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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頭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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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蓮灣人管入伏的第一場大雨叫頭伏雨。有頭伏雨澆倒牆之説。天黑下來,滂沱大雨下了一陣兒就停了。

麥蘭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東西,七一人在老宅裏。七要燒一壺水,灶堂的火嗆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她正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着一網兜水果進來。

呂支書笑呵呵地説:“七還親自下廚啊?”七冷着臉,坐在灶口沒動:“小呂子,你小子還真來啦!”她拿燒火子攔住他們説:“咱先説明白,你把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陪笑臉説:“七啊,您聽俺説,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先買車啦!都是為了工作,至於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找陸經理要那部分欠款。咋樣?七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七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兒耍呀?”呂支書笑説:“您別多心,都是村裏的事兒。”七輕輕一搖頭:“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看僵住了,笑着臉勸七幾句:“七,您就給他個面子吧。”呂支書説:“其實呢,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七從灶堂口站起來,橫頭悻臉地説:“你那麼霸道,村委會里的支委,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呂支書強陪笑臉,心裏很彆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説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蘭鑽進轎車裏走了。

吃完晚飯,雨又飄了起來。六月的雨零亂如泥。七端坐在炕頭煙聽雨。這時兒子疙瘩爺悄悄進來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會來的。七也不去瞅兒子,面對窗外的黑暗,巴嗒着老煙袋。她身後是一扇被煙火燻黑了的土牆,細看,像立着那口大鍋。疙瘩爺站在孃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個信袋説:“娘,兒子雖説在海邊,可村裏的事情都知曉。俺想隔岸觀火,看來不行啦,俺跟您説,您是對的。俺也看着這些村官來氣,私下裏就調查了呂支書的材料。是麥蘭子幫俺整理的。您用吧!”七接過信袋,怔怔地望着兒子,眼睛濕了。疙瘩爺熱熱地喊了聲:“娘!”七説:“兒啊,這才是咱麥家人,一個站着撒的爺們,就得活個男人樣!俺到小呂子家去過了,俺給他家剪的鐘馗已經落了,大門上白紙也被雨水衝了。他蹦躂不了幾天了,他完了。”疙瘩爺靜靜地聽着,半晌不語。他盯着孃的滿頭白髮。白髮不像白雲,而像子一樣真實可靠。看久了,疙瘩爺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麼?俺有這麼大本事的娘嗎?孃的臉漸漸化了,化在一扇白紙門裏去了。疙瘩爺猛地一哆嗦。

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杆仍在嘴裏含着,手上端着。疙瘩爺又説了幾句,七還是坐着不動,疙瘩爺獨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覺地遛達到學校,在場上的大鐵鍋前停下來。瞅久了,父親的鍋也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會有這種覺呢?多少年之後,疙瘩爺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爺出面與呂支書長、苗村長談了一回,兩個人本瞧不上疙瘩爺,你一個被罰守海的人,也有跟俺們村委談話的資格?談話時,他們把疙瘩爺羞辱了一番。疙瘩爺回來找娘。這叫啥天?七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莫測了,她只説:“連生,沉住氣。”疙瘩爺並不安,心緒糟得不知怎麼打發子了。七對疙瘩爺説:“娘是過來人,孃的話要好好記下,你的材料會有用的,物極必反!娘總信這老語。”於是,疙瘩爺就像領了聖旨似的心裏倒嚼這句話。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爺的神支柱。記得他剛剛被罰守海那陣,娘沒怨他,只是給他講自己調整心態的方法。娘説:“孩子,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過去就是好樣的!”所以,多少年了,他都盡心盡力地守海。在他純潔善良的靈魂裏,曾經朦朧地認為:保護大海是他的天職。可是,無情的現實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裏昏官當道,大海都被糟蹋了。所以,他對現任班子失望了,他蒐集他們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説的“物極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場。今天娘説到“物極必反”的時候,七絕對想不到,村裏橫豎有一場災。

頭伏涼澆倒牆,頭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像翻花一樣。七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傍晚的時候,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檐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

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聽見看船佬敲銅鑼的聲響。看船佬邊跑邊喊;“學校塌啦,學校塌啦!都快來救人啊!”七耳背,還是搶先聽見了,她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心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七緊着下炕,娘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小學校跑。麥蘭子惦念裴校長,乾脆將扔了,自己瘋瘋跑去。七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了結果。好在是放學了,只有三五個沒帶傘、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長告訴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為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氓行為。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洶洶地捲進來,淹沒了大鐵鍋,衝倒了旗杆,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幾間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急急地衝進去了。孩子們懵了,呆傻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三個孩子,第二回衝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了一個。裴校長眼看着房要倒了,就勢從窗台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里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

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又衝倒學校後牆。麥蘭子撲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長,紮在他懷裏哭着。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抬不起來,血水滴滴嗒嗒着。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説:“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説話,死盯着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的尖叫一聲,淚不止。

拄着枴杖站着,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個腿的怪物一樣勉強着。不一會兒,七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裏漂了起來,像一條舢板船,在場上的水面上逛蕩。大鐵鍋明明是扣着的,啥時翻過來的?順着大鐵鍋往遠裏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着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衝下來了,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過一樣。該死的泥衝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皂角樹,泥就不會下來了。

“報應,都是報應哩!”七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裏。

麥蘭子和眾人忙將七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七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七心裏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政府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滿身打抖了,個個着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七,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着,也沒放,拿腳狠狠踢了一下大鐵鍋:“你呀,你呀!你呀!”田副鄉長當場用手機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説:“鐵鍋帶來了新的典型,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的聲音很傷:“什麼新典型?你們難道不到痛心嗎?我在現場會就説了,為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緊的是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我和縣長馬上就到!”鄉里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裏,詢問詳細情況。

已經懶得聽那些虛話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着房頂,也忽然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疙瘩爺為七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這幾天,裴校長和七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死去的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七一板一眼地糾正:“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衝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由馬振良老師之死想起死去的子艾老師,眼睛慢慢紅了。麥蘭子只為自己工作有着落動着,沒有在意裴校長的表情,説:“俺進校頂替死人的指標,聽着嚇人的。”裴校長茫然地望着麥蘭子,尷尬地一笑。馬振良老師之死,那些令人揪心的細節,現在回憶起來還是十分折磨人的。七瞪了麥蘭子一眼:“你説啥話?啥死了活的,你到學校教書就行了唄!”麥蘭子既高興又疑惑:“難道這就成了?”裴校長説:“還得等教委的批覆呢,不過,你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七替麥蘭子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酒店收拾東西。麥蘭子的酒店轉租給別人,她要告別這個小酒店了,一進酒店,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説:“俺就離開酒店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酒店?”麥蘭子眼圈兒紅了,她對酒店還真有情。裴校長説:“蘭子,你想啥哩?”麥蘭子瞪他一眼,她心裏竟然想起了大雄!為啥這個時候想這個傢伙?她也想不明白。裴校長着一支煙。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親暱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裏,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七很早做了飯,喊醒麥蘭子去學校。吃完飯,麥蘭子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裳,當老師穿體形褲不妥,就由七參謀着換上一件套裙。素淨,麥蘭子一穿顯得高雅端莊,風韻動人。這件衣裳還是裴校長為她買的。七見她穿好,就等她畫完淡裝,才送麥蘭子去了學校。正巧趕上學生列隊升國旗。七把麥蘭子一就想走,裴校長留七一起跟着升旗。七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鐵鍋,就欣欣走回來,拄着枴杖站在國旗下,聽着國旗,望着五星紅旗,她頓自豪氣湧動,老眼濕濕的了。儀式一完,孩子們就跑着説笑。七跟裴校長説:“那些材料蘭子給你看過了?”裴校長説:“看過了,俺還重抄了一遍。”七接過材料,又讓裴校長給她唸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頭,拄着枴杖發動羣眾去了。村裏早就對呂支書憋着勁兒,學校出事,村人對呂支書意見更大了。這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況,比如呂支書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內情。

顫着小腳兒把材料送到鄉政府。田副鄉長正忙調動,就溜邊兒走了。領導們對七好言相勸,終於將七勸回家裏。不幾呂支書媳婦翠蘭就堵着七老宅門口罵街了。她罵街走了嘴,使七知道那份材料已經落入呂支書手中。七糊塗了。真是官官相護哇!麥蘭子勸太罷手。七不甘心,又把手頭複印的材料送到縣信訪辦公室。半個月過去仍沒動靜。七沒轍了,身體幾好些,幾歹些,氣得身體木了半邊兒。人到了沒有指望的份上就異想天開。那天她獨自去泥岸轉了轉,真的轉出絕招兒來了。

那天早上,七讓疙瘩爺套好一輛馬車。馬車套好,七卻不讓疙瘩爺和麥蘭子沾邊兒。疙瘩爺問七:“您老要做啥?”七説:“俺要拉着大鐵鍋去縣政府門前靜坐。”疙瘩爺擔憂地説:“這行嗎?”七説:“縣太爺不見俺,可他們知道這鍋,肖部長得見俺吧?”疙瘩爺心嘆這招兒夠絕的,也就沒攔,背水一戰不進則退了。他招呼村裏幾個男勞力跟隨老太太去,幫助裝鍋御鍋。那些恨呂支書的村民自願加盟,又拉了一車人。大鍋裝上了車,因為是倒扣着,遠看像一隻千年巨龜在鄉道上爬行。七很神氣地坐在鐵鍋上,揮着長煙袋坐陣,引得路人朝這邊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鐵鍋很像亙古不變的保壘,誰也無法動搖它。七坐在鐵鍋上,罩着一層仙氣。

過了五道橋,忽然有一輛轎車停下來,車裏走下田副鄉長。田副鄉長好奇地問七:“您拉着大鐵鍋幹啥去?”七裝成沒事人似地笑笑:“小田呀,俺回孃家!”田副鄉長已調縣文化局當局長了,大鐵鍋對他不重要了,也就沒過分走腦子,只隨便問了一句:“回孃家還帶鐵鍋?”七説:“可不,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孃家要這個。”田副鄉長呵呵笑兩聲:“真逗!”七看見田副局長鑽進轎車走了。七“呸”了一聲,逗得後面車上人都笑。看見別人笑,七也笑出許多意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鐵鍋滑稽,像演戲,人的一世都像唱戲,實際上台好開戲難唱呢。進縣城時都晌午歪了,人們嚷嚷着吃飯,七長煙杆一揮説:“不準吃飯,放妥鍋,拉開架勢再説,免得出啥閃失。”七的憂心是對的,大鐵鍋扣在縣政府門前,七往鍋底上一坐,攔截七的電話就打到縣公安局。

村裏走了風聲,呂支書知道了。

公安局的人趕到現場,七正坐在鍋底上啃麪包。不一會兒就圍滿了街筒子人來觀看。縣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慌慌張張地問:“你們這裏哪位是領頭?”七咳了一聲説:“俺是頭兒。”劉主任問:“老人家有啥要求?”七説:“俺要見縣長,告狀!”劉主任勸幾句不頂用,就跑回樓上秉報了。呂縣長正午休,聽到情況就找到肖部長。大鐵鍋是肖部長抓的典型,竟抓出漏子,使呂縣長十分惱火。肖部長在呂縣長面前埋怨幾句田副局長和呂支書,就乖乖下樓與七對話。七端坐着,眼皮沒抬,吧噠着長煙袋,輕蔑地問:“是你,當縣長啦?肖縣長可得給俺們做主!”肖部長尷尬地説:“我還是肖部長。七有話好説嘛,您這是何苦?”七冷冷地説:“你走,俺跟你沒話!”肖部長笑着勸了勸,七耷蒙着眼皮沒回一句話。公安局的人急着喊:“肖部長你別管了,我們把這乾巴老太太帶走。”七耳背,問身邊的人:“他説啥?”村人在七耳邊嘀咕:“要把您帶走!”七黑了臉:“敢,誰動俺,俺就俺死在鐵鍋前!”肖部長訓了幾句公安局的人:“別再添亂了,你們知道這鐵鍋麼?知道七麼?你們的任務是保護七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罵愣了,公安再瞅七覺着神了。最後時刻,呂縣長還是出來了。看了看七手裏的材料問:“這都是真的?”七説:“要有半句假話,呂縣長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鍋裏炸了。”呂縣長嚇得口涼氣,拉住七的手説:“老人家,請到樓上來,我把紀檢的同志叫來現場辦公!”七老臉松活了,站起來,揮揮長煙袋説:“你們別動,在這兒待命!”她説完撅達撅達跟呂縣長走了。

子終於睜開了眼睛。七的狀告成了。

是坐呂縣長的轎車迴雪蓮灣的。拉鐵鍋的馬車第二天才回到村裏,大鐵鍋又送回學校。縣紀委和檢察院跟來了聯合調查組,專門審查呂支書的案子。呂支書開始被隔離審查了,審兩天就審出事兒來了,立案逮捕了。

村裏來了鄉政府的工作組,徵求村民和支委們意見,有幾個黨員提議説,疙瘩爺是老黨員,為人正直,乾脆把疙瘩爺請回來接替呂支書。七恢復了嚴肅的神情,阻攔説:“俺整倒小呂子,是給村民除害,可沒有私心雜念,俺兒疙瘩爺接村官不合適!”人們望着七,還是誇獎疙瘩爺人品好。七無話了,一隻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一邊焦慮地思索着該如何對待這件事。

苗村長過去是呂支書的跟蟲,也保不住,村民代表大會就勢把他的村長也給罷免了,村裏的事務暫時讓孫支委代管。可是,孫支委了兩月,每天都到七那裏求援,自己還是不住了,大夥又推疙瘩爺出山。七望着村裏的亂攤子,也就答應了。七知道兒子的品行,守海的人忠誠。這樣,疙瘩爺被解除了懲罰,被村人敲鑼打鼓地進了小村。疙瘩爺當了村支書。

夜裏七又夢見了鐵鍋和泥岸。無邊無際的大海,鐵鍋裏的七爺拚命往泥岸划水,總也不攏岸。七站在泥岸上喊:“死鬼,看見俺了麼?俺腳下就是岸。”七爺遠遠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了。七一個冷驚嚇醒了。她覺七爺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就爬起來,拄着枴杖去學校看鐵鍋。鐵鍋是七爺的魂兒,麥家的光榮,她的臉面。多瞅幾眼,能驅妖避,渾身的病興許就好了。

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帶着麥蘭子去城裏買課本,學校裏沒人,回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將大鐵鍋給砸碎了。七聽説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揹着去學校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七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乾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

就拄着枴杖去了泥岸。無風無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着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七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才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皂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七眼裏永遠是的了。

瞪瞪地坐着,聽到身後有人説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一些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麼?”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麼?”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七愣了愣,忽然聽到了哭聲。無雨無風的傍晚,是誰在哭?為誰而哭?哭就哭吧,也許這哭,都是因為歡樂。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並不知道,這歡樂是多少痛苦換來的。

註釋12:青海螺殼黃昏開始退了,黑灘塗就從海里鑽出來。濃郁的海腥氣在大雄嘴裏呼,晚風又將海腥氣和他重的息一同吹向遠處。

麥蘭子坐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她望着大雄,望着泥黑的海灘,像一幅被水卷後又貼在那裏的舊畫,小鬼蟹啪啪吐泡兒的聲音令她格外醉。半個月亮挑在蒼灰的桅頂上。天黑下來,一蓬紅得耀眼的漁火燃起來,一羣姑娘媳婦還在船邊幹活。雪蓮灣的女人幹活都圍着頭巾,頭巾分紅、黃、藍和黑四種顏。圍頭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沒出嫁的姑娘,她們怕海風把臉蛋兒吹黑了。她們與人只靠手勢和眼睛。那些戴頭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婦,嘴巴很騷,不停地説笑。

大雄看見麥蘭子過來了,就躲開那羣女人,蹲在海灘拿一木在漁火堆裏挑撥着,麥蘭子閃閃跳跳的火苗將她的臉蛋兒映紅,黑髮隨便披散着。大雄今晚將俺約到海灘就是看漁火麼?麥蘭子想,心情處於一種昂揚的狀態中。如今她已經是一名教師了,可是教師本不是好當的,困難襲來的時候,也讓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緊張。大雄率先説:“蘭子,你想啥呢?”麥蘭子説:“你想啥呢?”

“俺啥也沒想。”

“俺也沒想啥。”大雄翻翻眼皮説:“沒想頭,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麥蘭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這小樣兒的。”麥蘭子心裏明鏡兒似的他等着什麼。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麥蘭子,你説,哥對你好不?”麥蘭子紅臉了,點點頭。

“聽説你接了裴校長的東西?”麥蘭子心尖顫了。

大雄壓兒沒把裴校長當回事,麥蘭子跟那書生的愛情,只是沉在一種幻覺裏,他覺得麥蘭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沒有人比命走得更遠。他硬硬地説:“你也必須接俺一樣東西。”麥蘭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別…”大雄弓着寬厚的脊樑,在水窪裏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亂抹了兩把,就十分虔誠地從裏掏出紅綢布裹的青黛的海螺殼。這是他愛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擁有它是一生的幸運,命運的賜福。雪蓮灣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殼當信物的。

“它是俺從大海里撈來的,雪蓮灣最漂亮的海螺殼。”大雄遞給麥蘭子説。麥蘭子緩緩接過來,眼底生出真純的東西。麥蘭子很喜歡它,説:“你説它代表個啥呢?”大雄説:“它説法可多啦。”麥蘭子又複雜地笑了。麥蘭子近乎體貼的舉動,又挽回了他的張狂和自信。大雄賴賴地湊過來,拿大掌蠻橫地將麥蘭子擁在懷裏。麥蘭子沒反。大雄又繼續深入了。這時麥蘭子忽然問:“你還沒説清海螺殼的含義呢!”她推開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説:“其實,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們女人的。它像個活菩薩,像個聚寶盆,大福大貴,吉兆呈祥。你們女人將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條,恪守婦道,多子多孫,替男人留下幾子香火。”他説得很得意,喉管呼嚕呼嚕響着,自己都陶醉了。麥蘭子卻十分氣地沉了臉,完完全全失去了剛才的聖潔和生動。她問:“你真心信它?”大雄依舊沒看出眉眼高低來,拍着脯子説:“俺信,俺信哩!”麥蘭子很傷失望的樣子,一腔愁惱無從發落,恨一聲:“你真熊!”就很隨便地將海騾殼甩在海灘上。她本想説這個海螺殼與別的海螺殼有啥兩樣。誰知海螺殼滾跳了一下,撞在蹲錨眼的青石上,啪一聲碎了。碎了,不知怎麼輕輕地就碎了。麥蘭子的護身符碎了,麥蘭子心裏竟這般暢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後合。大雄卻驚顫了,塌了身架,當下膝一軟“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撿炸碎的海螺殘片,喉嚨裏撕攪着失魂落魄的聲音,喉結愚蠢地跳着:“蘭子,蘭子,你可氣死俺了…”他劈手奪過麥蘭子手裏的紅綢布,彈平,邊邊致致放上殘片,密密麻麻的汗粒從他大臉上猝然跌落。

望着大雄蒼白的臉,麥蘭子就慌了。

大雄盯着麥蘭子的臉,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嘴裏努嚅了一陣,又仰對蒼天出很響的聲音。

漁火快燃盡了,最後一線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灘就焦黑如炭了。

一個黃昏,海大片退去。泥塌子升騰着被光蒸熱的腥膩膩的氣息。大雄手裏牽着一條又能又壯的大黃狗氣氣勢勢地站在海灘上。海風颳得暢,藍天又高又遠,殘陽的紅暈浸泡着人和狗,投下重濁渾厚的影子。狗讚賞地瞟一眼強壯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樣的忠誠。天暗一些了,就顛來了。大黃狗耳朵豎起來,箭一般朝海里一個黑黑的東西躥去,一跳一跳,劃一道道彎弧,割出一串聲響。大雄的眼亮了,喜興得扭歪了臉。他撲甩着大腳片子一撅一撅地跑過去了。大雄在海里捕一種獨特的蚣魚。他要用這種魚血,為麥蘭子免災。逮了蚣魚,灑了血,大雄懸心落至一半。他拖着傷腿為麥蘭子捧來了一碗童子。麥蘭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見他折騰來折騰去苦咧咧的樣子,還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後,她就從心裏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説:“災破了,災破啦!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你後做事得掂得出輕重呢!”麥蘭子木着臉,泛着大雄讀不懂的悲喜。她見大雄喜顛顛地樣子,哭了,他越高興她越哭。

“莫哭,麥蘭子,莫哭哩!俺都是為了你好,俺從沒怨過你。”大雄怯怯地看着她説。

麥蘭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説:“麥蘭子,你破災啦,笑笑才是。”麥蘭子極不自然地一笑,大淚小淚仍長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長,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總能想起裴校長。她在裴校長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會是個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麥蘭子想着,眼皮就嘣嘣地跳了幾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打噴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