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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暗娼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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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説這話的時候,神情淡淡的,語氣也有些飄忽。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故事,能令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東商君出這幅表情來…而如今可以做的,就是繼續聽下去。

“他走了,然後再也沒有回來。”殷肆説了一個開頭,像是一個結尾的開頭,用很沉很重的聲音。

而她恍然就明白過來,原來是那個故事。

“我娘本是位千金小姐,養在深閨,外出遊玩時偶然在街市與父王相識,一見傾心,不顧家中人的阻撓,毅然決定與他在一起,跟他落户如今的皇都南坪…我還記得幾萬年前,那裏叫做冕城。”他笑了一聲,似乎是在為想象中的人和事而到喜悦,“娘常常説,爹身上有股仙氣,就像是畫卷裏走出來的人一般,她一直以為爹是修為頗深的修道之人,他的離開,不過是有了仙緣,羽化而登仙…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和他痴纏幾年的男子,是這扶桑天宵上的勾陳帝君。”

“我爹離開塵世時,娘已經有了身孕。懷胎十月,她生下我,自己卻生了場重病…那段時間冕城整治不佳,家中失火,錢財全數失盡…她抱着我躲過一劫,將隨身帶的銀子用完後,還借了債,只好白出去賣花,夜裏給人漿洗衣服,就這樣苦心將我拉扯到七歲,不想我們欠的債卻越來越多,不得不從原來的屋子裏搬出來,搬去冕城西北最髒亂的貧民窟…冕城新政,賦税沉痾卻樣樣都落在她身上,她一介弱女子又如何應對得了…你知道她是怎樣謀生的嗎?”未等姻姒有所表示,他又繼續説道,“她做了暗娼。”暗娼。在那種卑賤骯髒的地方。

姻姒喉中哽咽,猜測着驕傲如東商君,向人訴説往昔悽楚經歷時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勾陳帝君的女人…成了街頭巷尾人盡可夫的娼,呵,真諷刺。”殷肆冷冷哼笑了一聲,手掌緊緊攥着手邊的被褥,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孃親生的漂亮,二十又六卻並不顯老,在那樣一座城裏,失去男人的女人們,除了去做暗娼,便再無生存之法;她要是去花樓,定會成為花魁,跟着那些達官貴人吃香喝辣,可娘若瞞着年齡進了花樓,我就無處可去了——她不要我和那些女小倌一起,不要我成為被別人看輕的人。”燭火動了一動,將兩人投映在簾帳上的影子扭曲了一下,姻姒扭頭,又飛快地望回來。變幻的光影將男子的側臉渲染得更加深邃,姻姒忽然想起年幼的自己,不知在何時開始頻頻聽聞東商君殷肆這個名字,她穿着錦衣,嚼着美食,含糊不清地説着我一定比他還厲害。

可是那個男人,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強過她很多了,她又能拿什麼和作他比較?

自古帝王恩情寡,勾陳帝君殷笑天亦是扶桑神魔的帝王。西參娘娘此時才明白,為何那時的周自橫要説自己個是被冷落的皇親國戚。

“你孃親…為何不去尋孃家人,至少,至少不必…”她不知該怎樣去問。

“娘也曾打聽過,卻並不是因為自己,她要等爹回去冕城找她,怎麼能輕易離開?她是希望將我送回去,哪怕回去不被接納,但索有口飯吃。”殷肆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可惜…沒有了,她的家人,侍候過她的下人,甚至連宅院,統統都沒有了——聽説是故鄉鬧了妖物的原因,可是其中緣由,又有誰説得清楚呢?”隱隱有不安,可姻姒並不想將這份不安説出口,或許他也早早有所察覺為什麼母親的故鄉會有妖物來犯,那些在外的親眷又為何會杳無音訊…他只是不願意去深究而已。

東商君素來都是個聰明人。

聰明又懂得隱忍的傢伙,更加可怕和有害。

半晌,她終於是低語了一句,“你孃親真的很疼愛你…”

“娘要我。”殷肆點點頭,將攥緊的手慢慢鬆開,“她和爹不一樣,就算是苟延殘地活着,她都要我。自我懂事以來,那個破敗不堪的家裏就進進出出各式各樣的男人,年輕的,年老的,體面的,骯髒的…娘要照顧我,她不出去;那兒常常走失小孩,她也很少准許我出去玩耍…那個時候,填飽肚子都是件困難事,哪裏有心情玩耍?”她很想象得出一個生活在最低層凡人女子,是如何靠着這種方式撐起家中一片天。

“她,在她做了那個決定之後,其實生計也沒有好轉多少,不過,我每倒能吃上一碗陽麪了…開始我不知道那些個男人來家裏是做什麼,他們來了,我就被娘攆去角落的麥秸堆裏,我就扒開麥秸往外看,有一次,一個身油脂的老男人嫌我娘總不出聲,伺候得不好,揚手扇了她一個耳光…那聲音那麼響,響得就好似一個霹靂從我頭頂劈下來…”那夜南坪燈會,他稱讚陽麪很美味,還不許她費食物。

“那男人走的時候,將幾顆碎銀子扔到地上,哼着歌,頭也不回…我娘披着衣服,跪在地上一個個拾起來,捏在手裏哭…我娘很愛哭,只揹着人哭,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抹眼淚…”分不清是冷哼還是苦笑,殷肆緩緩眨了一下眼,“阿姻,我娘挨的那一下,肯定比你打我時要疼很多。”姻姒眼裏有薄薄水霧,不知如何開口安

“我只恨當年太小,無法保護孃親,需的她做這樣的事情,才有我一口飯吃;自從那次她哭了之後,我終於意識到,如果不做點什麼,孃親就會被那些男人欺負——她在我面前雖然有笑容,可心裏卻一直都不快樂,很不快樂…呵,她一生所遇上的種種艱辛,怎麼會快樂?與你説這些,你…你還想聽下去嗎?”她轉過臉,摸索着慢慢扣緊他的五指,“…你都説出來罷,説出來,會好受很多。”

“我溜出去殺了那個男人,用拾荒拾來的一把鈍刀。”回憶起幼時殺死凡人的經歷,男子的聲音終於有一絲髮顫,他有些遮掩地撇開目光,“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對我而言,殺人…好像很簡單,我的力氣比一個成年男子更大,出手的速度快到他看不清,就連那把鈍刀…揮起來也如此趁手…那個時候我忽然就意識到,或許我和別人真的不一樣…這件事我處理得很好,沒有人知道那混蛋是怎麼死的,我也學着用這股莫名而來的力量去幫着孃親分擔一些事,賺一點錢,好讓她少受他人□。”

“你、你才七歲?未入神籍之前,按照凡人的年紀來計算…七歲?”殷肆頷首,又道,“或許更大一點,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記不大清楚…總之她離開的時候,我十歲。守孝不足七,那些神仙就找到了我,告訴我我是神仙,是勾陳帝君的長子,你知道我當時説了句什麼嗎?”她搖搖頭,琥珀的眸中冷光消散,“不過,我想我大概猜得到。”如果你們是神仙,我爹當真那麼厲害,你們能讓孃親活過來麼?他説。

“這一點,就算是你我,都應該做不到罷?”她直言,關於東商君被封神之前的事情,扶桑神魔當真知曉地太少,從未有人與她提及。

“是啊,人死復生之事,神明做不到:他們搖頭,説已入輪迴的魂魄再也攝不回來。我第一次知道神明原來也這麼沒用,他們還告訴我,爹也得了不治之症,希望我能去陪他度過最後彌留的時間——神仙也有生老病死,那與凡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會一些毫無用處畏強凌弱的術法,活得更久好看遍這人世間冷暖無情而已…”

“你這般説法,恐怕要惹得許多人嗤之以鼻。”姻姒捏了捏他的手,他的掌心有細密汗珠,温熱的令人想起方才的炙熱。

她一驚,又覺得不妥,悄悄地,悄悄地想要鬆開,不想被殷肆所覺察,一把捏住,扯到他的膛前,“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到還是千金小姐的母親,當年或許就該是這個模樣,出行玩樂,然後邂逅她此生災難的始作俑者。”他頓了頓,聲音愈低,“但我和父王不一樣,我一定會不和喜歡的人分開,我一定…不會讓她變成母親那個樣子…”他看她的眼神真切且温柔,宛如她在夢中所憧憬的那般。

屋外無月,夜空濃厚得像是化不開的墨,無聲地昭然着什麼。

兩人相顧無言。彼此融的體温漸漸褪下去,姻姒目光落在他口,因為心悸而稍稍有些不自在地起伏,而自己的手正被他強制擱放在那裏,好似透過那具血之軀,就可以觸摸到他的心。

“我那時以為,周自橫不過是個聰明又有點小善良的執絝子弟,那份有成竹和瀟灑自如,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概,是凡人才有的一種力量。”她的聲音融開這片靜謐,尾音久久地在房間中徘徊,“我差點就覺得,他甚至比東商君更值得我去喜歡,誰知道,你們居然是同一個人——為了這件事,我可是苦惱了很久很久吶。”殷肆輕聲笑了一下,方才訴説悽楚身世的陰霾全數散盡。

她很認真地凝視着他,忽而發覺不能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只得言及其他,“初遇之時,我一點都看不出你心底有什麼悲傷,好像只要笑一下,天地都可以不放在眼中…你是凡人與神明的後人,就擁有人和神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將那份悲傷遺忘,是不是?你可是無所不能的東商君啊!”

“那份悲傷我一直帶着,只是從未於人前而已。”殷肆深深看了她一眼,“‘周自橫’不是隨口編出來的名字,我在封神前亡塵世,娘給我起得名字就是這三字。”野渡無人舟自橫。

不是豁達。不是閒適。也不是淡漠。

那個愛上神明的女子一定是等到絕望,才會故作輕鬆地出如此沉重的詩句。

他坐起身,將外氅的繫帶緊了緊,順手姻姒披散開的發,“明明是你先戲了我啊,香盈袖…我從一開始,就很認真呢。”殷肆的話縈繞在耳邊,她微怔,喉頭乾涸,垂着頭輕咳了數聲,扯了被褥翻過身去,故意背對着他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明兒一早入沙漠去尋那玄天黑龍,你走罷。”

“你不希望我留下來與你一起去尋?”恢復一貫神情的東商君開始死纏爛打,“這兒倒是清靜,我不介意留下多住一晚,阿姻若嫌我擾你清夢,我可以另外去加一間房;明兒可以起個早,就從厄蘭找起。”

“上古混沌之龍哪裏那麼容易尋得?九龍紫玉鼎出現,玄天黑龍碎裂,依照種種徵兆推測,我也只是想在厄蘭碰碰運氣而已,若是尋不得,還得另外去找緩解沙海噬所帶來乾旱的辦法。”姻姒非常自然地選擇了他話中的重點,自動將另一半忽略,“況且,東商西參兩人都消失的話勾陳帝君會很頭疼罷?壽宴餘波還未停歇,雪神和北海魔君虎視眈眈,我勸東商君還是不要離開海澤太久為好,否則,也定會叫殷澤為難的。”

“你倒是很替我們的小勾陳着想,是個好臣下。”他已將衣服穿整妥帖,侯了半晌也未見姻姒有任何想與他事後親近的跡象,只好悻悻坐在牀邊。

“你動的心思可不比我少。”她從被褥中伸出腳不輕不重在男子背間踢了一下,委婉地表達出“有多遠滾多遠”的思想髓,“多謝東商君今夜特意前來替我解毒,無以為報,不如叫玄蒼給你炒個豬肝做宵夜補補血?”地上的鮮血痕跡已經乾涸,隨着燭光映出奇怪的澤。

殷肆輕笑了一聲,捉住她的玉足冷不丁在腳心瘙了一下,“不錯的提議。”作者有話要説:我覺得寫雲欺風的時候,沒有把他混跡市井的屈辱給寫出來,只是寫了他小時候窮,他爹【完了忘記叫什麼了】因為修仙之人之間的聯姻一直沒來接她娘去沉淵山,導致她娘病死家中也無人知曉,然後雲就心理扭曲了就特別想得到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為了個傳侯的稱呼連大哥也不放過。

這回寫殷肆可算是放開了,從小沒有社會地位,貧窮,孤苦,孃親被迫淪為娼,不過他到底是孝順的,經歷了這些之後更加向善,包括給賣玉蘭花的老送面什麼的,小細節裏能看出東商君還是個待人很好也很孝順的傢伙罷?也能疼愛同父異母的弟弟…這就是和雲欺風的本區別,貌似?

可惜的是,這份“向善”的心思到底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神魔堆裏生存,當很多真相揭曉的時候,他一定會後悔相信那些偽善的嘴臉【算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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