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被截留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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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夜幕下安睡一宿的南海市重又甦醒過來,在晨霧中漸漸舒展出她年輕的面容。南海因靠海而得名,這個僅有六十七萬人口的小小縣級市,因較早得到改革開放的梳理而顯其獨特的繁華和嬌美。
位於南海市政府大院東側的一排新樓房中,有一幢樓外觀和彩別具一格,猶如鶴立雞羣。這就是令經過這裏的南海市民都要臣服地仰望一番的高官居住地——市長樓。
“市長樓”是一種通俗的叫法,其實裏面住着市四套班子的主要領導,層次差的還住着一些部門的正職。這些人的吃喝拉撒當然和普通百姓沒有什麼兩樣,但由於他們都是南海市地位顯赫的人,這幢樓房便彷彿高居於南海市民頭頂上的瓊樓玉宇,夜散發着神聖的光芒。
市長樓最東側的陽台很大,四樓那户的裝潢很考究,這可以從延伸出來的金屬架和條磚的品味上看出來。至於房間裏面的裝潢,那更非普通百姓所能想象。它的主人自然也是非同尋常,説出來要讓人膛目,他就是曾被稱為全省最年輕縣(市)委書記的現任南海市委書記金顯貴。
金顯貴身高馬大,眉濃膚白,長得氣宇軒昂。他屬於看上去上輩子就註定今生要來世間支使別人的那種人。然而,道家所謂五行相剋,一物降一物。男人可以憑本事統治天下,女人卻可以先治服男人,然後輕而易舉地將天下攫為己有。這位多年來慣於昂首、到處指指點點的英雄男子,卻常常在一小女子面前低下頭顱。這小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被南海人民稱為南海市第一夫人的葉如蓮。
葉如蓮的名字和身份讓人立刻聯想起冰清玉潔的美貌。然而,她的容貌其實很一般,要不是她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眼神和略顯華貴的衣着,你可能很難將她與農貿市場上賣魚或賣豆瓣醬的女郎區別開來。葉如蓮的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二十五年前,她僅是某大型企業醫務室裏的女護士。嫁給金顯貴後,很快時來運轉。金顯貴從一名小幹事很快混到科長、副廠長,眼睛一眨又坐上了一把手的位置。這名三十郎當的副處級廠長,在一種特別垂青年輕人的政治環境中很快被推上了東臨縣縣委書記的寶座,成為全省最年輕的縣委書記。九年前,又調任位於全省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南海市的市委書記。而葉如蓮呢,也逐漸將女護士的頭銜改為女職工委員會委員、廠婦女主任、東臨縣財政局副局長、南海市通銀行副行長,現在,竟然又在行長前面去掉了一個副字!有人説她是雞犬升天,也有人説她是克林頓家的希拉里。是啊,在男人有權有錢就變壞的今天,葉如蓮是憑着什麼藥方什麼套路治服了不可一世的金書記呢?這正是南海市無數大小商人、政客的夫人們,週末躺在冰冷的雙人牀上苦苦思索,甚至很想有機會向金夫人討教的首要問題。
今天早上胃口很好,金顯貴端過熱騰騰的稀飯,卻發現餐桌上只有一碟鹹菜。他忍不住嘟噥了一句:“怎麼又是鹹菜?”葉如蓮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這次的鹹菜是浙江產的‘蔡小珍牌’,又便宜又好吃。”金顯貴吃了一口,道:“好吃又怎麼樣?還不就是鹹菜?”葉如蓮道:“吃鹹菜吃膩啦?你這個腐敗分子,吃白食吃慣了,忘記了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金顯貴不服:“那些錢放着幹嗎?何必天天吃鹹菜呢?建議明天早上換換口味,上點榨菜、什錦菜,或者炒點香乾絲什麼的。”葉如蓮道:“你説得輕巧,我剛剛批了三箱鹹菜,你倒想換口味了。”金顯貴睜着一雙大眼,道:“三箱?買這麼多幹什麼?”葉如蓮道:“這蔡小珍鹹菜是老王頭店裏剛進的貨,買的人可多了。買一袋要一塊錢,買十袋以上是九,買一箱是八。我一口氣進三箱,憑我市長夫人的面孔,終於壓到了六五。你算算看,每袋賺了三五,三箱是一百五十袋,一下子就賺了五十二塊…”金顯貴長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以後就天天陪你吃鹹菜。就算是減肥吧。”葉如蓮笑道:“減什麼肥?你天天在外面吃吃喝喝,還減得下來?對了,今天中午你要陪張廳長吃飯,晚上還要打發掉別的飯局去喝你弟弟的喜酒,我看今天早上吃不吃也無所謂,是不是?”金顯貴就着兩筷子鹹菜稀裏糊塗地灌下一碗稀飯,胃裏咯出一陣酸氣,就懶得與夫人理論。正要叫司機早點來接,電話已經先響了。
“金書記,報告一個壞消息:錢潭已被省紀委關起來了!”—2—錢潭是市公安局的局長。金顯貴剛到南海時,他還是警大隊的一名副大隊長。由於這個人比較懂事,有孝心,金顯貴一步步將他提拔至大隊長、公安局副局長,最後到了市委常委兼公安局局長的重要崗位。可以説,錢潭是他金顯貴的心腹和親信。如果這個人倒下去了,無疑是割去他一塊心頭。
葉如蓮馬上將咬了其中兩片的半撮鹹菜又放回去,並用筷子將碟子裏的鹹菜三兩下理成一個漂亮的小山包。然後站起來道:“阿貴,這件事情你要小心,不會影響到你吧?”金顯貴痛心地歪了歪嘴,道:“這小子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我得趕快去和省市領導涉涉,不能見死不救啊!”晚上,坐在南海大酒店蓮花閣包廂裏的金顯貴,一邊應付着前來給婚禮捧場的幾位局長,一邊在回想着白天的煩心事。上午他到市紀委找到了麻種桑書記。麻書記説這個案子是省紀委和南州市紀委聯合辦的,他們只是幫助做些外圍工作,並不怎麼知道內情。這個老麻似乎有點綿裏藏針,不太好對付。下午,他直接給南州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耿瀏湘打了個電話。這位耿書記曾經是附近金海縣的縣委書記,以前常在一起開會,前年才提的常委,不敢不給面子的。只是,耿書記在電話裏説錢潭的問題的確比較嚴重,靠倒賣走私車賺了幾十萬。另外,還有受賄和生活作風等問題。耿書記在電話裏説盡量給予關照,但問題這麼嚴重,恐怕也有點力不從心。
金顯貴當然不會過於關心錢潭的這條小命,怕只怕他為了立功贖罪,在省紀委的人面前胡説八道。那可就是犯上作亂,作了不肖子孫了。
正想得有點頭疼,子葉如蓮跑了過來,心事重重地把他叫到一邊。起先金顯貴以為案子上又傳來了什麼壞消息。不料葉如蓮卻説起酒席上收紅包的事情來。
葉如蓮道:“我剛才走到門口的登記處看了賬本,都已經收了五六萬啦。”金顯貴道:“五六萬又怎麼啦?難道不該收?”葉如蓮道:“收是該收,可這紅包怎麼處理你想過沒有?”金顯貴道:“這是我弟弟結婚的酒席,難道紅包還要歸我不成?”葉如蓮道:“對,是該歸我們啊。你想,市裏面這麼多幹部來喝喜酒,都衝着誰來的?還不是衝着你這個市委書記?就憑你弟弟那張臉面能收到多少錢?”金顯貴輕輕地罵道:“這太過分了吧?”葉如蓮就回得更響了:“誰過分?這錢要是不給我,就別想喝什麼喜酒!”金顯貴知道她説得到做得到,再吵下去怕有失身份,便苦着臉去和父母親説了。父母親和管賬的在旁邊嘀咕了老半天,都差點要哭了,最後還是把紅包了出來。
回到家裏,金顯貴忍不住勸道:“阿蓮,你還是把錢還一部分給他們吧,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分了點?”葉如蓮收住笑容,數落道:“你就知道為你們家裏人着想。你有沒有替我們家裏人想過。你當上書記後,幫助你弟弟妹妹找工作,謀官職,為你們家裏人謀取了多少好處。現在,連送給你的紅包也要給他們,是我過分還是他們過分?”金顯貴罵道:“你這都是什麼歪理説!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你已經有很多錢了,還要這些錢幹什麼?每天吃鹹菜喝稀飯,連買只包子買油條都捨不得,你這究竟是何苦喲!”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兇。金顯貴怕周圍的幹部們聽見,便不再與她爭吵,懶得理她。
過了一會兒,葉如蓮從房間裏拿出幾張大白紙來。這紙頭也是專門從行辦公室要來的。她用幾滴膠水將紙頭貼在了大門的背面,金顯貴知道她又犯病了,上前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道:“打倒金顯貴!我們要民主,反對獨裁統治!”金顯貴看了哭笑不得,直搖頭道:“阿蓮,你幹嗎老貼大字報?在家裏面還搞文化大革命?我看你簡直是江青!”葉如蓮笑道:“沒有江青的手段,怎麼治服得了你這個土皇帝?”這時,外面響起敲門聲。金顯貴努努嘴道:“快撕掉!”葉如蓮昂着頭,輕聲道:“不撕,就是不撕,看你怎麼辦?”過了一會兒,她將紙頭摘了下來,道“下次不聽話,我就不撕,就要讓你現醜!”進來的是一位小人物,名叫雷堅。此人長得瘦瘦小小,在金顯貴面前更有點畏畏縮縮。三年前,他還是某農場招待所的一名兼職服務員。由於那次金顯貴住宿時,右手正貼着一支創口貼。於是,雷堅非常殷勤地倒好水,並且一再堅持要幫助洗腳。金顯貴也就不忍心再推辭了,他在美滋滋地享受着有人伺候洗腳的幸福的同時,在考慮着要好好栽培雷堅一番。經他力薦,雷堅從農場招待所調進了城裏,並且進了莊嚴神聖的市紀委工作。去年,他又當上了市紀委信訪室的副主任。
金顯貴笑道:“喲,是小雷啊。我今天去紀委時都沒想起你。我正有事情要問你呢!”雷堅極奉承地道:“我有今天,全靠金書記關心。有什麼事情,您就儘管吩咐吧。”金顯貴道:“最近聽説省紀委和南州市紀委在調查錢潭的事。錢潭已經被關起來了,你知道他的情況嗎?”雷堅道:“我今天就是來向您彙報這個情況的。省市紀委半個月前就已經對錢潭實行了‘雙規’,他代的問題越來越多。我們南海市紀委的幹部只在旁邊做些服務工作,具體情況是不讓涉及的。昨天,我在辦案點無意中聽省紀委的一位幹部説,錢潭為了立功,代出向金書記送過五萬塊錢的事。我覺得這件事情不簡單,於是,我就以回來拿衣服為藉口,專門向你報告這件事。請您一定作好準備。省紀委很可能會找您談話的。您可千萬不能出事情啊!”金顯貴聽了很吃驚,他仔細地想了想,強笑道:“小雷啊,你彙報得很及時,很好。我當初把你調到市紀委,也就是為了今天能有個人通通氣哩。”雷堅小心問道:“金書記,他們説的五萬塊錢的事,是真的嗎?”金顯貴道:“具體多少我忘了,但是小意思呢,是收到過一點的。人情往來嘛,這是誰都免不了的。”在一旁的葉如蓮早已忍不住了,她焦急地問道:“小雷,你説説看,要是碰到這種事情,我們該怎麼辦呢?”雷堅看了看金顯貴,金顯貴使了個眼,道:“你説吧,你是紀檢幹部,這方面的業務你懂,你就幫助出出點子吧。”雷堅道:“現在要想退回去已經遲了,案發以後要做點什麼手腳是很容易被發現的,不好會壞事。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葉如蓮催道:“快説,什麼辦法?”雷堅道:“唯一的辦法是,萬一來調查,就堅決不承認。”金顯貴道:“你們辦案不是説坦白從寬的麼?”雷堅道:“這只是政策宣傳而已。人家不是總結了麼——‘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説的就是這個道理。”金顯貴笑道:“真是這回事麼?”雷堅跟着笑道:“我自己也是辦案的。這種一對一的事情,只要你不承認,誰都沒法結案的。”金顯貴笑道:“好的,我沒看錯人啊。你現在是個副主任,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關鍵是要把工作做好來。下步我們要對紀委幹部進行,到時候我會推薦你再上個台階的,最好是到案件檢查室去幹個主任,你看怎麼樣?”紀委幹部的職級比其他單位高半檔,雷堅知道,紀委各室的主任就是副局級,有了這位置,當過農場招待所服務員的他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3—位於南海郊區的假酒店一直顯得有點孤單寂寞,甚至還有點平淡無奇。但今天的假酒店卻忽然增添了一種神秘。在後來的許多子裏,南海市黨政機關的要員們住在這裏開會或陪客時,仍在細細地體會着什麼,但始終一無所獲。
“在南海乾了這麼多年,我始終問心無愧,我沒有做過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金顯貴面對着辦案人員,早已成竹在“南海這幾年來發展很快,這雖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但為了南海,我確實是付出心血的。”在省紀委案件檢查六室副主任吳東南看來,金顯貴彷彿不是在向組織上代問題,倒像是一位多年不得志的幹部在向組織部門努力推銷自我。
“你不要關門太早。”吳東南嚴肅地道“你是省管幹部,我們知道你在南海也是作出一定貢獻的。正因為這樣,沒有一定的證據,我們是不會輕易把你找來的。而且,我們找你談話的事,南州市的領導甚至省委的分管領導,都是支持我們的。”
“是啊,”金顯貴眨了眨眼道“我並不怪你們,有的人對我有意見,向組織上提供假證據也是有的。現在社會發展了,什麼怪事都有。我在南海乾了不少事,也得罪了不少人。幹工作要想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有人想整我,想早點把我擠出南海,我早有所聞。對於這種心術不正的小人,我們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因此,今天借這個機會,我想請求省紀委的領導幫我澄清一下是非,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決不能讓小人得志!否則,南海的風氣是好不起來的。”在此後的幾天裏,金顯貴一會兒擺功一會兒訴苦,全然沒有一點承認錯誤的意思。吳東南也覺得這枚果子比較難啃。他從南海市這幾年來出現的問題談到市公安局局長錢潭個人的錯誤,甚至還縮小範圍,談到了市委在使用錢潭這個人時的失誤。但金顯貴只承認自己用人失察,至於經濟方面的往來是沒有的。金顯貴想了半天,認為已經摸清省紀委的老底,便肯定地説:“錢潭這個人到我家裏來過幾次,都是逢年過節,送過幾瓶酒幾條煙,我推辭不掉,也就吃掉了。現在大環境就是這樣,要是太正經,周圍關係也搞不好。我們市裏是這樣,你們省裏的領導幹部也免不了這樣。人情往來是不可避免的。但金錢上我是很注意的,我從沒有收過錢潭的一分錢”金顯貴拍了拍脯道“這我可以用我的黨來保證。”錢潭已經明確供出他曾經在自己被提拔為市委常委兼市公安局局長後,於清明前一天到金顯貴家裏送過五萬塊錢。在許多細節問題上都講得十分清楚。但是,要讓這五萬塊錢發揮出把金顯貴扳倒的作用,還必須得到金顯貴本人的承認。吳東南道:“錢潭在南州市委任命他為南海市委常委的文件下發後,為了謝你的大力推薦,曾經到你家裏來過,是嗎?”金顯貴想了想,道:“我想起來了,他是曾經來過的,好像是清明前一天。”吳東南道:“他都給你送了些什麼?”金顯貴道:“送了什麼?時間長了,讓我想想。”過了一會兒,他拍了拍腦門,道“好像是兩瓶五糧,還有兩條中華香煙。”吳東南道:“你再仔細想想,除了這些,還有什麼?”金顯貴道當然清楚,除了這些還有一隻信封,裏面裝着當時他非常喜歡但現在覺得害人不淺的五萬塊錢存摺。對於這件事,他不能讓自己多想,他必須裝出的確沒有收到過這隻信封的樣子。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心理上百分之百地取信於省紀委的辦案人員。於是,他皺了皺眉頭道:“真的沒有了,我用黨、用良心向你保證,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吳東南又讓他想了半小時,勸道:“你不要説得那麼堅決,你這種態度對你是沒有好處的。現在你的問題還處在黨內階段,你必須實事求是地向組織上講清楚。”金顯貴裝傻道:“難道他還有錢送給我麼?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想起來了,當時他的確説過要送點錢給我,但被我一口拒絕了。我記得當時中紀委正在查一位副省長的事情,還向全國通報過,我是深受教育的。你想,在那火候上我還敢收錢,這不是頂風違紀、自取滅亡嗎?”吳東南覺得很氣憤,但金顯貴是省管幹部,又不便於發作,對他談話還得講點藝術。於是又耐心地道:“金顯貴同志,據我們瞭解,你的問題是不少的。你這樣下去我們很難幫助你改正錯誤,將來也不可能有從輕處分的機會。省委已經批准我們對你實行‘雙規’,你就好好把自己的問題想清楚吧。”可是,金顯貴並沒有認真地去想問題,而是反過來“教育”辦案的同志。他對吳東南道:“上次我聽説有個幹部犯了錯誤,知道自己命難保後,為了立功贖罪,留住命,便在裏面胡編亂造,説給這個領導送了多少,給那個領導送了多少。結果呢,一查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吳主任,我們一定要取這個教訓,不能因這種人而冤枉了好人啊!現在南海市還面臨着許多困難,許多外商在談項目時都指名要找一把手談,我在這裏面待久了,對南海的發展不利啊!”吳東南被他説得心煩,便派手下的另兩名辦案人員輪番做他的工作。吳東南覺得,要想讓金顯貴認罪服法,恐怕還得從其他地方尋找缺口。剛好,南海市紀委書記麻種桑私下來找吳東南,向他透了金顯貴與南海服裝廠廠長朱強的關係。這幾天,南海許多對金顯貴有看法的幹部得知金顯貴被省紀委叫進去後,便紛紛通過各種關係前來反映問題。這些人反映最多的,就是金顯貴借幫助南海服裝廠上項目之機向廠長朱強索要鉅額賄賂的事。
朱強很快也被關進了南海假大酒店的某一間房裏。吳東南很快了解到,朱強這個人年紀輕,今年才三十五歲。十一年前,他畢業於南州紡織大學。由於專業對口,進服裝廠工作三年後,便擔任起南海市舉足輕重的服裝廠的副廠長。兩年後,廠長因經濟問題被判刑,朱強便輕而易舉地坐進了廠長的辦公室。這個人比較好,據説在擔任副廠長期間,曾經與廠長在同一張大牀上共同玩過同一名女工。這一正一副,真可謂配合默契。自他親自掌管廠長大印後,更是長江後推前。他從廠裏的近千名女工中選出十大美女,號稱十大時裝模特,經常在上級領導和外地客商面前搞些煽情的表演。有時,也少不了某種特殊服務。而身為一廠之長的他,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十大模特他已經玩得像自己的十個指頭一般得心應手。至於經濟方面的問題,雖有一些反映,但並沒有什麼確鑿證據。據説,他開支很大,花錢如水。在公關方面很有一套。他和南海市委書記金顯貴之間的關係非尋常可比。
具有豐富辦案經驗的吳東南,用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向年輕氣盛的朱強發動了強大的政治攻勢。雖在經濟上有許多問題,但迫切希望保住服裝廠廠長位置的他,不得不擠牙膏似的向辦案組透一些在外開支方面的問題。但辦案組需要的不僅僅是在某地買了件貴重物品,在某餐廳開了張一萬元的發票等表面現象,更重要的是要他供出向領導幹部行賄的樁樁事實。每次談到這裏,朱強便信誓旦旦地道:“我自己是沒有問題的,這一點可以用時間來證明。為了企業的生存和發展,我們對外開支的確比較大。可是,我要是説出去的話,今後怎麼出去做人呢?”吳東南嚴肅地道:“我們辦案組已經查閲了你們廠裏的賬目,在你當廠長的五年時間裏,你們用於請客送禮的費用就達三百多萬。請客吃飯的事你暫且別説,你就把送禮的事一筆一筆向組織上説清楚。否則,這些錢只能算到你個人賬上。”朱強苦着臉道:“這些明明是送給別人的,怎麼能算到我頭上呢?”吳東南道:“那你得證明給我們看啊,否則,我們怎麼相信你呢?現在有不少領導都犯有財產來源不明罪,就是因為自己不能説明鉅額財產的來源。這和你的問題是同一個道理。你只有把花掉的錢一筆筆説清楚了,我們才能相信這些錢沒讓你變相貪污,落到自己口袋裏。你説是不是?”朱強想了想,道:“這些年開支那麼大,我就是想説,也記不那麼清楚啊!”吳東南道:“你記不清楚我們到時候可以把廠裏的賬本全部給你搬來,讓你仔細核對,直到搞清楚為止。不過,我覺得現在沒必要這麼做。有些小的開支我們先不管它,你就把這些年用來公關的最大的幾筆開支先寫一寫吧。”辦案筆錄紙看上去很簡潔,除了一道道的橫線,其他什麼也沒有。可是,在朱強看來,那一道道的橫線就像是一條條細麻繩,時刻準備捆綁和勒索他,時刻準備了結他的前途和命。同時,也在考驗着他這個生意人並不怎麼純淨的良心。
香煙了一包又一包,房間裏瀰漫着煙霧。深夜裏,朱強着淚道:“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啊!”—4—吳東南得知朱強在淚,知道他要寫出點什麼了。過了一會兒,等朱強停筆時,他拿過紙頭一看,只見上面寫道:1997年香港迴歸前,送給省建行信貸處處長龍建明價值萬元的金幣兩枚,送給南海市建行行長一枚,送給南海市委書…
吳東南發現最後那幾個字還沒寫全,可能是思想鬥爭過於烈。於是便故意認真地勸道:“這點事情你還想這麼半天,人家早已經説得清清楚楚啦。你沒進來的時候可能就已經知道了,我們找金顯貴談了好長時間了,很多問題他自己都已經説清楚了。你是個聰明人,你想,要是他自己沒説到和你之間的事,我們會忍心冒着影響服裝廠的經濟建設的風險把你找來麼?實話告訴你,就是你什麼都不説,我們照樣可以定你們的錯誤,金顯貴逃不了法律的制裁,你也可以定個行賄罪。”朱強聽得有點傻了,吳東南便又拋出這麼一句:“據我們瞭解,金顯貴收到的,遠遠不止金幣這麼點東西。你還是要把送給他的錢物徹徹底底地,一筆筆地全部寫清楚!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朱強又下了眼淚,道:“讓我再好好想想,行不行?”吳東南道:“行,你再好好想想吧。但是,我們時間是有限的。”第二天,朱強還是沒有寫下去。他像是一位遭受巨大不幸的老婦人,時而沉默不語,時而抱頭痛哭:“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啊!”吳東南覺得這樣下去還是不行,如果不乘勝追擊,很可能會功虧一簣。
據南海市紀委書記麻種桑反映,朱強父親早逝,最聽母親的話。而他的母親原先是南海市紀委的案審室主任,後調任市民政局紀委書記,現已退休在家。麻書記説,朱強母親是一位比較正直的人,曾經查處過好些違法違紀幹部。在南海,可以説是一位老革命了。讓她去勸勸兒子,或許會起點作用。吳東南覺得這個辦法很好,於是,就馬上上門找到了朱強母親,向她曉以利害。朱強母親很快就寫了張條子,要朱強儘快向省紀委講清問題,立功贖罪,爭取組織上的寬大處理。
朱強看了紙條,確認這是母親的字,便又是一場大哭。
當天晚上,吳東南看到了朱強寫的材料。上面寫的關於朱強向南海市委書記金顯貴行賄的事實十分清楚:1997年6月送金幣兩枚,價值兩萬元;1998年國慶前夕送人民幣三萬元;1999年秋送給金顯貴出國開支美金五千元。
吳東南憑着這一詳細的材料,向金顯貴又一次發動了進攻。金顯貴也有點傻了,沒想到朱強這個最讓他信任、最講哥們義氣的小兄弟,竟然會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全都抖了出來。省紀委的辦案人員雖然沒有説得很清楚,但從點到的個別細節上看,朱強顯然已經全面招供。
金顯貴向一個辦案人員問道:“要判幾年?要是我承認這些錢,我會判幾年?”對方模糊地解釋了一通後,勸他主動認錯,爭取從寬處理。金顯貴道:“好的,讓我仔細想想,人情往來是有一些的,可是,這叫我從哪説起呢?”正在他一遍遍重複着“從哪説起”之時,省紀委的這名辦案人員忽然覺得肚子不對,坐上馬桶才知道是拉肚子了,而且病不輕。吳東南命他馬上去醫院檢查,同時要麻種桑派一個人來臨時看管一下金顯貴。由於近來市紀委工作繁忙,檢查室的人已經全部被省紀委來搞外圍工作了,麻書記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人,正好,信訪室的一名副主任從外地信訪調查回來,便火速命他前來接替。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雷堅。
麻種桑去年剛從市建設局局長的位置上升遷到市紀委書記,不知道每個幹部深層次的底細。這一下,可是大大地便宜了金顯貴,從而也為雷堅提供了一個效命沙場、頂戴染紅的好機會。
金顯貴剛在筆錄紙上寫下了“收到朱強兩枚金幣”一行字,腦子裏想的是這兩枚金幣澤鮮亮、光彩照人,現在要上組織,真是捨不得。正好,一個瘦小的影子進了房間。金顯貴眼睛一亮,便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