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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煜都終於下了第一場雪。
雪花洋洋灑灑落了三個時辰之後,灼蕖池開始有了結冰跡象,各宮各殿屋頂也覆上了一層銀白。皇宮正式進入了它每年美時期。瓊樓玉宇、月中仙宮,不似人間。
與此同時,後宮女人們鬥志似乎也被這皚皚白雪給覆蓋住了,局勢風平靜得有些不正常。
不正常自然是明充儀表現。
按眾人想法,她繼上次失子之後,好不容易再次有孕,正是風得意時候,應該會抓住這個機會鬧出些事來才對。
顧雲羨也是這麼想,然而事實卻讓她吃驚了。
也不知是皇帝約束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別原因,總之這陣子明充儀格外地安靜,專專心心咸池殿裏養胎,連人都不怎麼見。
皇帝為了皇裔,自然得時不時去看看她,加上前朝事忙,他來含章殿時間就大大減少,有一次甚至七八天都沒能過來。若非期間呂川奉命給顧雲羨送來一份禮物,含章殿人都要以為自家娘娘又哪裏惹到陛下了。
那份禮物裝美小匣子裏,顧雲羨只打開看了一眼,便隨手放到了一旁。阿瓷好奇,便打開來看了,然後驚喜地發現是一枚質地通透紅玉手鐲。
“好漂亮!顏這麼純粹紅玉手鐲奴婢還沒見過呢!小姐怎麼不戴上試試?”她興沖沖道。
顧雲羨看着手鐲片刻,懶懶一笑,什麼話也沒説。
含章殿宮人已經發覺,這幾陛下一直沒來,娘娘雖嘴上不説,卻會坐窗邊發呆,視線對着太寅宮宮門處,半天也不動一下。大家瞧多了,心裏也都有了數。
後來皇帝終於過來時,便有宮娥湊上來道:“陛下您可終於過來了。這幾天可苦了我們娘娘,差點沒相思成疾!”皇帝聞言詫異地挑眉,瞥向顧雲羨,“哦?這麼誇張?”
“可不是!”宮娥大着膽子道,“那陛下讓呂大人送來紅玉手鐲,娘娘看了幾眼便算了,試都沒試一下。奴婢還當娘娘又跟陛下鬧彆扭了呢!可緊接着,就瞧見娘娘坐窗邊發呆。眼睛看着宮門口,那望眼穿模樣,可不就是等陛下您吶!”
“茗香!”顧雲羨面羞惱,“誰準你胡説八道?退下!”茗香吐吐舌頭下去了,皇帝懶洋洋地半卧絨毯上,伸手扯過她,“人家一半大小姑娘,幹嘛對她這麼兇!回頭把她嚇哭了,你於心何忍?”她見他眉眼帶笑,明顯是神情愉悦,沒好氣地眄他一眼,“陛下倒真是體貼。臣妾竟不知,您如今連一個小宮女心情都這般看重了!”她話裏帶着譏諷,他卻面坦然地點了點頭,“是啊,朕現可看重她了。”笑意,“雲娘你想不到知道為什麼?”她硬着口氣道:“不想。”他如同沒聽到她回答一般,自顧自地説下去,“你看她多會講話?淨揀朕愛聽説。”把她摟入懷中,貼上她額頭,“她讓朕心裏高興,朕也得投桃報李不是?”她沒説話。
“若不是她,朕豈會知道,原來朕不時候,雲娘你也會思念朕。那為何朕讓呂川來送禮物,你半句回覆都不給?”他低聲道,“你説一聲你想我了,朕立馬就會過來,一刻都不耽擱…”
“來不來是陛下您憑心而定,臣妾才不會巴巴地去求您。”她似怨似怒,“免得以後不小心失了分寸,被您嫌煩。”
“這話真是冤枉死我了。”他道,“你説想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嫌你煩?”高興?她當然知道他會高興,不然又何必費勁演這麼一出。
“朕給你鐲子為什麼不戴?”她神情冷淡,“人不過來,光送禮物有什麼意思?臣妾這裏又不缺首飾。”他笑着賠罪,“是朕錯。這樣,把鐲子拿過來,朕親自給你戴上,可好?”她想了想,才矜持地點點頭,似乎給了他天大面子。
他從宮娥手中接過鐲子,握住她白玉一般纖手,慢慢把它套了上去。
手鐲玉質温潤通透,顏深紅,如同滴鴿子血,她手腕卻是雪般瑩白。顏對比太過強烈,竟顯出一種咄咄人豔麗。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忽地執起她手吻了上去,喃喃道:“朕就知道你戴這個會好看。”她順勢依偎進他懷中,無比温順。
殿內紅玉花瓶裏着幾支綠梅,她靠他肩上,眼睛卻看着那裏,“臣妾這些子總睡不好,老是想起兩年前事情。那時候,臣妾還是廢后,還長樂宮侍奉姑母。”聲音越發低沉,“如今梅園梅花又開了,姑母卻已經看不到了。”他聞言用力地抱緊了她,思緒也被帶回了兩年前隆冬。那一年,當真發生了許多事情。
不想讓她繼續沉浸悲傷情緒中,他安撫地拍拍她背,温柔道:“你這麼一説,朕也想起來了,今年還不曾去過梅園。不如我們今晚一起過去看看,再折一枝綠梅送去長樂宮,如何?”顧雲羨驚訝地看着他,“今晚嗎?可,天已經黑了,外面又那麼冷…”
“天黑可以打燈籠,冷話,多穿一點便是了。”他口氣乾脆,説完已牽着她手站起來,“阿瓷,去給你家娘娘把大氅取來。”阿瓷忙不迭去取了大氅,皇帝親手為她穿上,邊笑意柔和,“月夜尋梅,這樣事情也有許多年沒做過了。”顧雲羨穿上了厚厚大氅,再戴上風帽,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她身材雖然窈窕,但這麼一也不免顯得有些臃腫。
皇帝看着她笨拙如小熊模樣,眼中笑意深。
顧雲羨自然知道他笑什麼,懊惱道:“不用穿這麼厚!阿瓷,換我那件薄一些大氅過來!”阿瓷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皇帝便道:“阿瓷你別理她。”看着顧雲羨,“自個兒身子不知道愛惜,光會逞強。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凍出病了,含章殿上下又得忙成什麼樣子了,大家得多累?”語重心長,“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為別人考慮考慮呢?”他居然…還教訓上她了!
顧雲羨目瞪口呆。
這個行事隨心所男人,居然跑來告訴她要多為別人考慮考慮,真是沒天理了…
皇帝見自己話把她唬得愣住,滿意地牽起她手,“好了好了,乖乖把衣服穿好。然後我們一起去看看今年梅花,看看它們到底開得怎麼樣了。”既然是月夜尋梅,自然得清靜低調,帶一大撥人就不像話了。兩人坐着轎輦到了梅園附近,然後皇帝吩咐停轎,不顧呂川反覆勸阻,堅持讓他們都留這兒,親手提着燈籠,與顧雲羨一起步行入了梅園。
這個時辰梅園寂靜無人,皎皎月下,只聞到冷香陣陣,沁人心脾。
顧雲羨看着月下滿園梅枝,以及枝頭花蕊,忍不住輕嘆道:“當真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千古詠梅,不及這一句來得靜妙。”皇帝聞言笑道:“母后生前也愛這一首詩,她常説林和靖‘梅鶴子’,是真正隱士高人。”顧雲羨點點頭,“姑母也曾跟臣妾講過。她極為欣賞林和靖,還説他一生看似清苦,其實比許多人都過得活。”頓了頓,“陛下您覺得呢?您可羨慕他那樣生活?”皇帝聞言認真地想了想,方道:“偶爾被凡塵俗世煩擾時候,也會希望隱居世外,過過清閒子。但,也只是偶爾。”笑着搖搖頭,“朕過不慣那樣子,也沒機會過那樣子。”顧雲羨笑笑。
確,他是九五之尊,天下有權勢人。如果她沒猜錯,他心中還滿藏了野心和抱負。這樣一個人,豈會願意隱居世外,做一個山野廢人?
正想着,角落裏卻忽然傳來輕微響聲,似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什麼。
皇帝警覺地蹙眉,“誰那裏?”這個時辰梅園居然有人?
沒有人回答,但他聽到了越來越慌亂呼聲。
雙目微眯,他懶懶道:“朕給你機會自己走出來。”話説得客氣,但語氣裏壓力卻重如千鈞。
話音落下沒多久,一個粉身影慢慢從黑暗裏走出。她渾身顫抖,還沒靠近他們便“撲通”一聲跪下了,“奴婢…奴婢參見陛下,參見充容娘娘…”
“你是何人?”皇帝道,“這裏做什麼?”
“奴婢…奴婢是凌安宮宮娥,今夜來此,是因為…因為…”她半天説不出個究竟,顧雲羨卻深口氣,疑惑道:“你身上為何會有香燭氣味?”頓了頓,“你這裏祭拜親人?”
“沒有!”宮娥忙不迭否認,“奴婢只是喜歡梅花,所以想趁沒人時候過來折一枝,卻不想陛下和娘娘突然駕臨。奴婢不敢擾了陛下與娘娘,才會躲起來…奴婢…”皇帝淡淡地看着她,“是來折梅還是來祭拜,一會兒便知道了。”他話裏意思很明白。如果她真是來祭拜,這園子裏某處一定有來不及清理紙錢香燭,只需要找找便知。
宮娥聞言顫抖得厲害了,眼看皇帝已經拍拍手準備叫人,終於承受不住地伏倒地,“陛下恕罪!奴婢確實是這裏祭拜一個人!”
“你可知道,宮中私自祭拜是死罪?”顧雲羨道。
“奴婢知道…可,可奴婢實沒有別辦法!只要能讓她不再纏着我,奴婢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皇帝鋭地抓住她話裏關鍵,“她是誰?”宮娥抖如篩糠,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説。
皇帝看她這樣,忽然想起了兩年前,也是這裏,他抓住了偷窺宦侍阿木,終將薄瑾柔給定了罪。
想到這件事,他心頭有些不,口氣也不耐煩了起來,“既然你對着朕説不出來,便去慎刑司裏説吧。”
“慎刑司”三個字一出,那宮娥臉瞬間煞白。驚懼之下,也不敢再瞞,終是顫顫巍巍道:“是…是兩年前沒了…薄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