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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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落在人面峯背後的時候,魏天貴趕的驢車剛好走到公路側坡上的那條岔路,藉着一股衝力,哐嘡哐嘡地順坡溜下了沿着河岸的古道。於是,柏油路上嗚嗚的汽車聲漸漸遠了;稀薄的暮,從東邊,從黃河的河灘那邊倦倦地瀰漫過來。這一片淡藍的暮靄,似乎濾去了所有的噪音。現在,只有“格——格”的蛙鳴,不時懶懶地從這裏或那裏響那麼一兩聲了。
走到這裏,才算走出了城市,踏上了農村的土地。
西邊,越過柏油公路如長城一般的路基,可以看到綿延的羣山的最高處,落的餘輝勾勒出了人面峯的輪廓。它名副其實,真像一張仰面朝天的人臉。山頂上的平台如同寬闊的前額,一塊突出的巉巖和那下面陡峭的絕壁,構成了高聳的眉稜和深沉的眼睛。往下,一條傾斜的山樑和山樑盡頭垂直而下的高崖,是略帶傲氣的鼻子。接着,一道線條明晰的鋸齒形的山峯劃出了兩片緊閉着的清秀的嘴,最後,一座圓頂的高巖給整張臉安上了一個倔強的下巴,它在山脊上躺了不知幾萬、幾十萬年了。每年老歷五六月間,太陽總從這張臉旁邊落下去,使這張臉發出一種金的靈光,而它永遠一聲不吭,就這麼躺着、躺着,彷彿在思索什麼深奧的問題,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
過去,在魏天貴年輕的時候,莊子上的人都説人面峯活像他的側影影子哩。
古道逐漸靠向河岸,離公路越來越遠了。從黃河岸邊到這條人踏車碾的土路,中間是一片平展展的草灘。灘上長滿細密的“爬地虎”——一種順着地面扯藤的蘆葦。魏天貴避開馬車、汽車、拖拉機的錯的車轍,把驢車趕到路旁的草灘上。車輪在柔軟的、長得正盛的“爬地虎”上簌簌地滾過,輻條錚錚作響地擊打着堅的芨芨草。驢邁着細碎的步子,不時搖搖頭,嘆息似地噴一兩聲響鼻。這時,聽到了黃河水拍打着齒牙形的河岸,發出有節奏的啪啪聲,間或,還有河岸崩塌的轟鳴,像隱隱約約的悶雷似的,掠過“爬地虎”的葉尖尖子,向田野和荒灘滾滾而來。
只有到了這裏,魏天貴才能開動腦筋來思索。是的,腳踏着自己這麼悉的、對自己這麼親切的土地,才能喚起那種農民的回憶和經驗。魏天貴雖然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但仍和農民一樣,他的思索是離不開經驗的,而經驗只能從回憶的深井中去提取。
這幾年,每年夏初他都要打發他的二兒子給他的老朋友、老上級——地委副書記賀立德送些菜,夏初,正是城裏人缺菜的時節。今年,為了打聽外省先進隊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情況,他自己趕着驢車來了。
十五年前,他就由賀立德派來的人偷偷地領到這裏來過。如今,房子已大大改觀。三面紅磚牆圍起了一個單門獨院。甬道兩旁的土地雖然不多,但花草的品種不少,綠的、黃的、白的、紫的,株株都在爭榮鬥豔。兩棵老葡萄的褐藤條攀援着白木支架,綠陰遮住了半個院落。驢車當然是進不來的,只能拴在院門口的水泥電杆上。當他把那麻袋菜按他過去的“聯絡員”、現在賀立德續絃的夫人劉玉青的指點,提到貯藏室去的時候,一路曲裏拐彎的,進了這屋穿那屋,更使他有一種隔世之了。
今天,賀立德是怎麼跟他説的呢?
“不要趁風揚場、下雨和泥。”賀立德告誡他“現在説搞大包乾,刷地都搞起了大包乾,難道咱們搞了二十多年的集體化就白搞了麼?老實説,對現在這些新道道,我總有些懷疑…”
“可附近那些社隊搞了包乾到户,都見了成效哩。咱們大隊的人,也有了這個要求。”他説。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是咱們多年樹起來的紅旗。別看他們現在包乾到户鬧得歡,一旦上面要合,還得合起來。”賀立德有把握地咂咂嘴,又微微一笑“羣眾要求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社會主義。當然囉,現在有人説,‘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話是不對的。可是,包乾到户的質還是值得懷疑的。老實説,説得好聽點,它不還是解放初期的單幹嘛。而從解放初期的單幹,到後來的合作化、公社化,我們走過來的路容易嗎?這你最清楚。你們隊人人富裕,這不證明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嗎?老魏,現在咱們都老了,要穩重點了,別再跟着人瞎跑。這是我不把你當外人,這話,我當着眾人是不説的…”過去,賀立德總是用不容置辯的語氣對他説話。現在,賀立德的語氣雖然不是那麼肯定了,但好像還有不容辯駁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就建立在他們大隊的實際例子上。不錯,因為我們中國之大、之複雜,你要論證任何論點都能信手拈來一個恰當的例子。然而,要用他魏天貴這個大隊來證明賀立德所謂的“過去的辦法正確”他卻有他自己的看法了。可是,他的這個看法又不能向賀立德説出來。這二十多年來他是怎樣走過來的,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想到這點,他頓時失去了説話的興致。這當兒,劉玉青正好笑地走進客廳來。
“瞧老魏給咱們送的那些菜,真新鮮!老賀,別看你是地委副書記,現在誰還念着你,不就是老魏嘛。老魏,別走了,就在這兒吃晚飯。”他不怎麼喜歡這個原先叫劉衞青,現在又改回叫劉玉青的女人。他覺得這婦道人家心裏的道道兒太多了,他甚至懷疑她“別走了”這話裏的意思是“快走吧,咱們要吃晚飯啦”!他告辭了。
“算啦,我還要去給我丫頭買東西哩。”最後,賀立德把她送到院門口,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唉!現在,咱們都在為兒女心囉。”天還沒有黑下來,在古道上,還能看到如鏡面一般的河灣上閃閃爍爍的微弱的亮光和岸上一叢叢駱駝刺的小白花。沙岸起伏不平,在閃爍的水光中呈現出一條模糊的曲線。而家燕還在河灣上翻飛,捕捉晚食——這會兒,正是蚊子猖獗的時候。一隻綠頭花翎的野鴨,像被槍子兒打中了一樣,收起翅膀,撲地一下扎進茂密的葦叢裏,再也沒有聲響。這一段河灘平坦,河面開闊,河水現在温靜得彷彿也在耽於思索似的。
不過,賀立德説得也對:他們都老了!賀立德雖然穿着細料衣裳,趿拉着皮拖鞋——就這光能套個腳尖尖,沒有後幫的鞋,怕也得四五塊錢一雙吧,可是肚子已經腆了出來,鬆弛的兩腮耷拉到嘴角,甚至説話中間也嘟嘟地動彈,前十幾年那樣充沛的力連一點影影子也沒有了!
自己呢,難道就比老賀強麼?手往脖子上一摸,鬆鬆垮垮的老皮底下就是幾筋,耳朵後面也陷下去了一個坑,鬍子拉碴的,兩面腮幫上都刻上了一道道弧形的皺紋;前幾年還好,這兩年背也有點佝僂了。要是把塑料布向馬路邊一鋪,抖開麻袋把黃瓜西紅柿朝上一倒,起秤桿往旁邊一站,和那幫自由市場上唯利是圖的販子又有什麼兩樣?有誰能看出來他是上過報紙的人物、赫赫有名的英雄?有誰能看出來他曾是顯赫一時的“頭頭”、掌過縣革命政權大印的“司令”?有誰能看出來他十幾年前的風姿?那時候,他高個子、寬身板、大臉膛、直鼻樑,一對蒙古型的細眼睛透着明剽悍,不説別的,那兩排堅實整齊的牙齒,就叫每天用白玉牙膏刷牙的學生娃娃歎為觀止了…可是,現在,如果真跑到自由市場上去,人家看的準是他面前的麻袋:“喂,老鄉,這黃瓜怎麼賣?”他不覺嘆了口氣。腦子裏又不由得浮出尤小舟的影子來。
去年——一九八o年冬天,尤小舟又調到他們這個縣上來了。新來乍到,也不顧縣裏複雜的情況,就在“三幹會”上極力主張把田包下去。尤小舟也是他的老朋友,當時他還真替這位縣委書記捏了把汗。
“彆着急,慢慢來。”他勸道“以前的經驗你還不汲取麼?”
“還不着急,怕什麼?”尤小舟卻沉着臉説“只要農民吃上飽飯,我再去蹲監獄也沒有關係。何況,現在還不會再把我送進去。”尤小舟不像賀立德,這個人不輕易説笑,卻讓人到親切和真摯。他的目光雖然嚴厲而富於自信,但同時顯出正直和坦率。因為年輕的時候是近視眼,現在到了老光眼的年齡,倒可以摘掉眼鏡了。
“包乾到户,並不觸動集體所有制,而是在集體所有制下改革分配形式和人與人的關係。”尤小舟向他解釋道“‘大鍋飯’不能吃了,一些社隊幹部的瞎指揮、多吃多佔、強迫命令,甚至壓迫農民的情況也能杜絕了,這又有什麼不好?當然,我也知道,過去,一陣風,一邊倒,一刀切,一言堂,這四個‘一’害死了咱們!現在我不搞一刀切,各個大隊可以據自己的情況選擇具體形式。譬如你這個大隊,晚點搞甚至不搞也可以。”哼,大大小小的石頭可不是那麼容易搬掉的。半年下來,就河邊這些窮隊搞了包乾到户,大部分社隊幹部都指着他魏家橋大隊説:他魏天貴“半個鬼”為啥不搞?他不搞咱們也不搞,跟着“半個鬼”沒錯!依然故我,今年生產還是上不去,而這罪過卻像是他魏天貴的。
前天,尤小舟在縣城開完會,又騎着自行車來到他家。進了門,四處掃了一眼,隨口問道:“老魏,老伴兒沒了幾年啦?”
“四年。”
“少年夫老來伴,我看,你也該找個老伴兒啦。”説完,尤小舟難得地笑了笑。
他沒有搭腔。你都覺得可笑,還叫我找老伴兒麼?這個人,想跟人嘮嘮家常都嘮不到點子上。有啥你就説吧,你又不是給我介紹對象來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尤小舟又沉下臉。
“現在,拿鍬把子的都歡包乾到户,而縣上、鄉下不拿鍬把子的倒起心來了,説它是個體經濟。其實,勞動是分散來幹,還是合起來幹,這是勞動的一種技術要求,主要是生產力決定的。我們現在的農業生產,就大部分來説,還是手工勞動。拿你這個有名的先進大隊看,不也是手工具佔絕大多數麼?在這種情況下,還是宜於分散來幹。就是將來現代化了,有許多勞動按技術要求也還要分散幹,不但農業是這樣,其它行業也有這樣的。譬如汽車司機,他只能一個人開車,他開到共產主義,也只能一個人開呀。那你能夠説司機的勞動就是單幹,是個體經濟?”他弓着坐在炕上,聽尤小舟侃侃而談。心裏卻想:好,現在城裏和鄉下不拿鍬把子的人一起來反對你,你知道困難了吧?你這明明是來動員我了。那你就下命令好了,何必費這些唾沫。你尤小舟喲,真是個尤小舟!
於是,他去找賀立德了,但賀立德的看法和尤小舟截然相反。
這需要他自己開動腦筋來思索了:他的一生,他當書記的二十多年…他只能自己來思索,不能告訴賀立德,也不能求助尤小舟。他屬於個人的秘密太多了。
西方的餘暉熄滅了,黛青的人面峯在一片淡藍的、透明的光中默默無言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