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白雪麗陽春奇峯由地平湧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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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便是些長年挑着行李,跟在後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風景,挑起轎簾外,所有婦女照例是轎簾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見轎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剛從友仁轎前過去,忽聽後面長年吆喝起來,同時又聽空中“嗡”的響了一下。友仁連忙探頭轎外,喊過長年詢問。那長年道:“適才一陣風颳過,不知怎的,上轎的時節,抬轎的搭扣沒扣好,大娘、大小姐和蘭她們的轎簾都被風颳了起來。偏巧那鬼道士走來,竟往大娘、小姐的轎裏面探頭去看。我們見他不老成,罵着要打他,才嚇得他往田裏踩着稀泥跑了。我們怪抬轎的不小心,他們還死不認賬呢。”友仁聞言忙攀扶手,探出頭去,往回路上四下裏細看,只有遠處場壩上有兩三匹黃牛在那裏曬太陽。正是鄉下吃早飯的時候,雖然到處都有茅舍炊煙,並無人影,哪裏還有道人蹤跡。問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無際的水田。縱有秧針,才出水面一兩寸,有人也無處躲藏。
若在平時,友仁一腦子都是孔孟之書,哪信什麼魔外道。自從在青城山遇見那個怪老頭兒,又聽羅鷺平説起劍仙異人,那般活靈活現,只有數月光景,已然改了觀念。
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自己雖無目的,不由也要隨處留心。友仁暗想:“這兩次又遇見那個道人,尚可説他是土著,另有捷徑或者腿快,又從前面趕回。惟獨這陣風來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説不曾覺有風,連轎門幾串穗子都是面飄拂,不曾胡亂擺動。簾鈎縱不牢固,也不能後面三乘轎子的簾兒同時被風颳起,那道人又有那種可疑行徑。”不駭怪起來。仗着一行人多,雖不害怕,總覺心神不安,如有大禍將至。當時恐啓家人驚疑,也未深説。只命長年招呼,將甄氏轎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錢,快走。”成都轎伕,本來出名的又穩又快。一聽客人加了酒錢,自是賣力,一個個格外打起神,往前飛走。雖然道路泥濘,不住能生巧。友仁在轎中,望見前面兩乘轎子平如順水輕舟,貼在轎伕肩膀上,紋絲也不動地直向兩旁雪枝底下穿行過去。只聽泥腳板踏在泥水上叭叭響成一片,與轎伕呼喝之聲相應,兩旁尺許來長轎圍上的紅綠穗子着微風,一齊向後飄拂,身子穩得和騰雲一般。
沒有半盞茶時,已跑出了幾里地,眼看再轉過一兩個田岸,便是進城大路。雖喜快到地頭,不知怎的,友仁還是覺得心神不寧。正不解今是何緣故,無事發煩。忽聽後面鑾鈴響動,蹄聲得得,耳旁又聽喊聲大起,不由大吃一驚。還未及將頭伸出轎門去看,一騎快馬,已從斜刺裏飛一般往轎前衝來。定睛一看,不高興起來。同時來人已先時出聲招呼。原來馬上坐着一個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親的小孟嘗羅鷺。因為算計姑母壽期將近,友仁全家快來,按照習俗,子尚未過門,本不應親身前去接。一則男家並無多人主持,再則自己和友仁,又是總角莫逆之,素來天豁達,連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幾月,哪還在乎這個。更加平一班好友因他婚禮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老了臉皮,親來接,以免友仁不常大舉出門的累贅,好幫着下船時照料。這兩他都約了那兩個教他武藝的名師申純、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計船到時刻,往河干候。他卻沒料到友仁因成都親友大多,羅鷺平素又不拘小節,不比在青城是個山居,自己素來恬淡,除年節外,不與外人往來,凡事還是本着俗禮,省人背後議論。知他必在當午船到時候來接,特地多給撓夫子酒錢,頭天多趕了一站多路。次未明開船,天亮就到。打算將、妹送到秦家之後,再去拜望羅鷺。
羅鷺午前到了河干,聞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聽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馬快,沿路趕了下來,申、任二人在前,羅鷺在後。剛剛放完一轡頭,按馬緩行,耳旁猛聽路側叢樹林裏有人説道:“我出現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夥人雖然免難,畢竟還是被牛鼻子跑了。”又聽一人道:“那廝惡貫滿盈,不久終伏天誅。我們還是找白矮子去吧。”羅鷺剛覺那頭一個説話聲音非常耳,要想回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師已將繮繩一提,放開轡頭,跑了下去。羅鷺的馬戀羣,不等羅鷺抖繮,一聲長嘶,也自跟蹤往前飛跑。畢竟心中惦記接人,被馬一跑,未暇深思。彷彿耳際還聽得天空似風箏般很細微地嗡嗡響了兩聲。當時只顧放馬揚鞭,追趕前騎,均未在意。
直到會見友仁,一心敍闊,隨即丟開,將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別引見之後,挨着友仁轎子,且談且走。不覺過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驚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個什麼?”羅鷺抬頭往上一看,只見一片灰雲,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峯,撲面飛來。彷彿很快。正在相顧驚異,耳旁猛聽申純驚叫道:“禍事到了,前面的人還不停轎下來逃命?”言還未了,那座奇怪的雲峯已疾如奔馬一般捲到,忽然飛沙走石,狂風大作,天無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嚇得人喊馬嘶,亂作一片。羅鷺和兩個武師那般本領,竟會搶不上前頭去。只勉強翻身下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顧。還算好,那風雲來得也快,去的也急,沒有半盞茶時,便即過去。依舊暖風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雲峯在光下滾滾飛馳,轉眼往天邊飛去。
這時幾乘轎子大多連人跌翻,轎頂也被風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亂。風勢略定,羅鷺見第二乘轎子倒在路旁,兩名轎伕一個還在抱着轎杆掙扎,一個伏在地上連動也不動。心中惦記着芷仙,不知可曾受傷,首先一箭步縱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噯呀”一聲。原來轎中芷仙,竟然被風颳得不知去向。這一驚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從轎中跌出,總算還不曾受傷。因為變起非常,本已嚇得面無人。再聽羅鷺在芷仙轎前失聲驚叫,料知出了事故。懸着心跑將過來一看,越發嚇得體似篩糠,又驚又痛。還算羅鷺稍微鎮靜,連同兩武師遍處尋找。除甄氏那乘轎子的轎伕有些經驗,因見風大難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轎,與友仁兩個人僥倖沒有受傷外,餘人雖然大半跌得皮青臉腫,破血,俱還在場,只不見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婦與羅鷺,兩個是骨義重,一個是比翼情深,又是傷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風颳出轎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兩武師與手下健僕,乘着快馬,往四下裏搜尋,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無蹤影。在自憂傷腸斷,一籌莫展。
那姓申的武師,當年原是綠林俠盜,外號人稱無翼神燕,生平見多識廣。見友仁兩郎舅焦急,便勸道:“我看那旋風來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風颳去,決非二三十里以內所能尋到下落。現在轎仰人翻,還有好些受傷的人和女眷們,裘兄文弱,無濟幹事。莫如命轎伕將轎子收拾收拾,派兩名家人,護送裘兄夫婦行李,尋了住處。同時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羅賢弟騎着快馬,順着風行之路往前搜尋打探,或者還有萬一之想。
否則裘小姐一個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傷,孤身在遠處墜落,也有不便。”友仁一聽,事已至此,雖然傷心,也是無法,只能盡人力,以聽天命罷了。夫二人向着羅鷺等三人,忍淚含悲,道了重託,告別往城中走去。好在轎伕雖有兩個受重傷的,還空着一乘轎子,這時業已息過來,早將殘毀之處紮好。羅鷺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兩個下人跟去,開發轎錢醫傷等費。送走了友仁夫婦。同了兩個武師,略商前途會合地點,快馬加鞭,分頭跑了下去。
可憐羅鷺既是傷心,又覺對不起友仁夫婦。如在服滿以前定好吉期,去年娶,恩愛夫早成連理,哪會遇上這樣天外飛來的橫禍?一路上心似油煎,用盡目力。一邊向人打聽,又加重託:如有人能尋見芷仙,不問人是死是活,不惜萬金重謝,連看帶跑,逢人遍告。直尋到黃昏時分,同武師分而複合者幾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雖不困,卻已馬乏難行。羅鷺更是從早到晚,只在路上討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終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問的人,還説也曾見有那座雲峯從天空飛過,只是越飛越高,轉眼不見,風也並不甚大。十里以外問人,簡直連那怪雲都無人看見,天已昏黑,無可奈何,兩武師再三勸,才垂頭喪氣,騎馬趕回。叫開城門到家,業已三更向盡。
友仁夫也是粒米未沾,哭得兩目皆腫。一見羅鷺等空身回來,知是絕望,越發大放悲聲。羅鷺對景傷情,又是一番傷心腸斷。自此勸了好一陣,才行止淚。
羅鷺重又將二武師和許多門客請至後面商議,俱都無甚善策。就中只有一個新來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紀最輕,到才不過兩月,見家人紛紛議論,先是沉不語,忽然起立説道:“裘兄來時,路上可曾見什麼異兆麼?”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後,不知如何,總覺心神不甚寧靜,不久便遇這場大禍了。”説着説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將前事説了。尤璜聞言,吃驚道:“照此説來,恐怕令妹難得生還了。”眾人正要問何故,那申武師忽然搶着説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為妖人攝去無疑。起初,我見那雲峯來得古怪,因為昔年曾在邊荒之區遇見好幾次大旋風,將山中沙石都捲成了一風柱,拔術揚塵,人畜遇上,皆無生理,先也疑是什麼颶風之類。
後見那風來快去速,那麼大風力,並無砂石擊人,又疑不類。因為急於找人,未及向裘兄細問。如今一聽這道人行徑,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歲,同了小弟,還有保姆出遊,先也是遇見一怪老婆子,對保姆説,要將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將她罵走。第二,先父帶了舍妹在門前閒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説昨之事,忽然一陣旋風,將舍妹颳去。光底下,也見那風頭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馬飛走。先父連用家傳珠弩去,均無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與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異。恐怕暫不能尋回呢。”尤璜冷笑一聲道:“如此説來,妖人猖獗,我們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師道:“若論真實武功,我等縱然不行,尚可代約能人相助。這種飛行絕跡的妖人,除了劍俠飛仙,誰還是他敵手?不過裘兄與羅賢弟也無須悲傷,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盡,吉凶禍福,正難逆料。依弟之見,明一早,再着十來個幹練家人,攜了盤川,分頭由附近各縣村鎮往前尋找,多出酬賞,尋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見,便是被妖人攝去,只好認命的了。”友仁夫婦與羅鷺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報官無用,也不報官。互相又勸了一陣,略進了一些飲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幹僕,吩咐妥當,分別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還未大明,便即起身。羅鷺不必説,連友仁也帶了兩名同來長年,跟着出城尋找。
這時,羅鷺的姑母秦家同許多親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趕來問訊。羅鷺、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見,説了經過。恐駭人耳目,只隱起道人一節不提,眾人已經駭怪萬分。親屬戚友,俱在盛時,自然不能坐視,派人的派人,親往的親往,也紛紛幫着尋找不迭。
似這樣接連亂了有一個多月,休説芷仙下落,連絲毫影子俱無。吉期自是耽誤,連秦家辦壽,一半為了想借這個催娶侄媳,因為出了這場禍事,也都冷淡下來。
兩月之後,友仁、羅鷺雖然還在尋訪,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無濟於事。
尤其羅鷺,自發生事變那天起,好似變了個人一般。常總是神魂顛倒,若有絕大的心事。素來那般好客的行徑,一概收拾乾淨。除了友仁夫婦和兩位武師還略為周旋外,對誰都冷淡起來,每只和那尤璜形影不離,同出同進。有時竟兩人關起門來談天,一談便是一夜。次天還沒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家。友仁夫婦只道他為了尋找芷仙,優傷太過,也曾勸解過幾次,羅鷺只微笑不答。
看看去夏來,不覺四月初邊。芷仙固是鴻飛冥冥,無處尋蹤;羅鷺的情舉止,也越來越覺乖僻古怪。他雖是生長在富貴膏梁之家,卻是秉賦聰明,長於知人,善別賢愚美惡,並非一味濫。凡是投奔他的,情不論新舊,只要有一技之長,無不盡情延納。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説。若來人是拿他當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發,酌贈金錢,使其知難而退,決不容留。所以門客眾多,並無好人混跡,聲勢浩大,從未惹出事端。不過來人既是些有名武師,江湖豪俠,自視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禮貌殷勤,自然有如歸之樂。及見出了事變,主人忽然對大家落寞起來,先還原諒他心神受了刺,不去見怪。
後來子一多,便以為他是重輕友,一向好友,純是以金錢來盜買虛聲,漸漸就看他不起。持重一點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攬之情,還想再住些時,伺便勸勉;那情較為豪的,早已相繼求去。有的竟連川資也不屑於要,來了個不辭而別。
羅鷺見門客紛紛辭去,凡當面告別的,雖不挽留,總還贈送極豐厚的程儀;對那不辭而別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無惜別之容。鬧得未走的人個個短氣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辭。羅鷺仍照例送了川資,打發上路。走到後來,僅剩那兩位武師,因與羅鷺情兼師友,不忍就此一走。勸勉了好多次,羅鷺總是唯唯否否。每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無常,和瘋人一般。那申武師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氣。這,竟當着羅鷺,要和尤璜較量。尤璜答應晚上三更後,在後面竹園裏奉陪。申武師見羅鷺並不攔勸,好生不快,準備晚上將尤璜痛打一頓,也來個不辭而別。訂好了約,拂袖而去。
羅鷺同尤璜在書房內又密談了一陣。晚飯前走到後面,看了友仁夫婦,忽然撲地下拜。友仁夫婦大驚,間他何故如此。羅鷺只用言語支吾,並未説出所以然來。接着又傳見老管家鄭誠,略問了問家事。與友仁夫婦同吃了晚飯,直談到三更將盡,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這時,已是四月初旬天氣。甄氏來時,身懷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將小孩養在親戚家裏?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因當晚羅鷺面有喜,有説有笑,不似平時愁眉不展,夫同聲微告辭之意。羅鷺聽説,連道:“好,好。”只勸友仁夫婦再住兩。友仁夫婦當時並未在意。
次早起來,友仁夫婦忽見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口裏直喊:“這怎麼辦?”説着,手中遞過一封書信。友仁認出是羅鷺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後,不大吃一驚。便問事由何起。
鄭誠息略定,説道:“昨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爺當時並未攔阻,後同姓尤的談了一會,便關起門來寫信。我等因少老爺和眾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要是大自裏,還想看個熱鬧。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爺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樂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來,我侄兒幺來和我説,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來着。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裏點了兩支燭在等候。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沖沖走來,見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裏,朝着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説了些什麼。又從亭桌底下,取出兩包前和我要去的金條,親手送給兩位武師。談談説説,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一到四更,少老爺便説聲:“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時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兩位武師略讓了讓,便一同跳出牆去。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少老爺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喚,不要到書房去伺候。起身又沒定時。我侄兒睡了晚覺,起來已是不早,還沒有見少老爺起身。想起申、任兩位武師是少老爺用重禮託人聘來學習武藝,平時待他二位甚是恭敬,為何人家要走,卻不開門送出,竟去跳牆?少老爺除了用錢,從不間我家務,昨又間得那般仔細,心中奇怪。拼着擔些不是,打算問個明白。見少老爺房門緊閉,房門倒,門內無人,桌上擺着兩封信。撥開門進去一看,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上面寫着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將家業裘老爺與我分別照管,歲時修理墳瑩,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內,如其在外不死,必定還要回家一次,那時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間起,只説今一早同友出遊,去尋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現在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來聽裘老爺吩咐。”給友仁的信,與給鄭誠的信大同小異。不過除託友仁督率鄭誠料理家業,歲時修墓祭掃外,還再三説:此行不遇異人不歸。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友仁。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着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行數百里的腳程,萬不可命人追趕。自己暫時不歸,如一聲張,反啓外人驚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鷺之志已決,無可挽回,只好依他為是。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便照羅鷺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佈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鷺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幾,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別。
夫迴轉青城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產。友仁十分着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
長生宮道士邵凌虛,也説決無妨礙。友仁因芷仙失蹤,羅鷺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裏料理年事,未免稍勞。友仁勸她不聽,説這十幾個月都不生養,看她今天偏生下來。夫本是説笑,誰知到了夜間,果然發動。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裏,連過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竟生下一個男孩。甄氏生時,也未多受痛苦。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並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只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轉,看人絲毫不畏懼。因是頭生,夫二人自然十分喜愛。三朝滿月,照例熱鬧過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時,已正月初一,便取了個名,叫做元兒。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麼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麼,大人一教就會。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友仁夫自是鍾愛已極。這時長生宮觀主邵凌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友仁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課子調,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友仁,因為邵凌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説:“邵凌虛是張破嘴,説禍不説福。他説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既不想做異族的官,只把書理讀通,守着這份田產,保着耕讀世業,也就罷了。難道安分克己,還有什麼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裏頭無端多一個疙瘩。俗語説:‘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們讀書人,偏愛這些婆婆媽媽的。”友仁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別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着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裏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面休説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雲,常帶着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捨地回家。友仁因當初羅鷺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凌虛,被甄氏攔住。
後來邵凌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亙中,也未對甄氏説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兒子三人,照例歡喜喜過完了節。第二覺着餘興未盡,又命伙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友仁夫攜了元兒同到後園。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面石桌上擺好杯著酒餚。夫兒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給友仁斟酒夾菜,一面又拉着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所讀的書。
友仁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隨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隱現着幾十點金星。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里,淨無纖塵。遙望青城山,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時崖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將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紈,緩緩飄揚。山容也跟着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
再加上秋風不寒,只有涼意襲人襟袂,心曠。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友仁夫酒量本好。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魚更三躍,友仁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颳走,多半化為異物,骨情懷,不由悽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颳走的方向。甄氏道:“你娘娘(川語稱姑母為娘娘。)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説一回了,只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將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元兒道:“媽你不知道。自從娘娘被風颳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活着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
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説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哪裏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要真是妖怪,怎麼打得過?還不被它吃了?少説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説完這句,索又一頭扎到友仁懷裏,涎着臉,仰面説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麼乖,山兒雲兒多麼好。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友仁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着臉,睜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
便撫着他頭上的柔發,説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裏,由你兒。看着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鼓着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將元兒拉到懷裏,説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還是媽好説話不是?偏去求爹。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説,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樑不正下樑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麼?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兒子自然跟着學樣,還怪人呢。”友仁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你,這該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面容説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説罷,往前走還沒有兩步,元兒忽然高叫道:“媽,快看那大星。”同時友仁夫也聽得天空中似有一種極細微清脆的異聲,順着元兒手指處往空中一望,只見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瀉落。初發現時,已比尋常星大有十倍。後來越往下落,越覺長大。疾如電閃星馳,夾着一陣破空之聲,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墜落。方在驚疑,還未及退身走避,一轉眼間,那道青光竟如長虹電,直往三人面前飛到。立時覺得冷氣森森,髮皆豎,寒光照處,鬚眉皆碧。
友仁夫自經大變,已成驚弓之鳥,只嚇得魂悸心驚。雙雙不顧別的,待伸手拉了元兒逃跑時,驚慌駭亂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後一退,又忘了背後石欄,叭的一聲,夫雙雙同時跌進亭去。耳旁猛聽一聲斷喝道:“大膽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彷彿聽出是元兒的聲音。雙雙睜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雙雙戰戰兢兢強掙起來,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兒已被那妖怪抱在懷裏,兩隻小手不住在妖怪頭上亂打,雙雙口裏喊得一聲:“兒呀!”便不顧命地撲上前去。還未近前,友仁首先“噯呀”一聲,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