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那麼,好吧。”他看見吳尚榮眼睛老盯着那一網兜山東梨,於是掏出一半,在吳尚榮沾滿油灰的挎包裏。
“看在咱們一頓飯的情上,我也不埋沒你。喏,這點梨,我再給你十五塊錢——多,我也沒帶——你到省上縣上再跑跑去。你要找上了能賣你技術的地方,就別來,以後叫人把錢捎還給我。要是你的技術賣不出去,你就到魏家橋來找我。”他回魏家橋了。
頭幾天,他高枕無憂地在家裏等着。他料定吳尚榮非來找他不可——悉吳尚榮的人都不敢要他,不
悉吳尚榮的人又要看他的證明,而肯定吳尚榮身上連巴掌大一片蓋紅戳戳的紙都掏不出來。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吳尚榮還不見影子。他又暗暗埋怨自己:為啥當時不把這尕子抓過來?呸!忘了他是外鄉人了,他為啥就非來魏家橋不可?羅寡婦説得對,外鄉人的衣胞都是撂在家門外邊的,只有咱們這一帶人養下娃娃,衣胞才埋在門檻裏面。所以外鄉人能到處跑,四海為家,只有咱們這兒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還得回來。
一天黃昏,紅漸漸西沉。他正躺在炕上自怨自艾,忽聽門外一陣
烈的狗吠。他心中一動,趴在窗台上一看:果然是吳尚榮來了。
半個多月不見,吳尚榮更狼狽了。那個骯髒的挎包帶子也斷了,正用它甩着打狗;跟抹布一樣黑的襯衫,本來還有兩顆釦子,這趟來,連一顆也沒剩下——這副模樣,怪不得狗要朝他叫喚哩。
他先讓狗對吳尚榮咬一會兒,趕緊打發他在家過暑假的女兒去宰雞。
“還宰雞哩,我都吃不上一口…”他女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去,你懂啥?你吃了雞光會在炕上孵蛋!”他把手一揮,又躺下了,還高高地蹺起二郎腿,吳尚榮驚魂未定地進了門,他也沒有一點想爬起來的表示。
“來啦,”他懶懶地打了個招呼“在哪兒找到工作了?”
“唉,別提了!”吳尚榮還沒有坐下,就哭喪着臉訴開了苦“在老家,有個人寫了副對聯,後來給打成了個反革命。對聯説:‘看破時事驚破膽,吃透人情寒透心。’現在,我就落到這步田地啦!”
“別站着,坐下。”他隨手指指炕沿“你過去不是厲害得很麼?我早就説你:你是屬鴨子的——煮爛了嘴還煮不爛。現時咋蔫得跟鼻涕一樣啦?”
“唉,沒法不蔫!”吳尚榮一句三嘆“肚子不饒人啦。家裏還有四張嘴哩。一想起他們,飯都吃不下…”
“噯,也別不吃飯。”他一連聲叫女兒端飯來“吃了飯咱們再説。”他女兒把又肥又的雞炒好,白生生的大米飯端來。吳尚榮和他過去在工辦大樓裏一樣,也不客氣,就着炕桌,盤起腿埋頭便吃。這時的吳尚榮大概忘掉了家裏的四張嘴,把一隻雞吃得光光的。然後抹抹嘴
,打着飽嗝,拿起他專用來敬客的香煙,看看牌子,點着火
起來。
“飽了沒?”
“飽了。”吳尚榮喝着配茶,着香煙,沉醉在酒足飯飽後的那種愜意的眩暈裏。
“這兒的生活比你們老家咋樣?”
“嗐!那別提啦,我們老家,這幾年搞得最慘!”
“你願意把你家遷來,在咱們大隊幹麼?”
“哎呀!魏書記,那還用問嗎?”一個在槍尖刀口下不眨眼的好漢“驚破膽”、“寒透心”後,肚子一癟,就被一頓好飯打倒了。
“當真?”
“當真!”
“好。”他一
,霍地坐起來“明天我就去給你開準遷證。你們家的房子我給你蓋,搬遷費我給你拿。你從明天起就給咱們大隊幹活。我不叫你幹農業,你就給我籌劃着辦工廠。辦啥廠,咋樣辦。你拿主意。需要啥,你説話。搞不到的玩意兒,我給你一張條子,保險你手到擒來。可是,你尕子還要跟我大辯論,‘萬歲’、‘萬歲’的,我也不饒你,轟你那四口子回去吃紅薯不説,還要把你送公安局!”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吳尚榮就目瞪口呆了。
第二天,吳尚榮就開始給魏家橋大隊跑辦工廠的材料。吳尚榮意想不到,拿着他魏天貴寫的語句不通、歪歪斜斜的條子,果然手眼通天。原來,到他這兒避過難的二十多名領導幹部,來的時候雖然隱姓埋名,走的時候卻都跟他成了患難之,悄悄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訴了他。這裏面竟有省委書記處的一名書記,省人委的三個廳局長,最小的也是專署的處長。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有什麼用,這一來,真應了劉衞青的話,成了他手中一大筆無形的財富。
“九一三”事件以後,這些人中間一半以上已進入了省、地級革命委員會或當了部門的領導,看到老朋友要辦集體所有制的工廠,又不是為他自己謀私利,馬上大開綠燈,還替他想方設法,他用最優惠的價格買進了機器、材料,很快在黃河沿辦起了一所機修廠。
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機修廠轉一趟,行使他董事長的職權。機修廠的門口鋪着煤渣,兩邊是土坯壘起的牆垛,牆垛上架着拱形的鋼樑,吳尚榮本來準備在鋼樑上安幾個圓形的木牌,寫上廠子的名號,可是他不同意,指揮工人把土牆刷得粉白,自己用大排筆蘸着濃墨描出了“魏家橋農機修理工廠”幾個伸胳膊蹬腿的大字,後面還畫着三個大驚歎號。
機器一響,就是他最高興的時辰。馬達的隆隆聲,皮帶的啪啪聲,鐵器的叮噹聲,使他的夢想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土地。他覺得自己彷彿騰空而起,像鳥兒一樣翱翔起來,地平線在他下面漸漸縮短,世界在他眼前漸漸擴大。現在,他不僅知道了瑞士不在上海,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蘇聯、美國、本、越南、阿爾巴尼亞,還有一百幾十個國家;有的國家以專造一樣物件出名,譬如表吧,那就數瑞士的最好;美國會造飛機,
本會造化肥,加拿大小麥的產量高…這個無限擴大着的世界使他也膨脹起來,他覺得自己可以跟賀立德頂一頂,碰一碰了。是的,為啥他老要當兩面派、“半個鬼”呢?
但是,賀立德卻兜頭給他潑了盆冷水…
遠方,不知哪個莊子,響起第一聲悠長的雞鳴,好像曉風中飄蕩的一遊絲,隱約可辨的,顫顫巍巍的,越飄越細,越飄越遠。黑夜,漸漸開朗,世界不再是混沌一團,雖然還沒有黎明,但己可依稀地辨別出周圍的層次,土路慢慢呈現出灰白
;被驢車驚起的一隻土百靈,悄悄地在草灘上低低地飛翔到暗淡的夜幕後面,
驢大概嗅到了黎明的氣息,開始要舒展舒展筋骨,加快了步子。
夏天的黎明,也是跑着來到的,不久,遠處的村莊不知不覺地顯出來模糊的身影。它們還在沉睡。偶爾發出的雞鳴和狗吠,都似金屬的鏗鏘,在一片一片劈削着稀薄的黎明。人們卻還都悄無聲息,但可以想像到,一會兒他們就將充滿活力地從各自的家門出來。不過,這會兒還是寧靜的,甚至是温馨的。啊,老實而勤勞的莊户人,你們永遠這樣
出而作,
入而息,可你們受了多少苦啊,賀立德説“我們走過來是容易的嗎”這個“我們”應該是指莊户人,不應該是賀立德這樣的人。
這時,他想着和賀立德的那次辯論。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一天,賀立德來他們大隊視察。北京吉普直接開到田頭,嘎地一聲停住。他們隊經常有省、地的領導來,有時候還帶着外縣的參觀團。省、地的幹部向他們介紹説,魏家橋的成績全是學大寨、狠抓階級鬥爭的成果…這一次,卻是賀立德一個人來的。
現在回想起來,賀立德從那時就開始發胖了。額頭兩角放着油光,臉上的皺褶圓潤而均勻,像心描畫出來的一樣。那大概是賀立德一生中最
風得意的時候。他下了車,後面還跟着提着小馬紮的通訊員。
“提回去!”他擺好辯論的架勢,先對小通訊員發一通火。
“莊户人都在田裏薅草,你提着個馬紮給誰坐?像個啥樣子?”賀立德轉過臉來,看看他,又看看驚愕的通訊員,寬容地一笑:“我今天是下隊來勞動的,又不是來作報告,提這個幹什麼?”賀立德竟真跟他走到稻田邊上,一路和田裏的社員親熱而不失尊嚴地問幾句莊稼話,然後,毫不猶豫地下皮涼鞋,扒下尼龍襪,挽起褲腿,撲通一聲跳到田裏,和他並排薅起草來。
過了一會兒,田裏的莊户人都自覺地慢慢遠離這兩位大人物。賀立德在水裏抓了兩把。撈起幾三稜草,直起
向四周看了看,才説:“怎麼哪?老魏,今天怎麼這麼大火氣?”
“咋這麼大火氣,”他也直起,把手裏的雜草扔到田埂上。
“我早就想找你談談。不談,咱就不配當共產黨員。你看看現時農村搞的啥樣子?一會兒學大寨,一會兒學小靳莊,一會兒割資本主義尾巴…誰坑害老百姓你們就用誰,只圖這樣的人聽話,像羅麻子這樣的人都當了公社書記了…再這麼下去,非又來個六o年不行!”他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説起。
“哼哼?”賀立德用鼻孔笑了一聲“你還要找我談哩,正好!我問你,要是你手下的隊長不聽你話,你用他嗎?你也不用吧。用哪樣的人?用你這樣的人嗎?老實説,別的隊都政治評分了,你們隊還在按勞分配,搞資產階級法權;別的隊自留地都收了,你的隊自留地還在社員手裏;你把上風頭的麥子分給社員當口糧,下風頭的公糧;拿社員家的乏羊、老羊換上
任務的肥羊、羯羊。這些事有沒有哇?老實説,要都像你,還要不要給國家做貢獻?這像共產黨員做的事嗎?老魏呀,你自己的小生產習慣不改,還來跟我説哩。你應該好好學習列寧的一篇文章:人家要‘走出彼得堡’,你要走出魏家橋哩!老實説,我今天來就是要給你敲敲警鐘的。”他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蹦跳不起來了,是的,老賀説的事他都幹過“鐵的邏輯”又一次擊敗了他。
“老魏呀,你不要自己覺不着,”賀立德又提醒他道“你的機修廠裏用的盡是些什麼人?哼哼,吳尚榮!老實説,檢舉你的材料在省委、地委壓了一沓子,不是唐書記、王主任跟我,你早倒黴了!你還到處散佈大寨是靠國家支援的。國家支援了你沒有?機修廠是靠誰建起來的?你一年用多少化肥?你哪一點不比別的隊特殊?老實説,先進的社隊哪一個不吃點小鍋飯,要不,這‘豎紅旗’的‘豎’字怎麼講?唉,你是老糊塗了?説這些對你也沒利的話幹什麼…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跟羅麻子過不去,可他從來沒説過你一句壞話。這種人才是聰明人,上面説誰是社會主義,誰就是社會主義,上面説誰是資本主義,誰就是資本主義,像你…非吃虧不行!”
“那,你把我書記撤了好了!”本來想跟賀立德發一頓脾氣的,本來想像尤小舟一樣為民請命的,卻被賀立德的一番話剝得光光的,他只好氣惱地這樣説。
“嘿嘿!”賀立德把幾三稜草終於打成了一個結,扔到田邊上,隨即拉拉他的胳膊,彎下
來,一面薅草一面説“你還記得吧,十年前,你在那廁所裏教給我的話。重要的不是那話。你別看你沒有文化,可教給我一個樸素的真理:人,只有先保存自己,才能夠談到別的。你教給我的東西,你自己倒忘了。不當書記,你當什麼去?六八年那年,我沒叫你在縣上掛個名,是我考慮不周。要是國家幹部,調你哪兒去都行。現在,你不當大隊書記,那就跟社員一樣了,打鐘出工,打鐘收工,你想辦點事的機會也沒有了。你看那尤小舟,老實説,人是個不錯的人,過去我們是一個部隊的。現在他雖出了監獄,可又進了幹校,一輩子有多少為人民服務的時候?你別學他,啥提意見啦,向中央寫信啦…你悶頭幹你的,少説話,少招惹是非。老實説,那些老領導都
關心你哩,我這次來,就是他們叫來的,老實告訴你吧,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又快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羞愧,嘴裏唔唔地響着,再也找不到強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詞句,還能説啥呢?他不是也嘲笑過尤小舟麼?老賀的這種處世哲學不是來自他的傳授麼?在他想改變這種處世哲學的時候,老賀卻還要把它恪守到底。唉,不但這些年來辦的錯事裏他件件有份,連老賀這種領導作風也是在他這種下級的身上形成的。要人人都是尤小舟,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好得多。
膨脹起來的他,和肥皂泡一樣,被賀立德一指頭就戳破了。
賀立德今天所説的“我們過去的辦法”就是這樣:一方面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搞得莊户人無錢無糧,走投無路,一方面又大“豎紅旗”給一些隊“吃小鍋飯”對“紅旗隊”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豎起來的“紅旗隊”富了,就可以拿它當招牌,當武器,拿它當“榜樣”去砍別的社隊的“資本主義”
“紅旗隊”虛假繁榮,一般隊則惡貧困。而他呢,已經做了這塊招牌,現在不想做也由不得他。他氣沮了,他懊喪了,他想到他過去自以為得計的努力、謀劃,為了莊户人的利益費盡騰挪變換的手段。全是一場空,包括他和那些老幹部們真摯的友誼,都被賀立德所利用,成了賀立德的“辦法”之一。
而今天,賀立德還在拿他當例子來證明“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