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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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已到了亥時,成安殿內還是人來人往。兩架鎏金多枝燈擱置寢殿兩側,上面幾十盞蠟燭將室內照得恍如白晝。
皇帝坐窗邊,微眯雙眼,不知想些什麼。有年紀較小宮娥管不住眼睛,見他並未睜眼,便大着膽子偷覷。燭光中,皇帝本就出五官彷彿鍍上了一層柔光,眉黑而高,鼻樑拔,嘴薄削,是讓人一見難忘好皮相。
麟慶朝宮人都知道,先帝喜愛容貌出眾者,無論是對后妃,還是對子女。因為這張臉,皇帝自小便得了不知多少讚譽,煜都貴女們對他也是趨之若鶩,愛慕着不知凡幾。皇帝打從十五歲起,每逢出遊,必引煜都女子夾道圍觀,熱鬧程度不下於大駕出行。陛下也曾當着眾人面笑贊:“大郎非凡俗中人,仙品也!”引得四周一片附和。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買他賬。據説當年,先帝曾有意立寧平長公主之女靳陽翁主為太子妃,卻被長主給婉拒了。
事後皇后曾用一種開玩笑口氣問起,“阿洵可是姐姐您學生,難不成你竟不喜歡他?連女兒都不願嫁。”寧平長公主當時只是笑了笑,“我那女兒是個心思單純,後宮這種地方她待不下去。”頓了頓,“況且,太子雖然秉聰慧,還生得那般出,可看那眼、那,處處皆透出薄情之相,絕非女子好歸宿。”這話算是很不客氣了,若非長主和皇后私甚篤,恐怕也不會説出來。
這評價後來不知怎竟傳出去了,煜都貴女們都有所耳聞,再結合一下太子殿下那數不清風韻事,不由嘆,長公主果然是眼光毒辣啊!
然而無論多少褒貶,都已成往事。那個曾被人們議論不休少年,如今成為了這個國家年輕君王。曾經用胭脂絹子上寫下他名字少女,都悄悄將其焚燬,只因那兩個字已成為天下大忌。
提則獲罪,例必缺筆。
宮娥看着坐光影里君王,玄衣玉冠,如同坐一輪明月之中,彷如瑤台仙人。
身旁有輕微響聲,她回頭,卻見婕妤娘娘由白瑜姑娘扶着,立那裏一言不發。她眼睛一直注視着窗邊皇帝,裏面有掙扎痛苦,和難解痴戀。
皇帝睜眼,平靜無波目光與貞婕妤對上。一小會兒之後,他輕輕一笑,語聲慵懶,“怎麼起來了?不榻上好好躺着,存心要讓朕擔心。”尚藥局侍御醫張顯趨身來到皇帝面前,“啓稟陛下,婕妤娘娘不過是受了點驚嚇,並無大礙。”貞婕妤一笑,“陛下您也聽到了,臣妾沒事。”皇帝低笑一聲,“所以説,還是朕接得好。父皇當年把朕送去羽林營裏歷練,看來沒送錯。”皇帝起身,緩步行至她身前,“雖説沒什麼大礙,朕看你還是將養一下吧。”貞婕妤頷首,“諾。”張御醫退下。貞婕妤微微抬眼,含笑道:“折騰了這麼久,陛下可餓了?不如臣妾讓廚下做點吃食來吧。”皇帝聞言眼皮一垂,沉默片刻方笑道:“不了,朕還有點事,先走了。”貞婕妤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説,一瞬間表情變化都無法控制。整整過了五息功夫,她才道:“陛下,要去哪裏?”這話僭越了,何況她面上表情還那麼不自然。然而皇帝只瞟了她一眼,口氣依舊温和:“你從馬上摔下來,朕不得去查查原因麼?朕好三弟此刻還大正宮等着呢,今晚且有得聊了。”她知道,這麼代一句已是皇帝極限,她再問下去只會讓他不喜,所以迫自己保持了沉默。
皇帝不再看她,轉身離去,呼啦啦扈從緊隨他身後。她立原地,看着他被人羣簇擁着背影,一瞬間竟覺得回到了四年前。
那時候,她便是這樣,只能遠遠地張望他。行獵也好,出遊也好,從前都是眾人拱衞,他身處其中,是天生主宰。
白瑜見她面不好,關切道:“娘娘,您受了驚嚇,還是早些歇着吧。”貞婕妤眼睛看着他離開方向,許久才輕聲道:“他離開了。”白瑜自然明白她意思,勸道:“陛下是有正事要處理,也是為了娘娘您啊。”她搖頭:“不,如果是從前,他會留下來。”語聲低下去,“從前,他不會這種時候留我一個人。”嘴上這麼説着,心裏卻清楚地知道,就算是從前,他也不曾真愛過她。可那時候,好歹他還願意寵着她,好歹她還是這宮裏得他歡心女人。
可如今…
她回想片刻前,他説要離開,她第一瞬間想法竟然是,他是不是要去顧雲羨那裏?
而聽説不是之後,她居然還大大地鬆了口氣。
這樣可悲惶恐,讓她想起從前,她嫁作人婦,以為餘生再無與檀郎相好希望,無數個夜晚都從夢中哭得醒轉顧雲羨這晚睡得很不好,翻來覆去醒了好幾次。半夜時候她又從夢中驚醒,索披了衣服下牀吹風。
今夜月亮很亮,懸半空中如玉盤一般,散發出皎潔光輝。顧雲羨立窗邊,看着明月,想到不過半年前,她還曾陪着太后一起賞月。長樂宮後面有一片蓮池,她們坐池邊,一壁説笑一壁把魚食扔進去,看金鯉魚爭先恐後地擠一起。柳尚宮有時候會做清香撲鼻蓮子粥,盛碧小碗裏,她捧手心,彷彿捧了一片荷葉。
那樣樂閒適,是她這一年來唯一好時光。
現想來,真如夢一場。
“明月皎皎,餘循跡而來,不曾得見月中嫦娥,卻發現了個拜月貂蟬。”突然響起聲音嚇得她差點失聲叫出,倏地回頭,卻見皇帝立一側,淡淡地注視着她。
“陛…陛下。”她心有餘悸,“陛下駕臨,怎不知會臣妾,這般置身暗處…”後面話她忍住了。來了不出聲,藏那裏嚇唬人,真是個瘋子。
彷彿知道她腹誹,皇帝微微一笑,“朕不過是剛來,知道你定然睡了,便沒叫你,免得擾了你好夢。”知道她睡了,還跑過來。這人真是自己發瘋,便不讓別人好過。
想了想,她理智地避開這個話題,“陛下,今天馬場變故,貞妹妹受了驚,不知現可好?”沒料到她劈面就問這個,皇帝略微驚訝,“她?好。”漫不經心瞟她一眼,“你對她倒上心得緊,見到朕旁不問,便先問她了。”顧雲羨不明白他意思,並不回話。
皇帝見她這副不温不火樣子,心裏沒來由地煩躁,似乎有一團無名火亂竄,卻不知為什麼。
顧雲羨見他面越來越不善,心中雖不解,卻還是覺得不能繼續沉默下去,順嘴道:“陛下星夜前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許久沒有等到他答話。她向他看去,卻見瑩白月光下,那張她看了五年面龐依然俊美得出奇,可眼角眉梢卻帶着一絲恍惚,似乎陷入了無邊思緒。
“朕今夜去見了三弟。”他輕聲道,“他一直説自己冤枉,可那話越説,漏就越多。”他一側墊子坐下來,顧雲羨緊挨着他。兩個人靠一起,就這麼寒夜中依偎。
“其實這兩年朕一直能覺出來,他對朕心存怨懟。念兄弟情分上,朕懶得跟他計較,索把他遠遠打發到封地去了。這次他回京述職,要獻寶馬給朕,朕還當他想通了。可誰知…”他自嘲一笑,“竟是想取我命了。”原來是這樣。他以為獻馬是寧王示好,所以才會那麼給面子,專程挑了個時間,帶着她們一起去試馬。誰料卻是這麼個結果。
“寧王他,為何會怨恨陛下?”皇帝看着光滑如鏡金磚地,神情平淡,“無非是因為一樁舊事,宮中也不是什麼秘密。他母親、朕庶母,靜充儀娘娘,是被母后賜死。”顧雲羨表情微變。
“你很驚訝?”不,她一點也不驚訝。姑母殺伐果決,她一貫清楚。她驚訝,只因為她要讓他覺得,如今她,不喜歡這些血腥殺戮。
她聲音低下去,“阿雲覺得,姑母是心慈之人。她若殺了誰,定是對方犯了什麼無法饒恕罪過。”皇帝看着她,“你説得對。確實是靜充儀狂悖犯上先,母后並無過錯。”頓了頓,“可寧王並不能明白這些,他一直覺得母后有負於他,朕有負於他。況且父王分封諸王時候,他得到封地又是差,他覺得是朕和母后容不下他。”
“寧王心也太過狹隘,倒白費了陛下和太后一番苦心。這是他自己想不開,與旁人無尤。”顧雲羨道,“今次他犯下這等大罪,陛下預備如何?”皇帝似乎覺得很累,頭一歪靠上她肩膀,連眼睛也閉上了,“能如何?他是朕兄弟,我們同為太祖皇帝聖裔。朕總不能取了他命。”顧雲羨不知説些什麼,只能伸出雙臂,抱住這個今夜有些異常男人。
他受到她柔軟雙臂,聞着她身上幽香,心中莫名覺得安寧。
今夜他本不打算過來,然而當寧王辯無可辯,後跪他面前,口口聲聲懺悔自己過錯,求他寬宥時,他只覺得一陣疲憊。
知道是他想害他,他並沒有多麼意外。這樣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從小到大,他不知碰到多少次暗殺。那些刀劍來自他庶母,他弟弟,以及他們背後詭譎難測勢力。
母后告訴他,他是太子,是這個國家未來君王,這一生都不可以輕易相信任何人。他原是不信。他覺得母后是後宮待久了,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壞。
年少輕狂,他終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