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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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乞求上帝不過是在和我開着一個臨時的玩笑——在我的脊椎裏裝進了一個良的瘤子。對對,它可以長在椎管內,但必須要長在軟膜外,那樣才能把它剝離而不損壞那條珍貴的脊髓。
“對不對,大夫?”
“誰告訴你的?”
“對不對吧?”大夫説:“不過,看來不太像腫瘤。”我用目光在所有的地方寫下“上帝保佑”我想,或許把這四個字寫到千遍萬遍就會贏得上帝的憐憫,讓它是個瘤子,一個善意的瘤子。要麼乾脆是個惡毒的瘤子,能要命的那一種,那也行。總歸得是瘤子,上帝!
朋友送了我一包蓮子,無聊時我撿幾顆泡在瓶子裏,想,賭不賭一個願?——要是它們能發芽,我的病就不過是個瘤子。但我戰戰兢兢地一直沒敢賭。誰料幾天後蓮子竟都發芽。我想好吧我賭!我想其實我壓兒是傾向於賭的。我想傾向於賭事實上就等於是賭了。我想現在我還敢賭——它們一定能長出葉子!(這是明擺着的。)我每天給它們換水,早晨把它們移到窗台西邊,下午再把它們挪到東邊,讓它們總在陽光裏;為此我抓住牀欄走,扶住窗台走,幾米路我走得大汗淋漓。這事我不説,沒人知道。不久,它們長出一片片圓圓的葉子來。
“圓”又是好兆。我更加周到地侍候它們,坐回到牀上氣吁吁地望着它們,夜裏醒來在月光中也看看它們:好了,我要轉運了。並且忽然注意到“蓮”與“憐”諧意,畢恭畢敬地想:上帝終於要對我發發慈悲了吧?這些事我不説沒人知道。葉子長出了瓶口,閒人要去摸,我不讓,他們硬是摸了呢,我便在心裏加倍地祈禱幾回。這些事我不説,現在也沒人知道。然而科學勝利了,它三番五次地説那兒沒有瘤子,沒有沒有。果然,上帝直接在那條嬌的脊髓上做了手腳!定案之,我像個冤判的屈鬼那樣瘋狂地作亂,掙扎着站起來,心想幹嘛不能跑一回給那個沒良心的上帝瞧瞧?後果很簡單,如果你沒摔死你必會明白:確實,你幹不過上帝。
我終躺在牀上一言不發,心裏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後由着一個死字去填滿。王主任來了。(那個老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還有張護士長。8年以後和17年以後,我兩次真的病到了死神門口,全靠這兩位老太太又把我搶下來。)我面向牆躺着,王主任坐在我身後許久不説什麼,然後説了,話並不多,大意是:還是看看書吧,你不是愛看書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將來你工作了,忙得一點時間都沒有,你會後悔這段時光就讓它這麼白白地過去了。這些話當然並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這些話我將受用終生,在以後的若干年裏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記得王主任這些活,因而還是去做些事。使我沒有去死的原因很多(我在另外的文章裏寫過)“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亦為其一,慢慢地去做些事於是慢慢地有了活的興致和價值。有一年我去醫院看她,把我寫的書送給她,她已是滿頭白髮了,退休了,但照常在醫院裏從早忙到晚。我看着她想,這老太太當年必是心裏有數,知道我還不至去死,所以她單給我指一條活着的路。可是我不知道當年我搬離7號後,是誰最先在那兒發現過一團電線?並對此作過什麼推想?那是個秘密,現在也不必説。假定我那時無顧忌地議論世界上所有的事,高興了還可以輕聲地唱點什麼——陝北民歌,或隊知青自己的歌。晚上朋友們走了,在小枱燈幽寂而又喧囂的光線裏,我開始想寫點什麼,那便是我創作慾望最初的萌生。我一時忘記了死,還因為什麼?還因為愛情的影子在隱約地晃動。那影子將長久地在我心裏晃動,給未來的子帶來幸福也帶來痛苦,尤其帶來情,把一個絕望的生命引領出死谷;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會成為永遠的珍藏和神聖的紀念。
21歲、29歲、38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後兩次不是我想去勾結死神,而是死神對我有了興趣;我高燒到40多度,朋友們把我抬到友誼醫院,內科説沒有護理截癱病人的經驗,柏大夫就去找來王主任,找來張護士長,於是我又住進神內病房。尤其是29歲那次,高燒不退。整天昏睡、嘔吐,差不多三個月不敢聞飯味,光用血管去喝葡萄糖,血壓也不安定,先是低壓升到120接着高壓又降到60,大夫們一度擔心我活不過那年冬天了——腎,好像是接近完蛋的模樣,治療手段又像是接近於無了。我的同學找柏大夫商量,他們又一起去找唐大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我父親?他們決定:不。告訴他,他還不是由着急?然後他們分了工:死的事由我那同學和柏大夫管,等我死了由他們去向我父親解釋;活着的我由唐大夫多多關照。唐大夫説:“好,我可以教學的理由留他在這兒,他活一天就還要想一天辦法。”當然,這些事都是我後來聽説的。真是人不當死鬼神奈何其不得,冬天一過我又活了,看樣子極可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唐大夫就是當年把我接進10號的那個大夫,就是那個步履輕盈温文爾雅的女大夫,但8年過去她已是兩鬢如霜了。又過了9年,我第三次住院時後大夫已經不在。聽説我又來了,科裏的老大夫、老護士們都來看我,問候我,誇我的小説寫得還不錯,跟我敍敍家常,唯唐大夫不能來了。我知道她不能來了,她不在了。我曾搖着輪椅去給她送過一個小花圈,大家都説。
“她是累死的,她肯定是累死的!”我永遠記得她把我進病房的那個中午,她貼近我的耳邊輕輕柔柔地問:“午飯吃了沒?”倏忽之間,怎麼,她已經不在了?她不過才50歲出頭。這事真讓人啞口無言,總覺得不大説得通,肯定是誰把邏輯擺錯了。
但願柏大夫這一代的命運會好些。實際只是當着眾多病人時我才叫她柏大夫。平時我叫她“小柏”她叫我“小史”她開玩笑時自稱是我的“私人保健醫”不過這不像玩笑這很近實情。近兩年我叫她“老柏”她叫我“老史”了。19年前的深秋,病房裏新來個衞生員,梳着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裏話,卻滿身滿臉的鄉土氣尚未退盡。
“你也是隊的?”我問她。
“你也是?”聽得出來,她早已知道了。
“你哪屆?”
“老初二。你呢?”
“我68,老初一。你哪兒?”
“陝北。你哪兒?”
“我內蒙。”這就行了,全明白了,這樣的招呼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這樣的問答立刻把我們拉近。我料定,幾十年後這樣的對話仍會在一些白髮蒼蒼的人中間免費,仍是他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後世的語言學者會煞費苦心地對此作一番考證,正兒八經地寫一篇論文去得一個學位。而我們這代人是怎樣得一個學位的呢?十四五歲停學,十七八歲下鄉,若干年後回城,得一個最被輕視的工作,但在農村呆過了還有什麼工作不能幹的呢,同時學心不死業餘苦讀,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畢業之後又被輕視——因為真不巧你是個“工農兵學員”你又得設法摘掉這個帽子,試考試考試考這代人可真沒少試考,然後用你加倍的努力讓老的少的都服氣,用你的實際水平和能力讓人們相信你配得上那個學位——比如説,這就是我們這代人得一個學位的典型途徑。這還不是最坎坷的途徑。
“小柏”變成“老柏”那個衞生員成為柏大夫,大致就是這麼個途徑,我知道,因為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丈夫大體上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們都是朋友了;連她的兒子也叫我“老史”閒下來細細去品,這個“老史”最令人羨慕的地方,便是一向活在友誼中。真説不定,這與我21歲那年恰恰住進了“友誼”醫院有關。
因此偶爾有人説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語氣中不免了一點譏諷,彷彿這全是出於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從不相信有什麼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譏諷並不能使其強大。千萬年來它作為現實,更作為信念,這才不斷。它源於心中再人心中,它施於心又由於心,這才不斷。其強大,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説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裏?語氣中既有讚許又有告誡。讚許並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讚許既在,告誡並不意指人們之間應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於它太美,而在於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
事實上在21歲那年,上帝已經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恆的謎語向我略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7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説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翩。公路終於修到,汽車終於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着膽怯,遠遠地看。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現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揹着父母玩得好快活。可是有一次,只一次,這7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院時已經不能跑,四肢肌都在萎縮。病房裏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説他:“你説説你是怎麼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
“説呀?”
“説,因為什麼?”孩子囁嚅着。
“喂,怎麼不説呀?給忘啦?”
“因為扒汽車,”孩子低聲説。
“因為淘氣”孩子補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規矩矩地站着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於會有人先開口,語調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鬆一口氣了。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麼沒有人接着向他允諾一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一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麼?再不淘氣了還不行麼?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隻能犯一次的,並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並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麼錯誤呢),但這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7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錘鍊生命,將佈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號時,我見過有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在的年紀,40歲。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24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期已定,行裝都備好,可命運無常,不知因為什麼大的一點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裏因為一次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着他,先是等着他病好,沒等到;然後還等着他,等着他同意跟她結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着她來又説服着她走。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麼一直等着。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情卻不這麼簡單,而且再想調回北京也不這麼簡單,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後,男的對我説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是你又為什麼要結婚呢?”男的睡着了,女的對我説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説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説過:可什麼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面在心裏,結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裏。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幹嘛不能跟她結婚呢?”他説:“這你還不懂。”他説:“這很難説得清,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他説:“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我那時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麼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説:“不,我不這麼認為。”她説:“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她沉良久,説:“真的,跟你説你現在也不懂。”19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在該已經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只聽説他們後來還是分手了。19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歷了,現在要是有個21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麼?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説得清的。無論她是什麼,她都很少屬於語言,而是全部屬於心的。還是那位台灣作家三説得對:愛如禪,不能説不能説,一説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着活下去,而設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21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着出了醫院,這是我走進醫院時怎麼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着希望也懷着恐懼。在以後的年月裏,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唸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神。在科學的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神的描述和引導。
一九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