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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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暗揮寶劍,當道佞除。
這兩個祈請都沒能得到神的嘉納。現在,阿勳他們想要卜問的神意是後面一條。
雖説存在着夏天和秋天,肥後和甲州,明治和昭和等區別,但青年們都渴望能在暗夜裏揮舞那嗜血的寶劍。那本小冊子中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已衝破語言的堤壩,漫溢到現實的田野上來了。早在閲讀那個故事時就熊熊燃起的靈魂之火,並不能因此而得到滿足,而是急切地真正要去放火了。
白鳥沖天翔,我自陣陣心相慕。
若能追隨去,空遺骸骨在人世,亦為何所惜?
櫻園先生的這首和歌,就像昨天剛剛唱過似的,在阿勳的腦海裏響亮地迴旋。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阿勳的臉,誰也沒有説出自己的意見。阿勳正仰視着對岸懸崖絕壁的上空。夕限映照下的彩雲,已不似先前那樣
光溢彩,卻還保留着非常醒目的紋理,恍若用梳子細細梳理過一般。阿勳在期待着,神的眼睛能從那彩雲的紋理間看到自己。
絕壁已被染上黃昏的陰影,還能清晰看見的只有崖下淺灘的白頭。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自己和夥伴們,也許正處於將被子孫後代永遠紀念的那個光榮時刻。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許是由於其他緣故,在這晚風的清涼中,竟藴含着紀念碑上青銅的寒意。該是神明顯靈的時候了吧?
…
沒有顯現出任何關於期和數字的啓示。在那高雅的彩雲光輝中,沒有出現強加於彩雲之下的他心靈的跡象。沒有產生任何無須語言便可直接進行
的東西。像是遭到琴絃的拒絕,竟沒有一絲音響。雖説如此,卻也沒像太田黑伴雄那樣清楚地知道已被神明所拒絕。現在,神明還沒有明確地表示拒絕與否。
阿勳在考慮,這究竟意味着什麼?現在,聚集在這裏的朝氣蓬的青年都不滿20歲,他們把熱烈而明亮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阿勳身上,把阿勳視為高高的懸崖峭壁上的聖潔神光。事態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時機也已經成
,現在必須出現某些徵兆。然而神明卻未置可否,好像模仿人間把難以決斷和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擱放在一邊那樣,在天際的光華中,就像把
下的御鞋隨便丟在一旁似的,放棄了應有的決斷。
這一切都急於得出結論。在阿勳的心中,某些東西暫時閉合上了蓋子。宛如蛤蜊閉合上貝殼那樣,一旦遇有情況,平常總是暴在外接受
水沖刷的那“純粹”的
塊便被覆蓋、保護起來。一個小小的惡的觀念,如同海蛆①一般從心頭一隅爬過。早已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像這樣在必要的時刻閉合起自己心靈的蓋子了,但只要做過一遍,就會很快習慣起來,在以後的多次重複中,也就變得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
阿勳並不認為這是説謊。當神明還沒有明示真實和虛假時,人們便妄測為説謊,實在是一種僭越。只是他現在必須像老鳥喂雛那樣,儘快對他的同志們説上幾句。
“12月3夜裏10點。這是神的御示。就這麼決定吧!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是足夠準備的。此外,相良你可忘了一件大事。這是一場純潔、高尚的戰爭,如同百合花一般聖潔的戰爭。為了讓後世的人們能夠把它稱之為‘百合戰爭’,請你把鬼頭槙子送給我們的那些‘三枝祭’用的百合花,每人分上一瓣,出發時務必把它珍藏在
前的口袋裏。這樣,就一定能得到狹井神社武神的保佑…另外,對在12月3
,也就是星期五這天行動有異議的人,請當場提出來。或許還有一些個人的情況。”
“連命都豁出去的人,還有什麼個人情況啊?”一個人大聲説道,大家都笑了。
“那麼,現在開始報告各人的準備情況。大橋、芹川,你們先向大家報告一下對目白變電所的調查和破壞計劃!”阿勳命令道。
大橋和芹川稍稍推讓了一下,結果還是善於言談的大橋站了起來。
每當同阿勳説話時,芹川總像新兵似的緊張地起
脯,常常在他那
動的
情還沒表達出來之前,倒先口吃起來,使得別人很難聽懂。但他行動起來卻很踏實,從未耽擱過命令他乾的事。説話時只要一
動,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邊哭一邊説似的。他在報告時,不善於把事物歸納出條理來,因而由頭腦靈活、口齒伶俐的大橋來替代他,而他卻在一旁認真地傾聽着,同時不停地用力點頭以示贊成。
①甲殼類等腳目的節足動物,身體為長卵形,褐,體長約三釐米,
腳異常發達,常
附在岩石或船體上。
“我們到目白變電所去了,在大門口遇上一個穿工作服的人,他正修理着銅線。我和芹川對他説,我們是機電學校夜校的學生,想到這院內參觀一下。我們到別的變電所時,都要看我們的學生證,最後刁難一番趕走了事。可這個穿工作服的人卻很和氣,告訴我們到二樓去。來到二樓,那裏有三名辦事員,其中一人讓那個穿工作服的人領我們去參觀。穿工作服的人能從工作中身出來,情緒很好,得意地領着我們一處處參觀並加以説明。問到機械的構造等問題,他也詳細地給予解答。我們這才知道,在這個變電所裏,有油冷式和水冷式兩種變壓器。
“大致説來,變電所的主要設施有變壓器、配電盤和冷卻用水泵。
“如果僅僅破壞水泵,只要用鐵錘什麼的砸壞水泵電動機上的開關,再扔上一顆手榴彈就足夠了。可這樣做效果卻不一定很好。當然,只要破壞了水泵電動機,自然也就止住了變壓器冷卻水的循環,機械便會很快因為温度過高而無法使用。只是這樣做多少要耗費一些時間,而且另一台油冷式變壓器還可以運行。
“不過從破壞的難易程度來説,水泵設在中心建築物以外,又沒人看守,幹起來要容易一些。可要想破壞得更徹底,就必須先派一個人殺死值班的人,然後進入建築物內部,另一人在配電盤上安放炸藥,點着導火線後立即逃走。這也是最好的方案。如果在現場遇上意料不到的麻煩時,就只好僅僅破壞水泵了。
“我們建議,今後再去變電所調查時,最好先找個人,從機電學校的學生那裏借來學生證,這樣就容易進去了。報告完了。”這個報告頗得要領,易於理解,阿勳
到很滿意。
“很好!下面是關於繪製本銀行示意圖的問題,由高瀨向大家報告。”
“是!”由於染有肺疾,高瀨的嗓音顯得有些嘶啞,可他的肩膀卻很健壯。他用出熾熱光芒的眼睛鋭利地看着阿勳説道:“其實,我們也曾考慮過很多方法,卻找不到一個理想的方案。除了報考夜班警衞並被錄用外,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在錄用時,身份調查和體格檢查非常麻煩。我沒有指望通過體格檢查,就拜託井上替我去了。因為不管怎麼説,井上還是柔道二段呢。
“這樣一來,已經決定捨生取義的井上便毫不畏懼地一步步幹了起來。他先以想幹夜班警衞以掙錢補足學資為名,從大學運動部長那裏開來了推薦信,然後帶着柔道二段的證書前往本銀行,就被順利地錄用了。以後上班時他便帶上一些對思想無害的書,裝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樣子。我曾去看過他一次,別的警衞對他還很有好
哩。聽説還有人請他吃夜宵,吃的是那種油炸豆腐條加葱絲的清湯麪。就連井上也説,一想到不久後自己將要在這裏放火,多少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哩。”薄暮中響起大家充滿青
活力的笑聲。
“直到行動的那天夜裏,井上一直要若無其事地幹好夜間警衞工作。他説到時候他從內部接應。我準備同堀中尉以及其他同志一起研究一下從內部打開大門的暗號。在行動的兩個星期前,我和井上負責繪製好示意圖,然後請堀中尉審查。井上還説,與其在銀行內慌里慌張地到處調查,莫如一面認真工作,同時自然、逐漸地悉道路。那傢伙不大愛説話,眼睛細長,笑起來很招人喜歡,人緣也就出來了。”説着,高瀨看了看手錶。
“啊,銀行就要下班了,那傢伙上班的時間也快到了。很遺憾。他沒能來這裏,不過他現在擔任的,倒是最重要的任務。報告完了。”諸如此類的報告不斷進行着。由於這都是阿勳事先知道的事項和內容,他的思緒便開起了小差。
於是,父親、佐和、本多、藏原等幾位他不願想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忽然間像亂哄哄上下翻飛的燈蛾一般麇集在他的眼前。阿勳竭力把住船舵,將心靈的船頭對準自己最渴望的、最光輝的、最能喚起陶醉的想像。在旭
初昇的斷崖上,向那輪冉冉升起的紅
竭誠叩拜…俯瞰着閃爍光亮的大海,在高潔的松樹的樹
上自刃。不過,當在東京市內舉事之後,很難趕到這種理想的海邊。如果爆炸變電所能夠奏效,在一片黑暗之中
通將會斷絕,那時,乘坐電車遠走高飛的想法恐怕很難實現。對於能否從暗殺現場
身後再逃向遠方,阿勳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儘管如此,阿勳仍在夢想着,有一個清淨的地方正等待着自己前去切腹。很顯然,那是神風連六志士切腹時所在的大見嶽山山巔的幻景。晨風吹拂着切腹現場攔繩上的白紙條,山頂的黎明雲蒸霧蔚,顯現着死境的幻象。
阿勳現在還不想把這地點確切地定在某處。因為現在確定了,舉事後若無法趕到那裏也毫無意義。即便現在不做決定,一直守護他到最後一刻的神意,也會自然地引導他趕到那裏。在某地一定有一個場所,拂曉時的松風吹拂而過,初冬清晨凜冽的寒風沁人的肌膚,不久後,冉冉升起的太陽明亮地照耀着他那血染的屍骸和紅松的樹幹。
假如能安全地逃到皇城前…他產生出一個不勝惶恐的空想。自己渡過結着薄冰的皇城護壕,順着對岸的山崖爬到崖上的松樹下,在那裏靜靜等候着黎明的到來,或是遠眺月島方向浮現着船影的大海的曙光。在眼前的丸之內大街浮雕般地被染上第一束曙光之前,自己便可以伏刃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