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二十三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清顯已是學習院高中部畢業班學生,明年秋天就要升入大學。為了考取大學,有的學生從‮試考‬的一年半以前就開始複習準備。本多沒有這樣做,這使清顯很滿意。

由乃木將軍恢復的全校學生住校制度原則上必須嚴格遵守,但生病體弱的學生允許通學,像本多、清顯這樣,家裏不同意他們住校的學生,自然持有正規的醫生證明。本多得的是心臟瓣膜症,清顯得的是慢支氣管炎,兩個人經常互相以各自的假病開玩笑,本多裝作心臟病痛苦窒息的樣子,清顯則裝作氣咳嗽。

誰也不相信他們有病,他們也沒有裝模作樣的必要,不過由參加過俄戰爭的下士擔任教官的監武課是個例外。這些下士總是機械地、不懷好意地把他們當作病人對待。在教練訓示的時候,往往連諷帶刺地説,連住校都不行的那些病號,一旦國家發生緊急情況,他們怎麼能夠為國效力呢?

因為暹羅王子住校,清顯覺得過意不去,經常帶些禮物去宿舍探望他們。王子和清顯已經情很深,一見到清顯,總是發牢騷,抱怨管理太嚴,行動不自由。格開朗卻又冷酷的宿舍同學未必都是他們的好朋友。

相當一段時間,清顯冷落了本多這位朋友,現在又厚着臉皮像小鳥一樣飛回他身邊。本多並沒説什麼,依然往如初,好像把清顯忘記自己的事情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新學期開學以後,清顯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地,有一種茫然的快活朗的覺,本多雖然疑惑不解,當然沒有也不問,而清顯沒有也沒説。

即使是摯友,也不能袒一切,這是清顯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這樣就不用擔心讓本多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被女人玩於股掌之間的傻孩子。他明白,這種安心才使得自己在本多面前能夠表現出自由自在、開朗快活的樣子。清顯不想讓本多幻滅的心情,以及自己想在本多面前成為一個自由的解放的人的心情,這對於他來説,在補充其他無數冷漠疏遠之後,足以表達自己友誼的最好證明。

清顯對自己的格變化也到驚訝。後來,父母親以極其平淡的口氣向他談論院宮家與綾倉那天相親的情況,説那個平時好強的聰子在相親的時候也難免緊張拘謹,連話都説不出來。父母親談論的時候覺得很可笑,當然清顯無法從他們的話裏體會聰子的悲哀。

想像力貧乏的人總是從現實的事象中立即獲得自己判斷所需的食糧,而想像力豐富的人往往在現實的事象上構築起想像的城堡,把自己封閉在裏面,關閉所有的窗户。清顯就具有這種傾向。

“現在就等敕許了。”母親的這句話留在清顯的耳朵裏。

“敕許”這兩個字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聽到一個聲響。在一道又寬又長的黑暗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他咬着牙親自將一把堅固的黃金小鎖鎖在門上。

清顯出神地凝視着能夠泰然平靜地傾聽父母講述這些事情的自己,發現自己是一個不會被憤怒和悲傷壓垮的硬漢子,覺得自己的意志十分堅強。我是一個比自己想像得更非常難以受到傷害的人。

過去,他把父母情疏認為是對自己疏遠,現在,他高興地發現自己無疑正是繼承了這個血統。他不屬於容易受人傷害的那一類人,而是屬於傷害別人的一類人!

想到聰子的存在一天天遠離而去,很快就要去到自己遠不可及的地方,不心中湧起一種妙不可言的快。如同目送給餓鬼佈施的燈籠將光影映照在水面上順遠去的景象,清顯期盼它走得越遠越好,走得越遠,才能從中證實自己的確具有力量。

然而,如此大千世界,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現在的心情作證。這使得清顯輕易地欺騙自己的情緒。那個平時誇口“我最瞭解少爺的心情,給我好啦。”的“心腹”的目光也已經從自己的身邊除掉了。他為自己擺蓼科這個大騙子而高興,更為擺飯沼這個幾乎可以説是情同手足的親密無間的忠實學僕而高興。從此沒有任何煩惱。

父親仁至義盡地把飯沼逐出家門,清顯認為這是飯沼的自作自受。這個想法掩蓋了自己情的冷酷。而且蓼科信守“這件事絕不會告訴令尊”的承諾,這讓清顯高興。一切都是這顆如水晶般冰冷、透明、有稜有角的心靈的功德啊。

飯沼臨走之前…到清顯的房間來辭行。他哭了。清顯甚至從他的淚水裏領會到種種含義。看樣子飯沼似乎一味強調自己對清顯的忠心耿耿,這使清顯到不愉快。

飯沼什麼也沒説,只是淚。他想用這個方法向清顯傳遞什麼信息。清顯與飯沼七年來朝夕相處,這始於清顯十二歲那年天,無論是情還是記憶都模糊不清。如果回憶起來,自然有飯沼這麼個人的存在。清顯的少年時期,飯沼簡直如影隨形,一條髒兮兮的藏青碎白花紋衣服的黑黢黢的影子。清顯越是對他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他的無法容忍的不滿、無法容忍的憤怒、無法容忍的否定越是沉重地壓在清顯的心頭。但是,也正因為飯沼憂鬱陰暗的眼睛裏潛藏的這些情緒才使得清顯倖免受少年時期難以避免的不滿、憤怒和否定。飯沼所追求的東西始終只在自己的心裏燃燒,他越是對清顯寄予某種期望,清顯就離他越遠,也許這是自然發展的趨勢。

當清顯把飯沼收買成自己的心腹,將他對自己施加的壓力化為烏有時,也許清顯就已經在神上向今天的別離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對主僕不應該這樣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飯沼垂頭喪氣地站着,清顯心情鬱悶地看着從他的藏青碎白花紋衣服的出的些許雜亂的、映照着夕陽的。他的強加於人的忠誠得到這個厚實、沉重、令人厭煩的體的保護。他的體本身就充滿對清顯的責難,連在夕陽映照下滿臉髒兮兮的凹凸不平的粉刺的閃亮都如泥濘的光澤,以一種厚顏無恥的光芒敍述着相信他而與其一起離開這裏的那個阿峯的存在。這是多麼的傲慢無禮!少爺被女人拋棄,孤獨痛苦,而學僕竟然得到女人的信任,趾高氣揚地離開這裏。而且飯沼相信自己今天前來告辭也無疑完全出於對清顯的忠誠,這使得清顯焦躁不安。

然而,清顯保持着貴族般的態度,顯示出些許冷漠的人情。

“這麼説,你出去以後,很快就要和阿峯結婚囉?”

“是的。承蒙少爺同意,是這麼打算。”

“到時候通知我一聲,我要送點賀禮。”

“謝謝。”

“安頓下來以後,來信告訴我地址。説不定什麼時候去看你。”

“如蒙少爺賞光,我再高興不過了。不過,蝸居小屋,恐辱貴體。”

“這就不要客氣了。”

“是,既然您這麼説…”飯沼又哭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張糙的再生紙擤了擤鼻涕。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從清顯嘴裏説出來的每一句話,在今天這個場合都恰如其分。顯然,在這種場合,清顯這麼暢説出的這些沒有絲毫情的話語反而令人動。清顯本來只是生活在情世界裏,現在因為需要,學習了心理政治學。必要的時候,這個心理政治學也應該可以適用於自己。他學會了以情的鎧甲武裝自己,並且把鎧甲磨得錚亮。

從一切不安憂慮的情緒中解放出來的這位十九歲的少年,沒有煩惱,沒有苦悶,覺到自己是一個冷漠的萬能的人。一件事情已經完全終結。飯沼走後,他從敞開的窗户眺望着綠葉葳蕤的紅葉山倒映在湖裏的美麗影子。

窗邊的櫸樹枝葉茂密,不使勁探頭,就看不見第九段小瀑布落入水潭的景象。岸邊的湖面覆蓋着蓴菜的淡綠,平蓬草雖然還沒有綻開黃花,但透過大廳前面彎彎曲曲的石橋的縫隙,可以看見花菖蒲的利劍般翠綠葉叢上盛開着紫和白的花朵。

清顯注視着剛才停在窗框上的一隻吉丁蟲正慢慢地爬進屋裏。它的閃耀着金綠光亮的橢圓形甲殼上有兩道鮮豔的紫和紅的線條,緩緩地動彈着觸角,線鋸般的細腿一點一點向前移動,渾身凝聚的沉靜穩重的光彩在永恆逝的時間裏顯得沉重滑稽。清顯的心不知不覺地被吉丁蟲深深引過去。蟲子保持如此燦爛優美的姿態一點一點往清顯方向移動,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彷彿教導清顯如何才能有聲有地美好度過每個瞬間都在無情改變現實局面的時間。他自己的情鎧甲又是怎樣的呢?是否像這隻吉丁蟲的鎧甲那樣放着自然美麗的光彩、而且厚重得具有抵抗外界一切東西的力量呢?

此時,清顯覺得周圍繁茂的樹木、藍天、雲彩、屋頂的脊瓦…所有的一切都為這隻吉丁蟲而存在,吉丁蟲成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世界的核心。

今年的祭祀先祖的氣氛似乎與往年不同。

首先,在祭祀之前,飯沼一個人就早早地把屋裏屋外打掃乾淨,擺好祭壇和椅子。今年飯沼不在了,這些工作都落在山田肩上。按説,這不是山田分內的事,而且以前一直都是由年輕人幹,現在自己不得不承擔起來,心裏很不愉快。

其次,沒有邀請聰子。雖然只是少了一個應邀前來參加祭祀的親戚,更何況聰子並非真正的親戚,但是客人裏面沒有一個比得上聰子的美貌。

神靈對這些變化似乎也不太高興,正在祭祀的時候,天空突然陰雲密佈,電閃雷鳴,正在傾聽神官念祈禱文的婦女們擔心下雨,心裏發慌。幸虧身穿紅裙的巫女將神酒斟在每個人的酒杯裏,天空頓時放晴,而且陽光強烈,照在她們低着頭從衣領出來的如白井筒般、抹着厚厚白粉的脖頸上,沁出細細的汗珠。這時,棚架上的紫藤撒下濃郁的陰影,坐在後排的客人受到廕庇。

祭祀時對先祖尊慕和緬懷的氣氛一年比一年淡薄,如果飯沼在場,恐怕一定大為惱火。尤其明治大帝駕崩以後,明治的帷幕早已過時,先祖變成與現今的時代毫無關係的遙遠的神像。參加祭祀的人當中雖然也有先祖遺孀等幾個老人,但他們的哀悼的淚水也早已乾。

祭祀儀式的時間很長,女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也一年比一年大,連侯爵也不敢制止她們。侯爵現在也覺得這個祭祀已經成為沉重的包袱,希望儀式要輕鬆一些,不要太沉悶冗長。儀式進行的時候,侯爵一直注視那個琉球人長相的巫女,她濃妝豔抹,格外鮮豔,那一雙倒映在素陶酒杯裏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的影子讓侯爵看得出神。儀式一結束,侯爵就匆匆走到嗜酒如命的海軍中將的堂弟身邊,大概説了什麼猥褻的笑話,惹得堂弟尖聲大笑,引起大家的關注。

深知自己憂傷的八字眉容貌非常適合這種祭祀儀式的侯爵夫人的表情紋絲不動。

至於清顯,他雖然也在底下嘀嘀咕咕説話,逐漸失去虔敬的態度,但看着眼前整個家族的婦女都集中在五月末紫藤花葉盪漾的陰影底下,這些包括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末等女婢在內的所有女人,一個個面無表情,沒有絲毫的悲傷情緒,只是服從命令地集中在這裏,一會兒又風雲散而去。她們心頭充滿着不可思議的沉重凝固的不快,一張張臉卻如白晝的月亮般蒼白呆滯。清顯鋭地受到她們之中飄蕩的空氣濃郁的氣味。顯然,這是她們發出的氣味,聰子也屬於這個類型。即使用包裹着潔白幣、纏着數重光滑堅硬的綠葉的楊桐樹玉串也難以祓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