麟不常金陵,夫聚少離多,司初香生了果兒後,不久病去,徐若麟便也一直未再娶,直到現,上個月,國公府裏便有消息傳出,説司家有意將二房嫡女初音嫁給徐若麟做填房,一來,妹妹替姐姐續親,天經地義,二來,初音是果兒親姨母,如此嫁過來,對果兒也好。這事雖還沒聽國公府上面人正經提起,只下頭傳得厲害,想必也不是無中生有。

本來,徐若麟要娶司家二房女兒續絃,這樣事與二自然無干。只是…

尺素再看一眼此刻彷彿正聚會神看書初念,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把銀燈挑得亮了些,這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尺素一走,初念手上書便再也沒翻過頁,目光怔忪,眉間亦悄悄爬上了一絲難解愁緒。

~~屋角里玉漏壺滴到約戌時中了,初念仍是毫無睡意,心中愈發煩悶,下榻去想將南窗開得大些,忽聽外頭廊子上起了腳步聲,扭頭看去,見尺素和雲屏牽果兒推門進來了。

果兒小時便長得玉雪,漸漸大些,眉眼能看出她父親幾分影子。今打扮得花團錦簇,愈發招人疼愛,她一進來,初念頓時覺得連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兒看見你這裏燈還亮着,定要過來,我拗不過…”果兒笑嘻嘻到了初念邊上,伸手抱住她腿,仰着臉道:“二嬸嬸,今天果兒真是開心。要是天天都這樣就好了!”這孩子因自小喪母,徐若麟也不大身邊,加上早幾年那樣情況,如無父無母,所以一直膽小內向,後來到了初念身邊,漸漸才好些。只是像今這樣開心,卻極少見。

初念忍不住笑問道:“今天碰到什麼事了,這麼開心?”果兒道:“剛才我回來時,我爹送我過來,還一直抱我到了院門口才放下。二嬸嬸,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壽,他高興了才對我這麼好?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過壽。”尺素和雲屏都笑了起來,初念心裏對她卻是憐惜,摸了摸她柔軟頭髮,柔聲道:“太祖母不能天天過壽,不過你爹往後不會再走了,他會留下時常陪你。”果兒眼睛閃閃發亮,用力點頭道:“我爹也這麼説。他剛才還説,叫我要聽二嬸嬸話。”初念笑道:“果兒原本就是個聽話孩子。不早了,嬸嬸送你去睡覺。”果兒嗯了一聲。初念牽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屋子,這才回房,卻見雲屏卻還停自己跟前言又止,便道:“我這裏沒事了。你也去歇了吧。”雲屏回頭看了眼,見屋裏就自己和她,步到了初念跟前,從袖裏摸出一個摺疊起來信封,低聲道:“,方才我去院門口接果兒時,大爺命我遞給你。”初念臉微變,盯着她手上那個信封不動。雲屏便將信遞送到她手邊,壓低聲繼續道:“放心,沒落入旁人眼…”信封碰觸到初念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驀地驚醒過來,往後退了一大步,臉頓時十分難看,也是壓低聲道:“往後再不要替那人遞送任何東西!”雲屏不解,張了下嘴,終於遲疑地道:“二,大爺一去兩三年,如今回來了,對你還這麼上心,這不是好事嗎…”

“雲屏,記住我話!”初念説完,不再看她,自己轉身上榻躺了下去。

雲屏怔了片刻,終於把信收了回去,低低應了聲是,替她放下帳簾,吹滅燈火,這才匆匆出了屋子。

~~尺素安頓好果兒後,因今夜輪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換了衣裳到她房前,見屋子裏燈已熄了,便輕手輕腳進去,摸到自己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睡夢裏忽然被一陣什麼聲音驚醒,猛地睜開眼,聽見竟是裏頭屋裏傳來泣,雖聲音壓得極低,卻也仍鑽進她耳朵,一絲一絲,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為伯爵府大房世家嫡女,自小心氣兒便高,除了剛嫁入國公府半個月便死了丈夫那段子裏人前哭了幾回,此後便沒再淚過,至於像此刻這樣夜半飲泣,是沒有碰到過。躊躇了一會兒,聽見泣聲還斷斷續續,終於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開帳子輕聲撫道:“…”一時不知道該説什麼好,鼻子一酸,自己喉頭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漆黑一片中,回憶夢中場景,一時竟難以自控哭了出來。先前還怕驚醒尺素極力壓抑,此刻見她已經醒了,索放開,一邊搭搭,一邊哽咽道:“尺素,你曉得我很後悔嗎?悔不該一時軟弱行差踏錯,從前一步錯,便步步錯。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回頭了…”尺素道:“別這麼説。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麼那些人,明知這家二爺是個病秧子,卻還非要把你往這火坑子裏推…”初念等情緒漸漸穩定,了下鼻子,終於慢慢道:“你錯了,我不怪他們。司家漸敗落,我身為司家長房嫡女,他們要把我嫁到哪處兒,我便只能嫁到哪處,這是我命,無法改。我後悔是,我從前不該抵不住那人誘惑做錯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一個身子給玷污了,如今他還不肯放過我,你曉得我有多怕嗎?我是真真自作孽不可活…”尺素握住她柔軟手,改回從前司家對她稱呼,垂淚道:“姑娘別這麼想…大爺這樣人物,他若有心,誰能抵得住?何況他對你應還上心,不是這麼久都沒再娶嗎…”初念道:“你怎比我還糊塗?他這樣人,心裏能裝得下誰?對我不過是想佔為己有而已。他今不娶,難道一輩子會為我都不娶,就這麼耗下去?我也説了,如今我什麼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過我,讓我能安安靜靜待這院子裏過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對我看顧了…”尺素摸出塊帕子遞過去。初念胡亂抹掉臉上冰涼淚串兒,長長了口氣,悶聲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還要早起。”尺素忍住淚,摸索着替她蓋回先前被蹬掉被,又低聲勸幾句,聽她呼漸漸平穩下來,這才了帳子回到外間。

~~翌初念起身,理妝過後,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腫,倒看不出什麼異樣。如常那樣攜了果兒荃兒一道,去給慎德院司國太請安時,見那裏已經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小姑青鶯、徐家二房小姐青鵑、青鴛、廖氏一個遠親家表小姐吳夢兒等都,正圍着司國太説説笑笑,很是熱鬧。

司國太見初念來了,笑着朝她招手,道:“你這些妹妹們趁着我剛過完壽高興,都攛掇着要去金台園耍子作樂,我拗不過便應了,你也一道去罷!”初念習慣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曉得你是個乖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守那個四方院裏做給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兒荃兒都帶上。”初念見司國太這麼説了,瞧見那倆小孩又都雙眼放光蠢蠢動樣子,一個不字便説不出口了,便笑着點頭。

司國太很是滿意,笑道:“那就這麼定了,回去準備下,明便過去。”~~金台園是國公府一處別宅,位於金陵城外南郊,依山而建,樹木陰鬱,園子裏頭蓄了個極大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國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時,徐家人也沒心思整飭,園子便敗落了下去,如今重得勢,早就裏外整葺過,又正值盛夏七月,過去避暑是個極好所。

一早,國公府女眷便擁了老太太一齊分坐香車去金台園。到了後,廖氏陪司國太去歇腳,剩下女孩兒們便各自尋景緻玩耍。到了午後,瘋了半果兒荃兒去歇午覺,初念睡不着,透過窗子看見不遠處湖邊生了一眼望不到邊荷田,荷葉伸得有半人高,中間點綴着朵朵綻放荷花,風吹來,這裏似乎都能聞到荷香,一時興起,叫雲屏守着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過去剪荷。兩人低聲説笑,穿過一處濃蔭小道時,尺素忽然停住腳步。初念笑道:“怎麼了你…”話説着,抬眼間,便看見對面站了個男人,笑容頓時凍結,臉大變,轉身便走,走了幾步,似聽到身後那男人追來腳步,頭皮一陣發麻,提裙邁步就跑,只剛跑兩步,身後已經伸來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她臂膀。

抓住她人,正是徐若麟。

初唸白着臉,拼命掙扎,卻哪裏掙得開。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掙扎,看向慌慌張張趕上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幾句話要説。”説罷不由分説,拎小雞般地帶了初念便往湖邊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