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鷹背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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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疙瘩爺,你老可真行啊!”鄰居一個叫大魚的男娃不知啥時溜進屋來,饞饞地盯着香氣四溢的盆。大魚今年18歲了,高個頭,單眼皮,眼睛細長優雅。臉長得像一條海鯰魚,看不見鼻孔,鼻孔被鼻裹住了。他小時候身上長了一層層的魚鱗,怎麼刮都刮不淨,他的爸爸、媽媽嚇壞了,全家族的人都嫌棄他,只有疙瘩爺喜歡他。大魚的爸爸請來七給他看相,七説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條鯰魚,命硬。大魚獨特的身世、個和長相使雪蓮灣人十分好奇。大魚不是雪蓮灣的種兒,爹死後娘大魚嫁到海邊來的。他是娘從鄰村大魚兒過來的。每年冬天都纏着疙瘩爺學打海狗。疙瘩爺雖沒收他做徒,卻滿心喜歡這孩子。
大魚一臉虔誠:“疙瘩爺,也帶俺打狗吧!”疙瘩爺喝一小口燒酒,辣到心底,咬上一口海狗,香氣縈嘴。他抓了一團,進大魚嘴裏:“吃飽喝足,大爺就收你當徒啦!”
“真的嗨?”大魚樂得直拍股,蹭上炕,狼虎嚥地吃喝上了。地上有些殘剩的、骨頭和飯粒。一隻貓,在那轉悠,嗅着吃。
大魚的鯰魚眼珠靈地轉了轉,道:“疙瘩爺,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費心,幫俺打一隻狗就行。拿一個狗臍的錢,就足能換一支上等火槍啦!”疙瘩爺嘴裏含着狗黑了臉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魚,似要把他活活掉,紅眼兇他:“子婊養的,老子還沒收你做徒,你就黑心啦!拿槍打狗,有良心嗎?”大魚嚇白了臉,心虛27地説:“大爺,你老太死心眼兒啦,叉也是打槍也是打。俺決不佔你老的地盤!”疙瘩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咬着牙説:“路是通的,海是公的,狗的打了還來,老子不怕你搶營生!”
“那是…”
“皇天后土,祖上規矩。好獵手歷來講個公道。不下誘餌,不挖暗,不用火槍,就靠他孃的自個兒身上那把子力氣和腦瓜的機靈勁兒…”疙瘩爺説得唾沫橫飛。
大魚聽不下去,那是中聽不中用的問題。他懨懨地退下炕,説:“疙瘩爺,你走陽光道,俺走獨木橋!不跟你學就結啦!”
“滾!小兔崽子!”疙瘩爺兇兇地吼,臉上硬出一股青。
大魚扭身下炕,鬼鬼地跑了。疙瘩爺卻再也沒了吃喝興頭兒。只覺心裏慌得緊。老人想,這狗娃是奔海狗臍來的。聽説來過皮貨販子,一個狗臍能換一對翡翠手鐲28。還能買一車養蝦餌料“三蛤四滷”29。
這天黑夜,疙瘩爺又打了兩隻公海狗。這次老人沒有帶鷂鷹子。
“喊海”的當口,村裏湧過來不少人,就像鬧蟹亂30似的。狗都讓疙瘩爺做了順水人情,他僅捏了兩個狗臍朝家趕。他的神氣威風了一條街。大魚雙手進破棉襖袖裏,與一羣孩子踩雪。疙瘩爺糊糊地走,只聽滿街的雪踩得亂響。他從大魚身邊走過時,大魚的賊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紅疙瘩,便知了一切。
大魚神神怪怪地一哼聲,故意勾亂跑了一陣。道兒窄巴,雪地滑,一個打雪仗的孩子躲避大魚才與疙瘩爺撞了。疙瘩爺被撞了一跤,慌亂中,他使勁捂了一下自己的護身符31,臉卻擦了地,像是啃了一張“縮地符32”大魚將疙瘩爺攙起來,亂哄哄的,他發現雪地上丟了一個耀眼的紅疙瘩,暗暗一絲愜意。疙瘩爺走了,走得搖搖擺擺。大魚悄悄抓起地上那個紅疙瘩,定定瞧,一蹦三尺高。疙瘩爺回到家,卻發現少了一個狗臍,回頭到街上,苦着臉,歪着嘴尋找,孩子們一鬨而散,大魚的黑影一閃,影子是烙在心裏的痕。
沒隔幾天,大魚扛着一杆雙筒火槍闖海了。
疙瘩爺用抓賊的眼光望着大魚,吃驚地張着嘴巴,像吃醉蟹33卡了喉嚨,渾身的血頓時凝住了。他愣了許久,很沉地對大冰海嘆了口氣:“罪孽,真格兒的罪孽未清喲…”打晚清就有了火槍,可打海狗從不用槍,祖上傳的規矩。先人力主細水長過月,不準人幹那種斷子絕孫的蠢事兒。過去誰用槍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礦物泥34。在疙瘩爺仇恨的眼睛裏,海狗也是一種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公平廝殺,才能殺出尊嚴來。人活名鳥活聲,大魚那小兔崽子,跟海灘紅雀35似的見錢眼開,錢都讓你們這些吊人賺了,連名兒都不要了,遲遲早早要倒楣36的!
“砰——”一聲脆脆的槍響。
亙古以來雪蓮灣大冰海上的第一聲槍響,是大魚打的。有一條海狗被槍砂擊中,其餘的海狗在灼熱的槍砂追擊下哀號着逃向雪野深處。傍天黑時,大魚也拖着一條大海狗“喊海”了。然而,沒人來分他的狗。他就想把狗給同學麥蘭子送去,誰知不湊巧,麥家今天過“寒食”37,再説了,麥蘭子是疙瘩爺的孫女,她能缺了海狗吃?他也不覺得怎麼不好,就拖至村口的酒店賣了,掠了狗臍也學疙瘩爺神神氣氣地往家走,亮亮的眼睛,閃着自豪的神情。
疙瘩爺獨自躲在自家的柴門草户38裏,就聽見槍響了,那是死亡追趕生命的聲音,這聲音總是輪番蹂躪着疙瘩爺的美夢。他好象害了眼病,看什麼都白白的一片,不見狗也不見人。他心一緊,周身身汗豎立,口窩兒沁出冷汗來。夜裏睡覺時,腦子裏也影影綽綽滿槍聲,候嚨裏撕攪着一個異樣的聲音:“誰之罪啊?”於是,在老人眼裏,月變成了陷阱,生命變成了懷念。
第二天早上爬起來,疙瘩爺的頭沉沉的。一睜眼睛就先吧嗒幾口老葉子煙。煙葉子苦辣苦辣的,吭吭地咳一陣。七不讓他煙,可他還得,不能不,有口煙就能着。放了煙袋,老頭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吃了早飯,他又“武裝”了一番闖海了。沒下雪,滿天的霧氣,顆粒狀的小冷子在霧中沉沉地飄着,風一陣緊一陣,像賊一樣遊。霧氣越來越厚,老人覺自己的衣服全被霧蒙濕了,內心也霧霧的,霧能滲到心裏嗎?老頭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怪怪的念頭。這時大冰海深處滾來陣陣雷聲,仄了耳朵聽,才知是不遠處蕩來的摩托車響。之後便有嘁嘁喳喳的説笑聲由遠而近,遠遠近近都充了雜響。疙瘩爺扭頭看見一羣穿“皮夾克”的年輕人個個扛着火槍,欣欣地朝大海深處趕。疙瘩爺從官傳到心裏的厭惡。
一個桅杆似的小夥子看見疙瘩爺,嘲諷地説:“老頭兒,還拿叉頂着哪?”疙瘩爺不認識這羣人,見了火槍,臉上戧出火氣,恨恨地瞪他們一眼,默默走路。
“原來是個啞巴,嘻嘻嘻…”疙瘩爺不回頭,眼裏湧出了淚珠。他一任這些髒話在耳朵裏飄進飄出。他顯得很冷漠,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也不知哪塊兒生了病。多少年了,雪蓮灣還從沒有人這樣嘲他。人們敬重他。小崽羔子們,老子滾冰的時候,他們他媽的還不知在哪個娘們肚裏轉筋呢!你們得了哪號瘟疫,對人對狗都沒了心肝。
“都閉上你的臭嘴,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疙瘩爺隱隱約約聽見是大魚在説話。
“誰?”
“他就是大船王39黃木匠的朋友滾冰王,疙瘩爺大爺。”大魚説。
年輕人臉上的狐疑清晰可見:“沒用,滾冰王也不抵槍子兒蹽的快!”疙瘩爺氣得抖抖的,眯着眼睛,仰天嘆了口氣。他鬆了一下紅帶40,蹲下身子,甩了手套兒,抓一團雪得沙沙響,皮膚涼得一驚一乍,幾把雪下來就坦坦然然了。
大魚説:“別看咱們玩了兩天槍,戮在這兒的都算着,加一堆兒也不如疙瘩爺一毫!”
“呸,牛的你!”一個小夥子叫。
“他年輕時是個打雁的神槍手呢!不信讓他給你們開開眼。”大魚梗着脖子説着,三步兩步奔到疙瘩爺跟前,遞過一枝槍:“疙瘩爺,俺的話可吹出去了,你老看着辦吧!”疙瘩爺甕一樣的蹲着不動,就像海底沉船41。
大魚靠了靠,步態優雅:“爺,咱就這麼栽啦?”
“皮夾克”們哄了:“老頭兒,松啦,松啦…”疙瘩爺“嗖”地站起來,劈手奪了火槍,急眼一掃濛濛的天空。鷂鷹被嚇飛了,飛得遠遠的。老人只見一飛鷗,抬手“砰”一槍,鷗鳥撲愣愣墜地。
大魚呆呆地看得眼直:“媽呀,神啦…”
“皮夾克”們木木地張大了嘴巴。大魚終於噘着嘴,揭密42似地説:“疙瘩爺,當過海眼。爺,你也先換腦筋後換槍吧!”
“呸!”疙瘩爺重重地哼一聲,嗅了嗅槍管兒,愛聞這絲絲火藥味。他堵氣扔了槍,兩眼盯着前面的死鷗,比燒船祭祖43還傷。他象是髒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成實實的雪糰子,一會兒就水下來,如同熬鷹44時攥出的一層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輕人晃着黑的槍口,悄悄散開了。於是,大冰海啞了。悄然無聲中,一隻只海狗懶懶散散地爬出冰縫了。模糊裏卻出疙瘩爺一張褶皺的臉,天氣極壞,風雪和淚水茫了疙瘩爺的視野。他看不見什麼,卻聽見了海狗爬的沙沙聲,頓時來了些神兒,支撐着立起來,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象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站住了。受到歧視45的疙瘩爺,心裏忽然冒出了孃的“印、劍和鏡”46,想着把這些施法的東西用上,又象在等待着“摸門釘兒”47。他咬了咬乾裂的嘴巴,身兒,覺得失去元氣一般,還忽然有一種被侮辱、遭遺棄的覺。不多時,一排排驚驚乍乍的槍響,無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開了,傳出遠遠的…
疙瘩爺打了個寒噤,四肢冰冷。過了一袋煙時辰“皮夾克”們一個一個從霧裏了臉兒,幽靈似的。幾個傢伙拖着幾隻海狗笑着,瘋狂地轉悠過來,看見木呆呆的疙瘩爺就嚷:“咋樣哩?滾冰王,緊溜兒鳥槍換炮吧!”
“哈哈哈…”年輕人晃進霧裏。
疙瘩爺默默吼了一句:“別臭美,哪天讓郎税務48逮着,好好收拾你們!”他心頭澀澀地空落,不知怎麼鼻子就酸了,眼窩也有淚縱橫。他用力把無名的酸氣壓回去,擠進心的底層,然後狠狠揪了一把鼻涕,而去。
後來的一些子,大冰海上槍聲不斷。短短的子,不知沉落多少塵埃。就是不見了疙瘩爺的身影,鷂鷹也沒影了。疙瘩爺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黃,腮凸,眼窩深陷,嘴裏着口水,蒙了一層霧翳的老眼看啥東西都晃出重疊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銷骨立。鷂鷹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鷂鷹説話。村裏老少也來看他,扶他坐起,也仍舊呆呆的,極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罷休的架式。每天痴痴遙望着夢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還是自己落伍了?命裏的東西,躲不過的。他悄無聲息地把腿雙輪彎了彎,轉眼就覺腿和上身的氣脈打通了。臉上便浮起了死一樣的微笑。
年兒的一天夜裏,疙瘩爺走出了家門。仰了臉瞅,竟漫天綿綿揚着鵝般的雪,黑了。雪片與雪片磨擦出紙般的聲音。村裏的風止了,白紙門,一律靜靜地掩着,門前的一棵古樹,還朦朧中,艱難地支撐着空空的風景。不知吹來哪股風兒,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熱鬧火爆的子。冰面上燈火點點,槍聲陣陣,一片蒼老哀傷的聲音此起彼伏。這個雪夜,被利益燒灼的大魚,心裏充滿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東西。他與村裏哥兩個合夥打狗,地地道道地開了張。齊唰唰一排黑槍砂鋪天蓋地掃過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們跟瘋了似的,雪野裏閃着綠幽幽的藍光。後半夜了,大魚他們得,也圍獵正歡。他們堵了一羣滾出裂冰區的海狗。三隻黑的槍口瞄正了位,海狗羣裏忽地騰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棗木”49做的白紙門。幾隻海狗嘰嘰嚕嚕往大海深處逃了,唯有一隻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閃着槍口朝着人斜衝過來。這隻小海狗皮雖然變了顏,殘損了,可還是那麼高貴,帶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衝過來。跟着過來的還有一隻鷂鷹,大魚能一眼望見鷹背上的雪。
大魚驚駭地慌了神兒:“天殺的!”厲厲吼聲起“砰”地槍聲落,白海狗滾了幾滾,紮在雪坎子上不動了。大魚望一望兩個夥伴兒,惶惶惑惑奔過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乎乎的一團,哭了:“疙瘩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