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四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清晨,我從深沉的酣睡中醒來。

起牀後,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不過那種頭暈目眩的覺已經消失了。在牀上躺了幾天,我彷彿經歷了一場洗禮,一次徹底的胎換骨。

打開小茅屋的門,山野潤和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倚着門框,貪婪地了幾口。半里路外的櫻桃灣河面上薄霧繚繞,就是離得那麼遠,我還是能覺到,打郎河暴漲起來,湍急的河水泛起雪白的花,咆哮着漫過整個櫻桃灣河谷,野地朝河岸上氾濫、肆般地溢向河灣,河岔和低凹下去的窪地。羣山的峽谷裏橫抹着紫薇薇的霧紗,呈現着一片人的玫瑰。樹枝上,有隻點水雀兒,細碎而急促地啁啾着。

哦,生活,彩斑斕的生活,該是多麼美好,多麼富有氣勢和震撼人心的活力呵!

從病中恢復過來的時候,我更深切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我的體質在恢復,我的神在恢復,我懷着複雜、急迫而又有幾分惶惑的心情在期待着邵苓的到來。

她什麼時候能來呢?

風雨之夜,她就趴着牀沿,坐在那張小板凳上,陪伴着我,熬過了那難忘的一夜。

第二天醒來,她捋着鬢髮,偏着腦殼,憔悴而微呈倦容的臉上掛着羞怯的笑,低低地説:“小知青,我比你足足大了六歲。”後來她走了,為我安排好一切,就匆匆地走了。

是的,她是比我大好幾歲,可是她愛我、她愛我!

而我呢,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着她,我完全被她住了。只可惜,她要到星期天才能來,還不知道那天回去後,她有沒有受到連隊頭頭的處罰。

我的心思全縈繞在她的身上。

天晴了,我又按部就班地起一排一排草簾子,畢竟是病後初愈,把三大通間所有的草簾子都起來,用細麻繩繫好,我竟然覺得有點兒累。

走回小茅屋去休息的時候,我看到小茅屋的門開着。奇怪,走出屋子的時候,我明明是把門掩上的嘛。正在疑惑,從小茅屋裏飛出一聲甜甜的呼喚:“小知青!”我大喜過望地撲進屋去,是的,是她,是我晝思夜想的邵苓,她着門站在屋中央,笑盈盈地瞅着我,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兒。

這就是説,啥事兒都沒發生過,她並沒受到處罰,也沒受到啥責問,她還是好好的。

“坐、你坐呀!”我嗓音發顫地催促着她,小茅屋裏由於她的到來,似乎滿室生輝了“今天不是星期天,你、你怎麼來了?”

“你不歡?”

“豈止是歡,簡直是喜從天降。”

“喜從天降?”

“嗯。”她笑了,笑得甜美而有魅力:“跟你説,小知青,我把我們倆的關係説了…”

“説了?”我渾身一陣冰涼“和誰説了,説什麼了?”

“我頭頭説了呀!瞧你一臉緊張的樣子。”她倒顯得滿不在乎地“我告訴他們,我有個弟弟,就在隔鄰公社的山寨上隊落户,他還小,我經常去看他,那天他淋了雨,病了,需要人照顧…”

“人家信嗎?”

“不信,今天不是休息,我能請假來嗎?”邵苓帶點俏皮地一撅嘴,在我的牀沿上坐下“説真的,想到你孤零零地被拋在這山野的茅草屋裏,我、我…”

“你真好。”

“不,我只是體驗過,孤獨的滋味兒,被人拋棄的滋味兒…”

“被人拋棄?”

“嗯。”她的臉上籠罩着愁霧,嘴僵硬般哆嗦了一下,忽又用清亮的聲氣問“小知青,想聽個故事嗎?”

“故事?”

“有關戀愛的故事。”

“你、你講。”

“在大學裏,我們就好上了。只因為他的父親突然被打倒了,只因為他陡地變得那麼消沉,那麼頹喪和失望,起了我的憐憫和同情,我們好上了。我本來可以到江蘇一個軍墾農場去回爐,本不必到這遠離上海的深山老林裏來,都是因為他,他被分在這裏的農場,我…我跟着來了。豈止是跟他來了,我、我把一個姑娘所有的一切,都…都給了他。可他始終不曾振作起來,天天煙,帶過濾嘴兒的高級香煙,一天要兩包,手指燻得臘黃,牙齒燻得焦黑,他整天背一隻酒壺,酒壺裏泡滿又釅又苦的濃茶,隔幾分鐘就旋開蓋子喝一口,説什麼,他要嚐盡人世間的苦和澀,是的,我們學軍連隊裏,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學,平時很少説話,非常沉悶,但沒有像他那樣墮落的,好些人把嚮往和理想扔在一邊,可還是存着希望,希望找到個好的對象,能相依為命,希望以後分配個大點的地方。歷史的經驗證明了,像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分得地方越小,比如説縣城,縣城下面的一個小鎮,我們這種人就越顯眼,也越容易受整。我的奢望也不大,只盼着和他能相依為命地、太太平平度過下半輩子,哪曉得,哪曉得…”説到這兒,邵苓的兩眼裏已經晶瑩晶瑩地糊滿了淚水。

她噓了一口氣,鎮靜了一下,放緩了點語氣説:“很突然地,什麼預也沒有,他事前什麼也沒同我講,走了,離去了,回上海去了。走的時候既沒給我留個條兒,也沒給頭頭們請個假。一去就再沒復返…”

“這又是怎麼回事?”

“原因也很簡單,‘九大’召開了,公佈的中央候補委員中,有他父親的名字。他又可以倚勢去伸手要他想要的一切了…可我、我、我…卻…卻成了他的犧牲品…”兩滴清淚,溢出了她的眼眶,順着她清俏的面頰淌下來、淌下來。

我不忍看她悲傷的樣子,默默地垂下了腦殼,無目的地拿起一竹片在地上胡亂畫着。

小茅屋裏出奇的靜。

一羣麻雀飛到菌棚前的空坪上來了,嘰嘰喳喳的,想是在那裏爭相啄食我倒掉的飯粒吧。天了,是真正的天了,從敞開的門裏吹進來的風,也帶着股暖融融的氣息。

“小知青,聽傻了嗎?”她微顫着問。

“哦、沒、沒有…”我極力掩飾着內心湧起的種種複雜的思緒。

“那你是…是嫌棄我了。”這回我的答覆是很肯定的了:“沒有,決不是的。”

“那你怎麼用這樣的眼神瞅我?”

“我用的是啥眼神呢?”我勉強笑了一下問。兩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也凝定般盯着我。眨動的睫是潤濕的,黑得發亮的。

我的體內正在升起什麼,升在疾雷聲中她吻我時的那種覺。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探索似的緊盯着我。

我慌亂了,陡然説:“我只是生你的氣。”

“生我什麼氣兒?”她的眉梢一揚。

“你老是叫我小知青。”

“傻瓜,那是喜歡你呀!”

“喜歡我也不要…”

“快別説傻話了,小知青。看嘛,門敞得那麼大,去把它關上,我有點兒怕冷。”我不解地瞅了她一眼,天氣暖和的,她怎麼怕冷呢?我走過去,把門掩上,還沒轉過身來,她跑過來了“啪”一聲把門閂上了。

“小知青!”她帶着異樣的聲氣喊着我。

我轉過臉去,她的臉上佈滿了光輝,兩眼灼灼地放着光,鼻翼在微微地鼓張着,兩條手臂向着我張了開來。

一陣烘熱像要從我的體內噴出來,我渾身上下的每一神經似乎都通了電。我笨拙而又莽撞地緊緊抱住了她,把燃燒的面頰朝她的額顱上貼過去、貼過去。她幸福地、呻似的輕輕哼了一聲…

小屋子裏散發着久雨之後必然有的味和山野的氣息。屋外到底是晴天,雖然關上門,窗户也沒捅開,但屋內的一切還是依稀可辨的。離小屋不遠的樹枝上,一隻杜鵑雀兒啼得有多温柔,多動人哪:“布穀、布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