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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迭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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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二月逆”黑干將譚震林!

打倒反革命兩面派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餘學文!

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光芒四澤東思想萬歲!

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這十一個口號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實在是匪夷所思。

我們可以依次看看這些口號。第一個口號不必説了,第二個口號中的“劉、鄧、陶”是指劉少奇、鄧小平和陶鑄。陶鑄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國務院副總理。

第三個口號中的“陳、曹、楊”陳即陳丕顯,原上海市委書記;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長;楊是指誰呢,我記不得了,大概是楊西光吧?不管怎麼説,也應該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領導。

第四個口號中的譚震林,是國務院副總理,曾與陳毅、葉劍英等元帥一起在中南海的一個會議上帶頭批評“文革”極左思,被稱為“二月逆”第五個口號中的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職的將軍,楊成武曾任代理總參謀長,後來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這麼一個名單後面,爸爸一人獨佔了第六個口號,真是風光極了。

但是,作為過來人,我不能沈湎於這種風光。因為我知道,簡報上所説的“當天鬥批大會”中的“鬥批”二字意味着什麼“畫皮被層層剝開”中的“層層”二字意味着什麼“這個老虎還沒有死”意味着什麼“他裝出一副可憐相”意味着什麼“必須舉起千鈞繼續窮追猛打”意味着什麼“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着什麼!

這些,都不是空言詞,而是造反派的行動記錄。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當其它所有口號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復原職,天天見報,而位居第六個口號的爸爸,卻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個,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陽光要穿過厚厚的冰層照到他所在的社會底層,時間太長太長。

這就出現了第二迭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藍複寫紙墊着抄寫的申訴書。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後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這也就是説,在“文革”結束後的四五年時間裏,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在為爸爸起草申訴書。

我越寫越為爸爸到不公。例如“文革”中雖説他“罪行累累”但是最嚴重的罪行之一卻是“為陳丕顯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訴時,陳丕顯先生早已是省委書記,後來又成了中央書記處書記。但是,又有什麼途徑,能使爸爸的申訴讓陳丕顯先生本人看到呢?看到了,又怎麼能讓他相信呢?

爸爸的字寫得很漂亮,抄寫這些申訴時要一筆一畫地把力氣按到幾層複寫紙的最後一頁,每份申訴長達萬言,真不知花費了多少力。我在星期天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寫完一份原稿,他大約要花費三四個夜晚才能抄完,然後寄出。

寄的部門有好幾個,因此要複寫好幾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門的收發室不重視,每份都寄掛號,還把掛號的存號籤,用大頭針別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頁上。現在,這些大頭針已經發鏽,棕黃的鏽跡與紙頁蝕在一起。

在大批判簡報和申訴書底稿後面,又有回形針彆着一堆紙條。

這些紙條我看第一遍時沒有看懂,再仔細地看第二第三遍,終於,淚滴落到了這些紙條上。

這是一些借條。

這是爸爸寫給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的借條。

他知道這些借條基本不會有用,卻會招來批判。批判時必須應答有關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這些借條,從文字看非常平靜,例如:我母要回鄉長居,回鄉的路費、房屋的修理費和常生活費,共需要大約一百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裏隱藏着我家的一場大悲劇。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在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被害、一個被關以後不得不獨自回鄉,卻不知在鄉下何以為生,爸爸在隔離室裏毫無辦法。

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是拼將做兒子的最後責任,寫了這張借條。這張借條換來多少次批鬥,多少次毒打,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

又如:我領養的外甥女定於今年五月一在安徽的茶林場結婚。我和子商量了,準備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再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們能勉強成家,大約需要一百五十元,請求暫借,望予批准。

這張借條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白。當年在姑媽的追悼會上,叔叔餘志士先生抱過這個週歲嬰兒立誓終身不婚要來養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奪過來給我媽媽的情景,我已寫過。在爸爸寫這張借條時,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終身未婚,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對叔叔有一份代。

他與前去探望的媽媽商定,所送婚禮必須由叔叔留下的那隻箱子來裝載,而且稍稍象樣一點。這是一個善良家庭幾十年來一個共同行為的落腳點,但造反派怎麼會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這些話呢?

追悼會上的奪嬰,終身不婚的許諾“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秘語…是他內心深處的默默承載,連我們當時都不清楚。但在我今天眼前,卻成了一首聖潔的家庭詩篇。

還有這張借條:一九七o年度我家五個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約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這句最普通的中國話,需要註釋一下才能顯現其中的恐怖。

“布票”是災難年代規定的每個中國人的用布標準,這個標準也包括邊遠地區最貧困的人羣。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凍,我家還沒有用過一寸!這是連當時全國最貧困的家庭也無法想象的了。當時,由於我們幾個子女外出,家裏的户口剩下了五個人。爸爸借條上的短短一句話,今天讀來還骨悚然。

我可斷言,這是爸爸在隔離室裏裹着那件破棉襖瑟瑟發抖時寫的借條。當然還是無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温暖。

爸爸寫的這些借條,使我產生一種震動。子見我長時間發呆,以為我是過度悲痛,其實,我是在又一次體認爸爸,並向爸爸懺悔。這種懺悔的強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僅沒有與造反派打鬥,反而向造反派借錢。借錢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什麼事業,而只是為了家人衣食。這種姿態,看來很低很俗,卻給了我當頭一擊。

這些事,本來可以由我來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為我畢竟沒有被關押。但是,我卻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人格氣節,連想也沒有想過。

例如,直到今天我才敢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與我們學院的造反派頭頭們靠近一點呢?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好人,我如果與其中一兩個人傾訴我家苦難,他們如果動了惻隱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組織的名義去找我爸爸單位的造反派,爸爸的處境一定會有所改變。我為什麼不可以給造反派一個笑臉,換下爸爸寫給造反派的一張借條?

那麼,接下來,我放棄的機會就太多了。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説的那樣,當時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這當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確實也概括了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態度,我卻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當然絕對不可能去參與那些傷害他人的大批判,但當時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的跟風之作,我如果放鬆身段,也跟着寫幾篇,那麼,就不必在全家最艱難的歲月裏發配到外地農場去了,不必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間老屋裏去了,極有可能換得稍有權勢的人的一點照顧。也就是説,我如果人云亦云地寫一些,爸爸又何必錐心泣血地寫那麼多?

以前,我一直滿意自己在災難中堅守着一系列人、人道原則,這當然不錯,但在這個原則之下,應該還有一些活動空間來救助家人,我卻把這些空間堵死了。我錯誤地認為,所有的空間只有黑白分明的兩半,而不知道中間還有不小的灰地帶。黑白分明?除了人、人道原則之外,我哪裏分得清還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污濁充,所謂乾淨也只是一種自我幻覺。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誹謗嗎?我知道中國應該走什麼路嗎?我知道國際的價值標準和人類的終極關懷嗎?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與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別,連自認為在血淚縫隙間的學術寫作,現在一看也愚鈍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後幾步,放低姿態,儘量減少一點爸爸、媽媽和全家的實際痛苦?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親情,應該讓位於社會大道。歷盡災難方才明白,家庭親情本是社會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飢寒迫的時代,更是這樣。

我的新課本,就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温飽。但顯而易見,他比我崇高。作為他的大兒子,而且是他被關押後家裏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難言。

突然想起了我們學院的陳汝衡老先生。我在前面寫到過,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裝要槍斃他的時候,一步步走到牆角後突然回身跪下,懇求道:小將,小將,不要開槍!

我下有兒,上有老孃…

這事我當時聽到後因聯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淚,但還是沒有參透其間深義。陳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時老學究,把槍斃當真了,因此他的“臨終”表現完全出於本能。他沒有喊政治口號,沒有擺學者風度,也沒有發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懇求了,而且把歹徒稱作“小將”這種種動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干將和職業誹謗者們知道,一定會上綱上線為“沒有骨氣”、“卑躬屈膝”、“軟骨蟲”、“怕死鬼”、“叛徒”、“漢”就像當年的歹徒們宣佈槍斃他的理由是“在國民黨反動政權下寫詩作文卻不與國民黨鬥爭”一模一樣。但我現在看來,再也沒有別的作為,比陳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動作更能揭示一場災難的恐怖本質的了。

與我爸爸一樣,陳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樣是一個有家庭責任的中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