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序章:看啊我將眠於塵埃之中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母親送給古義人一塊地皮。在古義人的記憶裏,幼少年時期,那裏曾聳立着參天的遼楊。最初提起這個話頭,是母親年愈九旬、頭腦還清晰的那陣子。在那之前,古義人幾年回去一次,母親九十歲以後,便大致每年都要回到四國那個森林中的山谷。準確的時期已經記不清了,就季節而言,應該是五月中旬的事。

“年歲大了,身上也就有老人的氣味了。”母親從大開着的門窗向對岸望去。雖説那裏都是些早已看慣了的樹木,可在古義人離開山谷後的歲月裏,卻長成了參天大樹,潤澤的新葉形成一面聳立着的峭壁。不見濃淡和陰影的藍天自樹梢上方舒展開來,而林木的下半段還沉浸在黎明的鬱暗之中,惟有這邊河岸上的電線杆頂端沐浴着上游方向來的陽光。用金屬夾帶固定在水泥電線杆上的變壓器,以及上下都繞着線圈的那排電瓷瓶一同反映着光亮。喙和腳爪均為黃的兩隻鳥正佇立在那裏。

“那種鳥啊,不會繼承文化哪。”母親説“以前呀,一對灰椋鳥夫,用它們的喙啄電線杆頂頭的金屬玩意兒,還發出亢、亢、亢的聲響呢。你得獎那陣子,町上的人來問我有什麼願望。我就告訴他們,電線杆頂頭的那金屬玩意兒不是沒什麼用處嗎,每天一大清早,我都被鳥啄那玩意兒的響動給吵醒,想把那玩意兒給取下來。

“不過呀,町上卻告訴我那很難辦,説是歸電力公司管轄…話雖這麼説,從第二天早上起,大概有一個月吧,總有一個拿着竹竿的年輕人坐在電線杆下面。

“那對灰椋鳥第三代或是第四代以後的後代,也就是現在這對夫,就把亢、亢、亢地啄那金屬玩意兒的技術給忘了!”這麼一番開場白之後,母親接着説起了地皮的事。

“山谷周圍的山林呀,就算開墾出田地和建上屋子,一旦撒手不管,很快就又會長滿雜草。建在天窪地柑橘田裏的房子也是如此,住在那裏的總領事死後,現在呀,聽説從池塘邊通往那裏的道路毀壞了,入口處的大門門扇也難以自如地關閉。假如把那所房子移到十鋪席①的巖頭,不就可以作為你讀書和工作的場所嗎?也曾把那裏租給養豬人一段時間,可村民們發起運動,把養豬人給趕跑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應該不會再有氣味了。安裝好了的電路和水管可都是原封未動呀。”古義人記得自己曾被領到建在天窪斜坡上的那所房子裏幾次,對錶兄那原外官的‮趣情‬頗為欣賞。

母親雖然沒有立即催促答覆,卻告訴也住在當地的妹妹阿紗,説是隻要決定下來並通知一聲,就馬上開始動工。…

“你一直在考慮我回山谷裏來生活的事嗎?”

“也不是一直…只是時常,我時常那麼想罷了。”

“我曾經這麼説過嗎?”

“如果連自己都不記得,那就不是真心那麼説的吧。…你對‘童子’一直有興趣,即使去了東京的大學,還説呀,什麼時候要回來進行研究。可是…”母親耷拉下腦袋,不停地循環動着口腔內的肌。古義人想了起來,母親也曾用這種一味沉默不語的方法富有成效地懲罰孩童時代的自己。聳起肩頭蹲坐在被爐對面的身體滿是油垢,透出些微黑,活像在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見過的木乃伊。因為大清早剛起牀不久,遮住耳朵的頭巾尚未及纏上。在小小白髮腦袋邊緣顯現出的淡淡光亮中,耳垂尖一直垂掛到上顎附近。

“有關‘童子’的一些思考,確實曾經對媽媽不時説起…”

“阿紗告訴我,你把它寫成了很長的小説中的一部分,我也讀了!我在想,還是孩子那會兒,你倒是更認真地在考慮‘童子’的問題…不是這樣①鋪席,本以草蓆為單位計算房間面積的量詞。在本作品中,作者則將其作為表示地名的固有名詞使用——譯註。的,什麼時候你或許會回到山裏來,開始着手‘童子’的問題。…不過,這也許只是我自己認的死理罷了。”母親凝視着古義人的雙眼中,眼瞼內滿是陰翳,而且,像是就要燃燒起來一般。

母親顯出近似憤怒的失望。古義人面紅耳赤,如同上大學期間返鄉省親時那樣,任由母親觀察自己。在這期間,母親的心情開始轉變,一種有別於憤怒的其他情滲進了她的體內。

“聽説吾良君自殺了。你們誰都沒告訴我,我也就一直都不知道。還是去看病的時候,在紅十字醫院的候診室裏,讀了那本把一年前的舊事翻出來重提的週刊雜誌。原本我可能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去,現在,瞭解了這一切之後,我將走向死亡。

“…吾良君去世了,無論你是否真的想要徹底解…都不會有朋友勸你不要傷了。真是難為千君了。”母親重新閉上嘴,猶如握緊的拳頭般大小的面龐已經褪去紅,而佈滿灰黑的眼中卻下了淚水。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阿紗尚未結婚時每逢冬天便會穿上方口和服罩衣,用紗巾纏裹在喉嚨處。當時,圍繞那篇剛剛發表不久的長篇小説《橄欖球賽一八六〇》所作的訪問報道,她推搡着詢問回鄉省親的古義人。

古義人敍述了那時的危險狀況,説是這部長篇小説由兩個主題所構成,那是百年以前發生在四國伊予的那場暴動,以及自己也投身於其中的反對“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鬥爭。在苦苦思索如何將這兩場鬥爭結合在一起的那些子裏,古義人不知道該推緊挨着的兩扇門中的這一扇抑或另一扇,甚至懷疑現在正説着話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在持續了許久的抑鬱中,一天下午,他去了江之島。因為還不到季節,海濱沙灘上空空蕩蕩,他便獨自坐下,酌起袖珍酒瓶裏的威士忌。古義人平裏可以輕鬆地連續游上兩三個小時的自由泳,這時他認為,只要就這樣遊往遠處的海面,纏繞在身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便帶來了泳褲和潛水鏡。於是,古義人在沙灘上換好泳裝,徑直走向大海,踏入海水之中。就在從膝頭到大腿都開始浸入冰涼的海水時,一陣耳語般的話語從頭部後方傳來:“像這樣傷可不行!”古義人折回岸邊,慶幸泳褲尚未濡濕,就在外面套上長褲並穿好襯衫,來到回去需要乘坐的江之島電氣鐵路的車站前,買了一條活着的小章魚。章魚與海水一同被裝入塑料袋,古義人將袋子放在膝頭坐了下來,但在換乘小田急線後不久,如同燒黑了的鐵絲般的章魚觸鬚前端,便從塑料袋口的扣結處探了出來。古義人提起觸鬚試着掐了一下,卻絲毫不見畏縮的模樣。在這期間,章魚早已捷地出整個身子,剛剛滑溜到膝頭處,隨即便跳了下去,爬走在電氣列車的木地板上。像是面對司空見慣的變故一般,被周圍乘客注視着的古義人緩緩站起身子,將塑料袋扣了上去,章魚隨即在袋中殘留的海水裏平靜下來。

“真是手法嫺啊。”售票員向這邊招呼。

“是帶在身邊散步去的嗎?”一位女也詢問道。

“它在海邊好像心情要好一些,因此,只要有空閒,就帶它去運動運動。”到家以後,古義人在印有迪斯尼標誌的乙烯大泳盆裏注入水,並將章魚放了進去,只見來回遊弋着的章魚令人目不暇接地變幻着調。偶爾到附近攝影棚來調配戲裝的吾良結束工作後順便來到這裏,古義人對他説了章魚表皮的素後,又説了自己在江之島想要遊向遠處海面的事。於是,天真而率直地大笑着的吾良,隨即透出一股冷峻和極為認真的神態…

對阿紗如此這番地進行説明時,母親原本在能夠聽到裏間説話的廚房裏準備晚餐,這時在西式圍裙上擦着雙手走了進來。那種西式圍裙和遮住耳朵的頭巾一樣,與山谷裏的傳統樣式全然不同。母親站在那裏開始了對古義人的説教。

“假如是一些不改口就不方便説的話,那就乾脆從一開始就打消這個念頭!就算你那時想要下海,不是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是否真的想要徹底解嗎?對於從你頭部後方傳來的話語,聽了後沉默不語的吾良呀,回去之前通過千君表示了自己的關懷…

“在千君打來的電話裏,我可聽説了!知道千君要嫁過來時,儘管我在擔心,不知道你是否會認認真真地活下去,卻什麼也沒説。…説起來真是對不住,即便你們結婚而且生下了阿亮,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突然又興起那個念頭。”二同古義人聊過此事後不久,母親接受了一位女研究者長時間的採訪。那位女研究者説是為了給松山一所大學的學報撰寫文章而來採訪的。此前,母親曾在古義人獲獎時上過電視,認為古義人“大概不會再回村子裏生活了吧”節目主持人應聲道:“這對大媽您就不合適了。”母親只對那人説了句“是對他吧?!”便沉默不語。與研究者之間的對答,被中途回家的阿紗做了錄音並存留下來。學報儘管多處引用了採訪內容,卻既沒有給古義人也不曾給母親送來。

阿紗又是怎麼產生錄音念頭的呢?那是因為有人告訴她,研究者走訪了街上一些與母親素無往——其中甚至有人與長江家長期對立——的人家,以確認古義人的家族譜系户籍上的問題。

事實上,提問的前半部充斥着對一些謠傳的查考,説是惟一的繼承人祖母曾建起戲園子,並與在那裏演出的藝人私奔,在一山之隔的地方成家立户。阿紗向研究者提出異議後,表示古義人基於本地的地形、歷史以及民間傳説而創作的小説究竟是否忠實於真實事件,尚有待於進一步查證。對於聽了錄音的古義人而言,毋寧説,看穿對方意圖的母親所作的回答更為有趣。面對母親長久以來反覆思考的針對自己的批評,古義人也必須正面對待。

母親這樣説道:“…我只讀了很少一部分,古義人寫的是小説。小説不就是編寫謊話的嗎?!不就是想像一些謊話世界的嗎?!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在想,假如要寫真實事物的話,不是可以用小説以外的形式來寫嗎?!

“…即便如此,你仍然認為,那是作為本地的歷史而編寫的、紮於口頭傳承的民間故事之中?

“説起來大致是這樣的。編寫出來的故事怎麼能與這個世界中存在的事物、曾發生過的事物,以及應該存在的事物沒有絲毫關聯呢?你也讀過《愛麗絲漫遊仙境》和《小王子》吧?那些特意編寫出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不也是不可能存在嗎?儘管如此,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實際存在的相關事物,那些故事還能寫得出來嗎?沒有那條陰暗悠長的深,故事就不會有那些開頭的情節了吧?在接下去的情節中,假如沒有那些蟒蛇、大象和帽子,孩子們還會從中受到樂趣嗎?

“…即便在你的調查之中,你所打聽到的我們家族所有成員的來歷,聽説與事實也並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