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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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一份摺子,一壁看一壁示意他繼續講。
“崔公子如今已回了家鄉清河郡,準備參加解試。”解試即州縣試考。大晉科舉考生共有兩個來源,一是生徒,二是鄉貢。由京師及州縣學館出身,而送往尚書省受試者為生徒;不由學館而先經州縣試考,及第後再送尚書省應試者叫鄉貢,由鄉貢入京應試者通稱舉人。
“朕猜到了。他已被國子監除名,要想入仕,也就只有回鄉試考一途。”平淡口氣,“他要考哪一科?”呂川低聲道:“進士。”皇帝挑眉,總算出一分驚訝。良久,方輕笑出聲:“朕早猜到他不會選明經。不過,二十七歲就去考進士,他倒是有自信。”所謂進士和明經,都是時下受讀書人青睞試考科目。其中進士重詩賦,明經重帖經、墨義1。帖經與墨義,只要讀經傳和註釋就可中試,詩賦則需要具有文學才能。所以相比明經,進士科及第幾率要小得多,時下傳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説法。然而自中宗皇帝之後,進士科越來越為時人所重,例任丞相大多是進士出身,所以即使困難,許多士子也懸樑刺股、秉燭夜讀,但求一朝進士及第。
“臣聽了也驚訝來着。這崔公子,當真是個志存高遠。”呂川道,“不過後來臣又想,連陛下都看重他,想來他也應是有大才幹。沒準到了明年放榜之,就真成了那騎馬過長街綠衣郎!”大晉制度,科進士例賜綠袍,故而民間稱呼其為綠衣郎。呂川這話,倒是對那崔朔頗為看好。
“朕確實看重他。”皇帝道,語氣裏添了幾分鄭重。
手中摺子上,清清楚楚地寫着“臣等附議禮部尚書,請求陛下放棄復立”字是清秀小楷,他卻透過紙張,看到了那一夜寫滿酒肆牆面隸書,端方雄渾、磅礴大氣。
那是,四年前上元佳節,崔如璟寫下。
那時候他還是東宮皇太子,微服出去逛燈會,卻西市碰上了大熱鬧。他立酒肆外,聽着周圍人告訴他,寫字公子是國子監學生,平素愛來這裏喝酒。今上元佳節,老闆特意開了一罈陳年佳釀,開口向他討一幅字,以作酒資。
他心中驚訝,國子監學生大多出身世家,自矜身份,竟會為了一罈酒而留下筆墨?
思緒還沒轉完,那邊已經是一片喝彩之聲。他看過去,卻見平整牆面上,一闕《子虛賦》2已然完成,洋洋灑灑一大篇,端是難得好墨書。
從求字一舉便可看出,那酒肆老闆雖是商賈,卻也是個風雅之人。今又是這般節慶,西市也不乏讀書人,此刻全聚這裏,對着牆上字讚不絕口。有人認出了題字男子,口道:“如璟君?我當是誰,竟寫出這般好墨書,原來是清河崔氏崔如璟。難怪難怪。”清河崔氏,這是他悉姓氏。可崔如璟他卻從未聽過。於是他明白了,這崔如璟應該是清河崔氏旁支庶子。所以他可以入國子監讀書,卻整消磨酒肆間,為了一罈美酒竟給商賈題字。
那廂崔如璟題完字,也不理睬搭話眾人,順手拎起那壇作為報酬美酒,走到窗邊便自顧自喝起來。他再看一眼牆上字,提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美酒難求,敢問閣下,可否惠賜一杯?”崔朔抬頭,盯着他審視片刻,微微笑了:“美酒難求,朋友難求。”後來他想,也許打從一開始,崔朔便知道他身份,會允他坐下也不是偶然。但這些他並不意,有心也好、無意也罷,都不是他關心重點。
重要是,那個清俊瀟灑男子,他們談及僵硬腐朽朝政時,輕描淡寫説了兩個字。
“政。”那一夜,他們坐人來人往西市,藉着月光,一直喝到酒肆關門。
大笑告別時,姬洵知道,未來某一天,這個有溝壑卻鬱郁不得志男人,會成為他得力幫手。
那晚之後,一連三年,他們再無任何集。他是縱情任君,他是風瀟灑士子,那一夜煜都月下指點江山,彷彿從來不曾發生過。
直到兩個月前,崔朔遞上了那封彈劾左相周世燾奏疏。
那一刻,他明白他隱忍多年野心,沒有瞞過那個一身醉意、筆走龍蛇男人。
他一定聽説了,皇帝重寵愛廢后,太后有意復立侄女為後,朝中很將有一斗。原本捆作一團舊派官員,興許會因為此事而分化。
他率先點燃這把火。
姬洵知道母后為了復立一事,暗中煽動親附一派朝臣。他並不意外,當年他對雲娘沒有興趣,母后都把她安排給他當太子妃,如今他好不容易對她動了心思,她自然會抓住這個機會。然而她雖貴為太后,朝中助力卻並不算多,若非周世燾被彈劾,本不可能一開始便佔到上風。
他沒有阻止她。
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找到這個機會,可以那些朝臣間劈開一條縫隙,好趁虛而入。
朝堂上事情都他掌控之中,可雲娘是個意外。
他想起顧雲羨微微低下、温婉貞靜側臉,以及她身上非蘭非麝幽香,心頭滋味難辨。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把雲娘和朝堂局勢聯繫到一起。他是當真被她引。然而打從他重寵幸她開始,他就隱隱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對她到底是怎樣心情,唯一確定是,如果是現她,他並不介意再重立她為皇后。
他皇后。
他很好奇,那個從前被他忽略女人,還能帶給他多少意外。
正出神,外面卻忽然傳來響聲。呂川蹙眉,卻見他徒弟何進掀簾而入,跪下行了個禮:“成安殿貞婕妤娘娘派人給陛下送來一碟點心,説是娘娘親手做。”呂川斥道:“糊塗,陛下正處理政務,隨便什麼人都能來打擾麼?你先收着便是了。”何進捱了罵,有些委屈道:“我也這麼説了,可來送東西是成安殿掌事女官白瑜姑娘,她説娘娘吩咐了要親手給陛下。”呂川聞言一愣,遲疑地看向皇帝。卻見他邊笑意微斂,思忖了一下,方道:“讓她進來吧。”白瑜進來後,行了個稽首大禮,將手中食盒遞給呂川:“奴婢奉命,給陛下送來娘娘親手做碧桃糕。”呂川打開食盒,只見瑩白通透玉盤上放着幾塊紅豔豔糕點,做成了桃花瓣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愛。
呂川用銀筷子夾了一片仔細嘗過,再換了一雙筷子,將玉盤呈到了案上。
皇帝默不作聲瞅了糕點片刻,眾人都有些忐忑時候,才拿起銀筷夾了一塊。
白瑜見他吃了,心裏鬆了口氣。還來不及開心,就聽到他淡淡道:“回去告訴你家娘娘,別一天到晚想那麼多,仔細晚上又睡不好。朕説過話都記得,不用她巴巴地來提醒。”這話聽着像是關切,口氣卻有些不好。白瑜心又提了起來,想説句什麼,皇帝卻已吩咐道:“行了,東西朕收到了,你退下吧。”她出去之後,皇帝維持那個姿勢坐了一會兒,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景馥姝她,大抵是有些着急了吧。
抬起頭,正好看到鎏金大鼎還嫋嫋散發出白煙,那香味瀰漫書房中,讓他又想念起那個用着這味薰香女子。
“去,傳顧娘子過來。”半個時辰後,顧雲羨沒有奉召來到大正宮,皇帝反而去了長信殿。與此同時,太后病情忽然加重消息傳遍六宮。
聽完太醫回稟,他沉默地立那裏,右手握拳,彷彿要攥進自己皮裏。
“太后原本便久病纏身,難以挽回。近突然出現好轉,不過是個假象,靠是她一口心氣。如今病情加重,乃是心力耗損之故…臣恐怕…”他聽見自己冷如寒冰聲音:“前些子好轉,不過靠着一口心氣?這樣事情你們都看不出來,是怎麼當這個太醫?”他口中斥責着太醫,心中恨卻是自己。若不是他對雲娘重起了興趣,給了母后希望,她何至於為復立之事損耗心神?又或者他沒有一味想着朝堂之事,多多留神母后身體狀況,又豈會被她一時好轉給惑,以致釀成今大禍?
聽見他口氣,數名太醫噤若寒蟬,連連告罪:“臣等無能,死罪,死罪!”
“是死罪。”他忽輕笑出聲,“太后若有什麼差池,你們便以命贖罪吧。”他口氣淡淡,但話中冷絕嚇得所有人渾身一顫。
轉過身,他看向那個跪東殿外,石像一般僵住身影。從他進入長信殿,她便跪那裏,從頭至尾不曾動過一下。
他走到她身邊:“雲娘。”她抬頭,眼中是茫,彷彿陷入可怕夢魘。他心中本煩悶到極點,看到她這神情,心卻猛地一痛。
“表哥…”她攥住他袍擺,低聲喚道。她手是那麼用力,骨節都微微發白,似乎不如此無法稍稍穩住那顆無所依靠心。
“三妹妹。”不自覺地,他順着她換了稱呼,“別擔心,母后不會有事。”她神情木然,一滴淚卻倏地落下。
一個時辰前,她本來陪太后身邊,輕聲細語地給她念着佛經。可是突如其來,她就她面前倒下,怎麼也喚不醒。
接着太醫來了,告訴她太后是因為用心過度、心力瘁,才至於此。
一切一切,彷彿是上一世噩夢重演。
是她錯!都是她錯!
如果不是為了她,太后不會費心神,也就不會突然病重!她已經害死了她一次,兜兜轉轉,她竟還要害第二次!
她不該來到她身邊,是她錯了!
看着這個面無表情卻淚如雨下女子,他慢慢蹲下來,將她擁入懷中。她靠他口,聞着他身上悉氣息,覺得摧心摧肝悲傷。
他緊緊地摟着她,任由她自己肩上無聲哭泣。四周宮人跪了一地,沒有人敢抬頭多看他們一眼。他看着遠處晚霞,忽然間清楚明白,這個宮中,甚至全天下,也只有懷中這個女人和他一樣,全心全意為他們母親擔憂。
這一刻,只有他們心思是相通。
作者有話要説:這一章發出來時候,我正考場上!概率論!不是人!菇涼們幫我祈禱吧!
雲娘!等着接下來挑戰吧!╯︵┻━┻註釋:1帖經、墨義:所謂帖經,就是將經書任揭一頁,將左右兩邊蒙上,中間只開一行,再用紙帖蓋三字,令試者填充。墨義是對經文字句作簡單筆試。
2子虛賦: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早期客遊梁孝王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