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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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條狗,蓋了間房,我們一起在大山裏,一住幾十年。
幾十年中,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到那座久別的城市裏去看看,但一次都沒去。這真是糊塗。
我那條狗,可真是條長壽的狗。它老得連叫都懶得叫了,甚至到了天它不出去跑了。它整天整天就守着我,整天整天就趴在門前那兩棵老樹之間,永不厭倦地瞭望四周大山。它年輕時可不這樣,一到天,它就嗚嗚咽咽地叫幾宿,我拍拍它的頭説“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幾天,十幾天我們不見面,夜裏我偶爾能從風中聽見它在山裏跑,追着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十幾天後它準回來。
每次它準時回來,我都動得想哭,同時相信我不如一條狗。並不是説我不如它快樂,而是説我不如它忠誠不如它心懷坦蕩。
如果,小時候,是因為離死還太遠太遠,在這漫長的時間裏,你不知道會有什麼美妙的事在等着你,所以,死雖然畢竟是你的方向,你也先不去理會它,你偶爾想它一下就把它拋在腦後一心一意去享受生,那是有道理的。
如果,21歲那年,你還大年輕,你還不知道命運早已決定,你愛着一個女人,一個美好的女人,至少你想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因此你想活下去,即便你是被命運矇蔽着而選擇了不死,你也是有道理的。
可現在,謎底早已揭穿,終點也已經看得見了,從現在到終點的這段很短很短的距離中,肯定來不及出現什麼奇蹟了,一切都能夠預見了,不過是取這幾十年中的若干分之一再重複一下罷了,再這麼怕死再這麼怕他們找到我是沒道理的。
不要再美化自己了。不要為自己的怕死找理由了。我就是常説的:怕死鬼。
樹影消失了。門前那兩棵老樹,我越來越對它們懷着恐懼又對它們抱着希望,他們早晚會從那兩棵老樹後面轉出身來,找到我,我害怕他們找到我因為我害怕看他們仇恨、輕蔑的眼睛,但我希望他們處死我,快些處死我。
儘管我自己還是下不了自己的手,但我對我的這個下場心悦誠服。
未來是什麼且不去管它了。問題是過去無法更改。關鍵是,現在應該結束。
在所有我看過的那些書中,都沒有叛徒的天堂。這我知道。即便是在《聖經》上,也沒有,沒有叛徒的天國之路。這我都明白。
那天,那是天,奇怪,我的那條狗又嗚嗚咽咽地叫起來。它已經好多年不這樣了。我想,説不定要有事了。我拍它的頭説:“去吧。”它就去了。我明白,這是天意,肯定要出事了。它向暮的山中跑去了。我很高興不讓它看見我被抓住,不讓它看見我也許被處死。否則它會受不了的。
月亮出來了。月下,那兩棵老樹的影子指向黑黝黝的大山。他們是從左邊這一棵後面出來,還是從右邊這一棵後面出來,只剩下這個問題懸而未決。
到底我也沒明白他們是從哪一棵後面來的。
我想,唯一的悲哀是等了這麼多年,何必要白白等這麼多年呢。自從我疏忽大意被敵人盯了梢的時候,或者再晚一點是我被敵人抓住的時候,或者再早一點,是我認識了我終生所愛慕着的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就註定應該去死了。或者更早一點,是那場大雨把前面的路沖壞了的時候,是我走進那家小咖啡店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的時候,是我和她都看中了那扇又高又窄的後窗的時候,我已經非死不可了。
可供選擇的僅僅是:一種死法可以上天堂,另一種死法只能下地獄。
這麼多年來,我卻怎麼也回憶不起,那個大雨天,我坐了長途汽車,是要到哪兒去?
他們來了。他們早晚會找到這兒來的。
我點了一把火,燒了那間房子。這樣,那條狗回來找不到我,也就不必總在這兒瞎等了。它會想明白。它沒辦法它總得離開這兒,到別處去度過它最後的生命。
構成甚至可以這樣認為:你們不期而遇,你對她一見鍾情,你至死不渝地愛着那個女人,這件事,還在你五歲那年就已註定。
你五歲那年的一天早晨,也許你還能記得也許你早已忘記,那時,太陽剛剛從對面的山樑上升起,你站在門前端着一隻小小的望遠鏡,望着你的父親爬上對面的山樑,望着你的父親揹着一個大揹包,沿着唯一的羊腸小道爬上那道山樑,朝你們揮手。照理説你不會忘記,那時你問母親,父親他要到哪兒去?母親搖搖頭眼裏有淚光,顧不上看你,説:“父親,他要去找他想找的東西。”你再舉起那隻小小的望遠鏡:父親不見了,父親消失在那片蒼茫的大山裏。當然當然,這你忘不了。父親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就是在那時候,已經註定了,在你身後在人羣密聚的城市裏有一個小姑娘,未來她要使你墜入情網。
因為父親再沒有回來。因為,將來,某一天傍晚,會有一個人從大山裏來,無意中給你帶來父親的消息。因為,那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你已經到了父親當年的年齡,只好是你到大山裏去跑一趟,證實那個消息。
但是現在你還看不見那個人,這時候你還看不見他。
你正在寫你那篇小説,標題是:眾生。但這時候那個人正朝你走來,帶着有關你父親的消息。
你坐在寫字枱前,面對敞開的窗户,窗外,陰涼的南牆上掛滿了牽牛花濃綠的葉子,花已蔫萎,一批嶄新的花蕾正在悄悄地膨脹。你並未注意那些花,但事後你會回憶起它們。房門在寫字枱左邊,離你大約三米遠,也敞開着。這座房子沒有什麼變化,跟若干年前一樣,房門直對着那道山樑。那道山樑,是遠方那一片峯巒疊嶂的大山的餘脈。推敲詞句的當兒,你有時朝山上望一眼,有時側過臉,目光在那山上呆呆地停留很久。不管你看見了什麼,你只能看見山的正面。你看不見它的背面。你看不見,在山的背後正有一個人在往山頂上爬,看樣子他是要翻過這座山。
如果他翻過那座山,那,他就一定要從你門前經過。那山樑上,唯一蜿蜒而下的小路,穿過一大片水田,經過你的門前,那時,太陽剛剛從對面的山樑上升起,你站在門前端着一隻小小的望遠鏡,望着你的父親爬上對面的山樑,望着你的父親揹着一個大揹包,沿着唯一的羊腸小道爬上那道山樑,朝你們揮手。照理説你不會忘記,那時你問母親,父親他要到哪兒去?母親搖搖頭眼裏有淚光,顧不上看你,説:“父親,他要去找他想找的東西。”你再舉起那隻小小的望遠鏡:父親不見了,父親消失在那片蒼茫的大山裏。當然當然,這你忘不了。
父親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就是在那時候,已經註定了,在你身後在人羣密聚的城市裏有一個小姑娘,未來她要使你墜入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