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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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獨坐大正宮內,看着手邊奏疏沉默不語。
那夜寧王動分辯表情還歷歷目。他一貫知道他對他心存怨恨,卻不料他竟有這般大膽子,敢自己進獻寶馬上動手腳。需知用這樣法子,即使後成功傷到他,他自己也難辭其咎。
他是想同歸於?
輕舒口氣,他漫不經心地翻開摺子,映入眼簾便是周世燾那規整方正字跡,字裏行間看似恭敬,卻分明帶着高居朝堂多年權臣架勢。
從登基那起他便知道,要實現他理想,這個人是大阻礙。
父皇十三年荒唐胡為已經毀了中宗、文宗兩位皇帝辛辛苦苦創建清明朝綱,他接過,是一個滿目瘡痍河山。
國庫空虛,軍備懈怠。朝堂裏派系複雜,結黨謀私;地方上是一片混亂,貪官污吏橫行,魚百姓。
這一切他還少年時便已看明白。
十三歲那年,他受命隨工部官員一起巡視白河河道,作為歷練。其時正是八月,白河多番決堤,兩岸村莊城鎮,被淹沒者不知凡幾。他一路所見皆是白骨累累,民不聊生。
這件事對他震動太大,以致回京之後,少年意氣發作,沒怎麼深思後果,便花了半個月寫成一篇《諫天子疏》,洋洋灑灑一萬餘字,厚厚一疊,呈上去時候顯得十分拉風。
然而對於兒子這十分拉風長篇大作,先帝卻沒什麼興趣。彼時他靠美人懷中,懶洋洋地拎起奏疏一角,隨意瞥了瞥便一臉無趣地扔到一旁。姬洵跪殿中,看到他這個動作便心頭一涼。果然,他接下來便看向他,淡淡道:“朕原本覺得大郎你是朕兒子裏,像朕一個。誰知竟謬了。你內裏原是如此迂腐古板,令朕好生失望。”他從未被父皇這般冷言斥責過,一瞬間有些呆住。再看他冷淡眼神,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來。
他知道他犯了錯誤。他太過天真,竟會衝動到這個地步。父皇厭惡看到這種諫言,為此杖責了數位言官。這個忌他從前是知道,可這次被河道沿岸慘況一個刺,居然給忘了,以致鑄成大錯。
母后得知此事之後什麼也沒説,只是把他叫到椒房殿,丟給他一本書。他心中早有準備,所以當連續看到三個兄弟奪嫡、生死相搏典故之後,也沒多麼驚訝。
母后注視着他,淡淡道:“看你樣子,書中説道理早就明白。我知道你一貫是個聰慧,誰説也不服。但正是因為你聰慧,所以這回錯誤就不該犯。你是嫡長子,不到三歲便被立為太子,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儲君。這一切尊貴都是你父皇給。但你有沒有想過,他能將你捧上這個位置,便能將你拉下來。榮辱沉浮,全天子一念之間。”加重了語氣,“你下面還有六個弟弟,他們,和他們身後勢力,全都對你虎視眈眈,巴不得你犯個錯,惹陛下不喜,好取而代之。”見他沉默不語,她輕嘆口氣,“你子一貫像你父皇,從前他喜歡正是你這一點。”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説出心中想法,“可兒子與他,到底是不一樣。”他不能像他那樣,視肩頭責任於無物,視天下萬民如螻蟻。
他以為他這麼説母后會發怒,可她卻笑了。
她看着他,神情温和,“母后知道,你與他不一樣。這樣很好。如果你與他一樣,母后倒要傷心了。”微微彎下,直視着他,“你父皇不是一個好皇帝。他做錯了許多事情。”記憶裏,這是母后唯一一次他面前,説父皇不是。用還是那樣平靜口氣,讓人無法置疑,只能認可。
“你和他不一樣,母后很高興。”她道,“這天下有多亂、百姓生活多麼困苦,母后不是不知道。母后現阻止你去勸諫你父皇,是因為那本沒有用。但母后相信,你可以改變這一切。所有紛亂世道,都需要一個明主來扭轉乾坤。母后希望,你可以是那個人。”她從未對他説過這樣話,如今陡然聽到,石破天驚一般,腦內轟然炸響。
片刻驚愕之後,湧上他心頭和四肢百骸,是無法抑制動。少年懷大志,想要創造一個承平天下,想要讓千秋萬代都銘記他名字。這才是那九五之尊位置讓人嚮往。榮華富貴不過是個點綴,用手中權利創造一個空前絕後盛世,才是好男兒心中深切渴望。
“可是,你要實現這一切,首先要做,便是登上那個位置。”輕飄飄一句話,讓他從動中清醒過來。
他抬頭,母后眼波如水,平靜地看着他,“你與你父皇不一樣,這一點你只需自己記得就可以了。當着旁人,你要讓他們都覺得,你是肖似陛下皇子。尤其,要讓你父皇這麼覺得。”她神情鄭重,讓他心也沉重起來。彷彿居士修道,一瞬間了悟般,他忽然明白,自己將要走上一條怎樣道路。這條路上危機四伏,遍佈刀劍,可他卻不能後退,甚至不能閃躲。只因道路頭,是他這一生唯一理想。這是他選擇。堂堂丈夫,屹立於天地,沒有一番作為當真是白活一世。
偽裝並不是那麼困難。他原本子便肖似父皇,散漫而喜好玩樂。如今他只需要小心地把自己格中鋭利一面隱藏起來,繼續當那個倚紅偎翠風子,瀟灑不羈,遊走於才子和佳人之間,談詩論畫,不再過問政事。
一開始他以為,只要忍到登上皇位那一,他便可以大展宏圖。然而慢慢,他冷眼旁觀這個龐大帝國,終於明白君王昏庸後果,便是下面臣子勢力不斷壯大。
要命事,這些手握重權大臣拉幫結派,形成了不同政黨。這些黨派中,以兩個為勢盛。一個成員多為南方官員,被稱作南黨,另一個則是主要由北地官員組成北黨。這兩個黨派平時彼此抗衡,有事時卻會毫不猶豫地聯合起來,共同對抗君王。
幾十年前,大晉困於世家威脅,皇權旁落。中宗皇帝費心機、隱忍數十年,才終於拔除了世家基。然而不過經過兩任帝王,問題便已經滋生。
曾經世家,如今黨爭。
世事輪迴,如此相似,如此無奈。
而他身處這漩渦中心,能做不過是繼續忍耐。
他知道,對於這種手握大權重臣來説,一個英明而有想法君主是不受歡。要讓他們放鬆警惕,他只有繼續裝下去。
三年。他登基已經三年了。
他成功地騙住了周世燾,騙過了御史台,騙過了那些心存叵測敵人。他他們中間埋下了刺,利用復立皇后一事,離間了南北二黨,還趁着前陣子朝中混亂,六部安了自己親信。
他做得雖然隱蔽,但並不排除已經有人察覺出他並非表面上那般荒唐縱情,察覺出他暗地裏藏有那麼大圖謀。
寧王子莽撞,本不聰明。説他被人給蠱惑了,做出這樣自尋死路事來也不是不可能。但問題是,那個蠱惑了他人到底是誰?
還有周世燾告病回鄉之舉,到底是以退為進,還是真心實意?
可無論是什麼情況,他如今都不能放他離去。
周世燾是北黨領袖,周安卻是南黨重要人物。如今周安彈劾周世燾,表面上是兩個大臣爭鬥,實際上卻是兩個黨派之間博弈。
這是一把大火,他得讓它燒幾天,才好出面撲滅它皇帝這邊還盤算個不停,後宮卻又生出事情來。
當天黃昏,頤湘殿傳來消息,皇三子膳食被人投毒,請陛下即刻前往,主持大局。
皇帝聽完前半句就覺得額頭青筋一跳。
膳食中被投毒。
因着少年時經歷,這樣事原是他痛恨。如今他曾經歷過災難,居然他兒子身上重演了,簡直是混賬之極御駕行至吹寧宮時候,六宮嬪御都已來齊了。頤湘殿內滿滿當當全是人,見了他紛紛跪地行禮,口道聖安。
他也不叫起,徑直穿過她們行至榻前。出乎意料,沒有看到氣息奄奄皇三子,反而是柔婉儀面煞白,虛弱地躺那裏。
見他困惑,旁邊立刻有人解釋道:“太醫前陣子説小皇子也五個月了,不要一直由母餵養,可以適當用一些食,所以今廚下專程熬了糜。婉儀娘子喂小皇子之前一時興起,給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試了兩口之後覺得有些燙,想着小皇子皮膚幼,容易燙着,便把他那晚擱一旁涼一涼。誰知沒等粥涼下來,娘子卻忽然噁心嘔,腹痛不止,就這麼倒下去了…”
“陛下…”柔婉儀低聲喚道,氣息微弱。
見她掙扎着要起來,他伸手阻止,“別動,好好躺着。”回頭看向太醫,“娘子怎麼樣?”薛長松沉聲道:“娘子中毒分量較輕,臣方才及時用了藥,不會有什麼大礙。”皇帝頷首,頓了頓又道,“到底怎麼回事?”薛長松磕了個頭:“啓稟陛下,皇三子膳食中被下了少量鈎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