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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他們都説是我殺害了他,是麼?”黑暗中,龍子的聲音,好象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開始汨汨地湧現上來。
“我殺死的不是阿鳳,阿青,我殺死的是我自已。那一刀下去,正正中我自己的那顆心,就那樣,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許多年——”我們兩個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鋪墊着浸涼藤席的沙發牀上。在南京東路三段的一條巷子底,王夔龍父親那幢據時代留下來的古舊的官邸裏,我們躺在龍子從前那間臨靠後院的卧房內。牀腳下,點着一餅濃郁的蚊煙香,香煙裊裊上升,牀頭的紗窗外,幾扇芭蕉的闊葉,黑影參差,忽開,忽合,在掃動着。院子裏有夏蟲的嗚聲,顫抖,悠揚,一聲短,一聲長。
“許多年,我藏在紐約的曼赫登上,中央公園斜對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廈的小閣樓裏,變成了一小不見天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匯一家地窖酒吧裏,打零工,賺些零用錢。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裏,我才面,開始在曼赫登那些燈光燦爛,行人絕跡的街道上蕩起來,從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兩條腿痠疲得抬不動了,我便在華盛頓廣場的噴水池邊,坐了下來,坐在那裏,坐到天明。有時候,我乘地下車,在紐約的地底下,橫衝直闖,從一路車換到另一路,一直乘到方向完全失,才從地底下爬出來,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帶,在那些黑影憧憧的高樓中間,盲目地亂轉起來。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闖進了哈林黑人區,那個夏天,黑人暴動,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鬥,那晚我走到一團黑漆漆的人羣中間,也給警察拳打腳踢趕上了警車,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時我並不懂得害怕,因這我一點覺也沒有——“一個風雨加的夜裏,我站在河邊公園的一棵大榆樹下,雨水從樹葉樹枝上衝下來,浸得到全身透濕透濕,我的雙足陷在泥沼裏,愈陷愈深,泥漿灌進了我的鞋子內,凍得我一雙腳都發了麻,我一直望着遠處華盛頓大橋在風雨中閃爍着的燈光,全然忘卻了還有一個人跪在我的腳下,在啃食着我的身體。又一個大雪紛紛的冬夜,我在時報廣場一家專演黃電影的通宵戲院裏,倒在最後一排,昏昏睡了過去。醒來時,大概已是清晨,一間又黑又大的戲院裏,上上下下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大銀幕上人體亂跳,可是我完全沒有看見,只是當我低頭看錶時,手腕上那隻我在台灣考上大學時父親送給我做紀念的勞力士卻不翼而飛,讓人家順手剝走了。那些年,我在紐約的街頭上,前前後後,大約總吃了幾百只牛過了吧。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牛餅是什麼味道,我失去了味覺,嚼什麼東西,都如同木屑一般。有一次,我在格林威治村買了一隻牛餅,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了一塊來,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着自己的血,把牛餅一齊下到肚裏去。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恢復了知覺——“那是一個聖誕夜,紐約大街的聖誕樹上都點滿了紅紅綠綠的彩燈,到處都在唱平安夜。那晚落雷落得早,五六點鐘,曼赫登巳經變白了,人們跟家人聚在屋內,開始聖誕晚餐。我也跟着一羣人,在吃聖誕晚餐。我們一共有一百多個,有六七十歲全身鬆弛得象只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幾歲四肢剛剛圓滑鼓脹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黃人、棕人,在那個聖誕夜裏,我們從各處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舊的高樓裏,在一間間蒸氣漫的密室內,我們赤着身子,圍在一塊兒聚餐,大家靜默而又狂熱地噬着彼此的體。我離開那間三層樓象宮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走到街上,外面已經曚曚亮了,天上的雪花給寒風颳得亂飛,到處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鐵回家,走過中央公園門口,突然間,裏面樹叢中閃出一團黑影來,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平常夏夜裏,中央公園那一帶樹蔭下,經常人影憧憧,在那裏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時候,還會剩下幾個孤魂野鬼,在寒風中,徬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疲力盡,遍身麻木,於是便加速腳步,往七十二街家裏走去。走到公寓門口,後面跟着我的那個人,卻追了上來,聲音顫抖地叫道:‘先生,有零錢麼?我餓了。’我回頭看,發覺那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帶斗篷的大衣裏,斗篷蓋在眉上,遮掉他半張臉,他佝着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對他説,我樓上有熱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進到房中,他去大衣,裏面只穿了一件暗紅破舊的套頭緊身衫,出他那瘦羸的身子來。他有一頭大卷大卷烏黑的頭髮,蓬鬆松地堆在眉上,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張削薄青白的上,爍爍發光。他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象是一個波多黎哥的孩子。我衝了一杯熱可可端給他,他接過去,雙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熱,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得光,他那張凍得青白的臉上才漸漸泛出一絲血來。他坐在我的牀沿上,一雙大眼睛閃爍爍地望着我,在期待着。我知道,那些孩子們要的是什麼,二十塊、三十塊,一個禮拜的飯錢,一個禮拜的房租。我過去伸出手去剝他的衣服,我要儘快打發他走,好矇頭睡覺。當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前,他突然啊的一聲驚叫了起來,我趕忙縮回手,孩子抬起了頭,對我歉然地笑着,可是他的眉頭卻緊皺着,一雙大眼睛好象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緩緩地將衣衫卸下,出了赤的上身來。在他那瘦骨稜稜青白青白的膛上,橫橫斜斜,赫然印着幾條傷痕,條條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紅的紅,叉的地方,一塊傷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壓在他的心口上,傷口破了,發了炎,浮腫起來,鮮紅的,在淌着黃的漿。孩子告訴我,前幾天的一小晚上,他在公園裏,撞見一個穿皮夾克騎摩托車褲帶上掛滿了鏗鏗鏘鏘白銅鎖匙有待狂的傢伙,將他帶了回去,用一長長的鐵鏈子把他捆綁了起來,鞭着他象狗似在地上爬。‘綁得太緊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口上那塊酒杯大的傷疤説道,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雙深坑的大眼眼,閃爍爍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間,我在他心口鮮紅的傷疤上,看見了那把刀,那把正正在阿鳳口上的刀。阿鳳倒卧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樣望着我,一雙大眼睛痛得亂跳,可是他那抖動的嘴角上,也是那樣,掛着一抹無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來,我完全失去了記憶,失去了知覺。可是那一刻,那一刻我好象觸了高壓電一般,猛地一震,心中掀起一陣劇痛,痛得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我抓起那個孩子一雙冰涼的手,握在掌中,拚命。我跪倒在他面前,把他那雙又髒又濕裹滿了雪泥的靴子掉,捧起他那雙僵凍骯髒的腳,摟進懷裏,將面腮抵住他的腳背,來回磨擦,一直撫到他那雙僵凍的腳温暖了為止。那個孩子被我得手足無措起來,我也不顧他反對,把他抱上了牀,替他去衣褲,去找了一瓶雙氧水,用棉花蘸了,替他把他上的傷痕輕輕洗乾淨,然後將一張厚厚的毯蓋到他身上去。我坐在他頭邊的地板上,守着他,直到他閉上眼晴,疲倦地睡去。我站起來走到窗邊,斜對面中央公園裏,樹上地上都蓋滿了一層潔白的雪,太陽剛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企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騰,在滾燒,臉上一陣陣的熱,如同針刺一般。從前的事,一幕一幕,象萬花筒似的,拼湊起來。猛抬眼,我瞥見窗玻璃裏,映着一具骷髏般的人影,多少年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個孩子,在我那裏居留了三個多月。他的名字叫哥樂士,哥樂士是波多黎哥人,是從聖璜來的,他的英文破破碎碎,夾滿了西班牙話。他告訴我,三年前他們全家移民到紐約,父親不願負擔家累,棄家而走,母親就那樣瘋掉了,給關進了市立神經病院。有一天,我們走過東河河邊,哥樂士指給我看,對面河岸凸出一個半島,半島尖端,有一所紅磚大樓,四周都圍了很高的鐵絲崗。‘我母親就關在那裏頭。’哥樂士對我説道,他説他在紐約街頭已經了一年多了,遇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也染上了一身的惡疾。他的生殖器上,凸起一塊塊的紅斑,我帶他到醫院去治療,他患了二期梅毒,打了許多針。他的內衣褲總沾着點點斑斑黃濁的膿汁,晚上換下來,我便用消毒藥水替他洗乾淨。我那鋪單人牀窄小,晚上我們躺在一起,我一翻身,手肘觸中他上的創傷,總是痛得他從睡夢中叫醒,於是我便把我的牀讓了出來給他睡,我躺在他牀下的地板上,在黑暗中,我聽得到他均勻睡的鼻息。三個多月,我天天喂他雞蛋牛,還有草莓冰淇淋——哥樂士人瘦,食量卻大得出奇,每天可以吃一小桶冰淇淋哩—一他的面頰漸漸豐滿起來,前那幾道鐵鏈子箍出來的創傷也慢慢平復了,結成一條條殷紅的疤痕。有一天,哥樂士告訴我他要去探望他的母親,可是他一去,再也沒有回來——“然而,阿青,哥樂士失蹤了,可是紐約的曼赫登那些棋盤似的街道上,還有千千萬萬個象哥樂士那樣的孩子,夜夜,夜夜,在、在竄逃,在染着病,在公園裏被人分屍。那麼多,那麼多,走了又來,從美國各個大城小鎮。有時候在中央公園的樹叢裏,有時候在地下車站的廁所中,有時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燈下,我會突然看到一雙閃爍爍的大眼睛,那是阿鳳的眼睛,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於是我便不住要伸出手去撫摸那個孩子的面頰,問他:‘你餓了麼?’有一次半夜我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猶太孩子回家—一他蜷卧在公園外面人行道的長靠椅上,睡着了。我把我的牀讓給他睡,可是天還沒亮,他卻爬了起來,到處翻我的東西。我沒有作聲,看着他把我的皮夾從褲袋裏拿出來,還順手牽走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又一次,我帶了一個餓得發抖的意大利孩子回去,我煮了通心粉喂他吃,吃完後,他卻倏地出一把彈簧刀來,我給錢,那天正好我的現款用光了。他以為我説謊,暴怒起來,一刀戳到我上,戳偏了,沒有中要害。我倒在地上,也沒有呼救,血一直沁到我的夾克外面來。我聽得到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漸漸昏了過去。第二天,房東太太叫救護車來把我送進了醫院,在裏面住了一個星期,輸了兩千cc的血。我的體雖然很虛弱,可是覺卻異樣地鋭起來,鋭得可怕,好象神經末梢全部張開了,一觸便發痛。出院那天,是個星期天的下午,走出醫院外面,八十二街近公園那裏,靠牆坐着一個老黑人,一個滿頭花白的瞎子乞丐,眨着一雙青光眼,在拉拉一架破爛的手風琴,冬天的夕陽把他那張皺得眉眼模糊的臉照得赤紅。那個老黑人正拉奏看一首黑人民謠:goinghome。手風琴的聲音在寒冷的暮風裏,顫抖抖的。我揹着夕陽,踏着自己的影子,走着走着,突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園,重新回到那蓮花池畔。可是我還得等兩年。兩年後,我父親才過世——”龍子那汩汩上冒的聲音,突然間好象乾了似的,嘎然中斷。窗外那輪黯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來了,院子裏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顫顫地叫喚着。我的眼睛酸澀得張不開了,蒙着睡去。等到醒來,紗窗外已經透着青濛濛的曙光。我到呼困難,上好象壓着一沉甸甸的鐵柱一般,是王夔龍那隻釘耙般的手臂,正正地橫卧在我的心口上。
“你喜歡什麼顏的襯衫?阿青?”王夔龍帶我回來的時候,問我道。
“藍的,”我説。
“明天我們到西門町替你去買一件,”他把我下的襯衫掛到門背上,我的襯衫右肘,破了一個大。
王夔龍要求我搬到他父親南京東路那幢古老的住宅裏,跟他一塊兒住。
“再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照顧你。”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説怎麼我也會有那樣一雙眼睛,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他頭一晚在公園裏便發覺了,他伸出他那隻瘦稜稜的大手,在不停梳耙着我的頭髮。離開家三個多月,在有一頓無—頓,晝夜顛倒的子裏,也曾有幾次,半夜裏突然驚醒,有時在候車站的下旅館裏,有時候在萬華一間又髒又熱的小閣樓一鋪陌生人的牀上,也有一次,竟倒卧在公園裏博物館前的台階上,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確實渴望着有一間能長久棲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時候,我卻又藉故溜了。我在公國裏才出道一個星期,便遇見了一個好心人,一個姓嚴的中年人。他在西門町銀馬車當經理。他介紹我到銀馬車去當小弟,並且收容我到他金華街的那間公寓裏。他對我説,才出來還有救,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我穿上了銀馬車雪白潔淨的制服,託着咖啡、紅荼、酸梅湯、芒果冰淇淋,十小時不停腳地周旋在那些到西門町來看電影買東西的客人中間。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廁所裏悄悄地下制服,換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從後門溜了出去。我從中華路朝着小南門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氣奔回到公園裏,跳到蓮花池畔的台階上。
我突然起了一個逃走的念頭,逃出王夔龍父親這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時在新南陽看過一張美國西部片:“黑峽雙梟”是講落為草莽出沒峽谷的兩兄弟—一哥哥是亨利方達演的。兩人一生搶劫為惡,最後被官兵追趕,哥哥掉進了沙裏,弟弟伸手去救,一齊給拖進了泥淖中,兩個人揪着扯着,慢慢沉淪下去,最後只剩了四隻手,伸在沙外,拚命地在抓。我輕輕將龍子的手臂從我上挪開,他那釘耙似的手臂,壓在我心口上,那樣重,直住下沉,我覺得就如同黑峽谷裏強盜哥哥伸出的那隻急切拚命的手一般,要將我拖進沙裏去似的。我悄悄地下了牀,穿上我那件破了的襯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鐵閘大門上了鎖,鐵閘很高,門上聳着三尺長黑的鐵戟。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20我跟吳約好,我在房間裏等他。我在二樓二一五,他在三樓三四四。楊教頭叫我和吳到中山北路京華飯店去,只告訴我們旅館房間的號碼。那個人臨離開房時,沒有開燈,留下了房間鑰匙,擱在牀頭五斗櫃上,在黑暗中低聲説道:房錢已經付過了。我沒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沒有問他的姓名。他開門掩身出去時,我只覺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約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廳是開通宵的,凌晨一點了,猶自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我躺在牀上,完了一支煙,吳才來敲門。
我跟吳兩人,悄悄地走下樓去,也不到拒台去還房間鑰匙,趁着櫃枱的夥計不注意,溜出了京華飯店。一出去,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便跑起步來,往圓山那個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燈光漸疏,我們才停下來,鬆了一口氣。路上行人已經絕跡,路的兩頭都是空蕩蕩的,我的一隻手摟在吳的肩膀上,我們兩人的腳步,同一步調,在人行道上,咄咄咄地一直響了下去。
“小,你的手好了麼?”我看見吳的左腕上的紗布綁帶已經除去。
“結疤了。”吳把左手卻進了褲袋裏去。
“你這個傢伙,那天要不是我和小玉、老鼠及時趕到,你這條小命早送掉了!真沒出息,姓張的那種人,也值得你去為他割手!難怪小玉罵你,他前天還説,要你把他的血還給他呢。”吳低下頭去,一邊踢着腳。
“也不是這樣説,”吳低聲説道“我在張先生那裏住了那麼久,不知不覺便把他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間給張先生攆了出來,一時心慌,覺得走投無路,才做出那種事來。張先生那裏你是知道的,乾乾淨淨,舒舒服服,怎麼不教人留戀呢?”我記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張先生的公寓去找吳,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廚房,把張先生那個家,收拾得有條不紊,我還跟他開玩笑説張先生請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阿青,我記得我頭一夜搬到張先生家,在他那間洗澡間裏,足足磨了一個多鐘頭。”吳搖着頭笑道。
“你在洗澡間裏玩那麼久幹什麼?”
“你不知道,張先生家那間洗澡間有多,全是天藍的磁磚砌成的,連澡缸也是藍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面還有瓦斯爐,一打開龍頭,熱水嘩啦啦啦就出來了。我放了滿滿一缸熱水,泡在裏頭,一直捨不得爬起來,泡得一身紅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麼個舒服澡!”
“你這副德!把張先生的洗澡間也説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你哪裏懂得?”吳嘆道“我跟你説過,我從小便跟着我爸到處,我們租的房子,就從來沒有一個洗澡間。夏天還可以在天井裏沖涼,冬天兩三個禮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已聞見也要作嘔。我又是最愛乾淨的人,張先生那個洗澡間,不是天堂是什麼?”吳的父親,在台北監獄,坐牢已經坐了兩年多了。他在萬華一帶販毒,賣白麪,給抓了起來。他父來是廣東梅縣人,吳説剛到台灣時,他老爸身上還帶幾金條的,可是他好賭如命,喜歡賭枱灣人的四牌,把金條輸光了便幹起販毒的勾當來。頭一次下牢,吳的母親剛懷了他,出世幾年都沒有見過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長大的。他父親出獄把他接走了,東飄西蕩,混了幾年,又給捉進牢去。
“給人家掃地出門,滋味不好受哩。”吳幽幽地説道。
“我知道。”我用力摟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親將我攆出門,我身上沒有帶錢,在西門町逛了一個下午,平時走過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櫥裏那些糕餅,從來也沒有注意道,可是那天,那一疊疊一堆堆的紅豆糕芝麻餅,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嚕咕嚕響個不停,胃裏空得直髮慌。
“我跟着我老爸,兩三年倒換了七八個住的地方,總是因為欠房租,讓房東攆走。有一次我們住在延平北路一條巷子裏,那家房東太太是個母夜叉。我們欠租,賴了兩天,她豁琅琅一傢伙把我們的東西統統扔到巷子裏去。臉盆、漱口杯,到處滾。我老爸兩副最心愛的四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個人滿地撿東西,鄰居都在圍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搬進張先生家後,我以為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所以特別小心,半點錯也不敢犯,沒想到末了還是讓張先生掃地出門。”吳又那樣怨怨艾艾起來。
我們走到圓山兒童樂園門口,停了下來,坐在門口外面的石階上,我們都去了鞋子,打了赤足,並肩靠在一起。白天這一帶那麼熱鬧,兒童樂園裏都是孩子們的尖笑聲,此刻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吳那怨艾的聲音,在黑暗裏浮沉着。
“那天黃昏,我提了個破箱子,從張先生家走出來,愈走愈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經過一條小河,大概是舒蘭街那邊吧,我把那隻破箱子往河裏一扔,心裏想:人都不想活了,還要箱子做什麼?我是不忿的,我並沒有做錯事,張先生也那麼不留情——”
“張先生是個‘刀疤王五’,有什麼情?”
“‘刀疤王五’?”吳愕然道。
“他笑起來,嘴角上好象劃過一刀似的,不象個‘刀疤王五’象什麼?”
“你真缺德,那麼會損人!”吳有點不以為然。
“喲,你這條小命差點送在那個姓張的手裏,還那麼衞護他!”吳雙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緩緩説道:“張先生那個人,脾氣是怪一些,有點忽冷忽熱,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親近。他攆我出門的頭一天,對我特別好,還送了一隻聲寶牌的小收音機給我玩,又讚我的豆瓣鯉魚做得夠味,那晚難得他興致那麼高,跟我兩人喝光了一瓶白乾,對我説道:‘阿,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輩子麼?’我當然説能,張先生卻冷笑道:‘你又來哄我了,你們這些兔崽子,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給你們幾分顏,你們就爬到人頭上來了!’張先生告訴過我,從前有個孩子跟他住,他很寵那個小傢伙,誰知那個小傢伙不但不領情,還倒踢一腳,把他的東西偷得光溜走。張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開玩笑對張先生髮誓道:‘張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給你看!’他嘆了一口氣,一臉的酒意,摸摸我的頭説道:‘阿,你哪裏懂得?四十歲的人,不能傷心,也傷不起!’阿青,你莫笑,我寧願在張先生家天天洗廚房洗廁所,也強似現在這樣東飄西蕩遊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麼?”